他们是乱世中朝不保夕的蝼蚁,不知下一秒身在何方,不知未来能否活命,却拼了命的药抓住眼前仅有的欢愉,拼命跳呀笑呀,欢快的鼓声外掺杂丝丝悲伤胡琴声,吱吱呀呀嘶哑的声调拉的人心里发酸。
她看的到他淡然外表下的紧张和期待,却不敢、也不能……
钱多多把手放在来,慢慢的,说:“小五哥,你知道,我们……”
小五粲然一笑。潇洒脱俗,捏捏她凝重的小脸儿:“逗你玩儿呢,傻丫头!”
“婚姻讲求三媒六聘,我连聘礼没给你,哪好意思白白来讨大娘养了十几年的娇娃娃。”垂首,掩去目中惨然。
若她方才应了,若她方才应了……
气氛陡然一松,多多也松了一口气。不想纠结于凝重的话题上,更不想两人都别扭,故意道:“你想的倒美!这样就算求亲了?”
掰着手指头一一告诉他:“我从前听过人说,在西洋国家男人若要求婚困难着呢!先不说要过父母一关,男人须得准备烛光大餐,手捧玫瑰,单膝跪地向女子求亲。即便女子答应了他,若有旁的男人不赞同要来争,他还得和人家决斗,指不定可就搭上了性命!”
小五明白她的意图,顺着讶道:“若技不如人,岂不是把命搭上了?原来比我们还不如,讨个媳妇太难了!野蛮,野蛮!”
两个相视而笑,笑容里都有些惨淡,不想给对方看见,又齐齐低头要捧茶掩饰,头顶却碰在一起,彼此哎哟一声,相视而笑。小五一面夸张叫疼,一面伸手帮她轻揉头顶:“活该,不知道我的是铁头?”
多多咧嘴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忽然想哭,急忙低头,眼泪如珠滚落,不敢去擦,也不敢出手,只是深深的低着头屏息落泪,心中唾弃自己没出息,越自责越想哭,也不见得多委屈多疼,就只是酸楚的止不住落泪。
小五的手落了个空,放在虚空中半晌没有收回。
看着她头顶半天,幽幽叹了口气:“京畿村的庄子修好了。赶明儿你收拾收拾,去京畿村住两天。”
钱多多越发心酸,把头埋在尚未完工的衣裳里,尽量调整声音如常:“我知道。”
声音传出来闷闷的,衣服料子早湿了。
小五望着她怔了片刻,蹁腿下塌,道:“我先回了。过几天来接你。”
她不肯抬头,闷闷的应了。
小五走到门口,站定,说:“你别担心。我不会送你去虎口。在外头纵然苦些,胜过命不由己。”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静静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她再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柳大娘在后头听见哭声,唬的什么似的,丢下手里东西赶来,急的团团转:“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拉她她不肯动,轻轻拍打后背,一连串问:“谁欺负我闺女了?你说给我听,我去教训!青云惹着你了?坠哥儿又不听说了?还是谁给你气吃了?你说句话呀,娘帮你出气去!就是娘帮不了你,不还有你舅舅呢嘛,叫你舅舅帮你想辄!”
青云外头听见动静也赶进来,门槛都没迈进,气道:“大公子惹你生气了?我去找他!”气呼呼的就要找人算账。
多多连忙抬头喝止:“回来!”
擦擦眼泪,怪不好意思的:“娘,我没事。”
柳大娘心疼的看着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云见她母女两个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说句我去倒茶,转头出去了。
钱多多擦干眼泪。想着这种事情瞒也瞒不了多久,与其最后令母亲措手不及,倒不如提前告知,好有个心理准备。她一面组织语言,一面慢慢的挑拣着告诉她。
柳大娘听着是朝廷里的旨意要送她女儿去和亲,而且没有名分,要静悄悄的放在旁的杂物一并送走,立时怒了:
“要人家闺女,少说也得八抬大轿。就是抬去做妾,也该有轿子才对,静悄悄的不声张是谁家道理?”
多多破涕为笑。
老娘哎,您太可爱了。
问题在于重点不在有没有轿子……
柳大娘很快想明白,道:“岂有此理。我好好的女儿,凭什么要悄没声息的送人?更别提去的还是草。啧,草原上的人都生吃人肉哩!”
介于两国敌对,在朝廷有心引导下,民间流传着无数辽国人茹毛饮血,生啖人肉的恐怖传说。
柳大娘揽紧了女儿:“不怕,娘护着,看谁敢来抢!”
谁的闺女谁心疼,柳氏拼着老命不要,也坚决不肯讲女儿送去和个狗屁的亲。要和亲,放着那么些公主郡主,王公大臣的女儿,吃山珍穿绫罗娇生惯养这些年,咱们老百姓白白拿钱养了她们,需要做贡献怎么不找她们去?——在钱多多影响下,柳大娘也认为,她们交的赋税都养着朝廷官员和一并家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发生大事朝廷和官员们合该在前面挡箭。
自然,他们不肯又是另一回事。
再说。柳氏摸摸闺女身上没几两肉的小身板,理直气壮。
我闺女身上才几两肉,够那辽国蛮子吃几顿?王公大臣的女儿养的好哇,山珍海味喂大的,各色宝药灌大的,身上的肉又白又香又多,不吃她们多亏呀!
说笑归说笑。娘们两个商定此事绝不外传,只做不知情。就连他舅和外祖都不让知道,悄悄整理收拾家中财物,一切以便携为主,只待事态不妙,拔腿就能走。
柳大娘摸着自家用惯得笨重家具舍不得。这都是来了京里一点一滴置办的,每一件都是她娘们儿辛苦奔波的酬劳所得。若是要走,这些器物带不走,又不能大张旗鼓出去换钱怕被人察觉,实在心疼。
钱多多看在眼中,安慰娘说:“等将来我挣钱给您买更好的!”
坠儿不知所以,从牙行回来向姐姐汇报了半天工作,在一边大口灌水,闻言忙忙吞下,急急表态:“娘,娘,将来我挣了银子也买!买最好的,紫檀木的!”
他最近在彩云指导下做成两笔生意,从中获取三两银子的佣金,颇为自得。
柳大娘失笑:“靠你的三两银子积攒买来紫檀木?”
坠儿嘟嘴。
钱多多笑着拧拧他脸颊:“我不是小孩儿了!”说着瞥了眼在一旁忙活的彩云。
多多心中一动。
古代孩子成熟的早,十三四岁娶亲生子的不在少数。彩云比着坠儿大个几岁,温柔稳重。他们打定主意要走,青云不必说,已经定了嫁给夏初,将来必定要留下。彩云么,平时说起话来,听着也不想嫁出去的意思,总是怕外头的人欺负她,又没娘家可以依靠,也不比青云泼辣能干。看她和坠儿相处,彩云不拿坠儿当小孩子对待,坠儿也肯听她的话。她虽温柔,却是个有主意能拿大事的,自己和娘不能一辈子照顾坠儿,他于家事上虽不至于一窍不通,但碍于天分所限,教一样会一样,若一样不交代,换种方式就不知所措了。与其给他外头另娶一房媳妇,倒不如彩云知根知底,虽然是丫鬟,但自家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户没那些讲究。了不起消了彩云奴籍,再托舅舅认她干亲,只要彩云坠儿两个乐意,说通老娘并非难事。
现在可容得她慢慢筹划,和谈一事虽进展缓慢,却谁也不敢说何时就敲定了。若当真逃亡去出现个万一,她死了也就罢了,坠儿可是钱家香火承嗣。托给彩云倒也放心。
她想的透彻,寻个时机与柳大娘说了。
柳氏起初不同意:“我虽是贱籍。你和坠儿可都随着你爹,咱家不说书香门第,早年间也耕读传家。坠儿将来要继承香火,万万不能娶个奴婢做媳妇。”
多多劝她:“且不提咱们将来如何未定。单说坠儿的性子,您若是从外头给他娶。一来大都晓得他的天分不足,稍微好些的人家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您细想一想这两年也有人上门说亲,说的可都是什么人家呢?不是家中老爹滥赌,就是闺女身体有毛病,哪里有个全头全尾全须得好女孩儿?若是咱们豁出去花大价钱置办聘礼娶个回来——她家里为的是才,并不为人。娶回家未必和咱们一条心,到时候闹的鸡犬不宁,又该把您气病了。再者,就算媳妇儿该进门还算听话,其实也有顾忌。若娶个厉害的呢,怕将来坠儿受她拿捏。若娶个懦弱的,又撑不起门户。”
她说了一大篇,果然柳大娘心动,低头细想。
多多趁热打铁:“您再想。咱们将来要离开,路上还不定怎么地呢,坠儿的亲事可不就耽误了?”
柳大娘迟疑着:“我想着,先把坠儿送回老家去……别跟着咱们。”
多多苦笑。
“您以为我就没想过?”
她也想啊。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担,莫要牵连旁人。
可钱坠儿是她弟弟,开祠堂上族谱没跑的弟弟,株连九族问罪第一波问的就是他!
把他送回老家,先不提老家那些虎狼也似的族人亲戚,单单朝廷就不会放过他!小五说的好听,朝廷问罪师出无名。可转念想一想,朝廷真的要定罪,哪里需要名目呢?随便找一个压下来,也就压死人了。到时候她跑了,某些人利益落空,恼羞成怒拿钱坠儿开刀。小五哥再能耐,鞭长莫及,人家随便找个什么借口,钱家就没了香火。
分析来分析去,老娘、钱坠儿,一个不能少!
青云嫁去林府,自有人庇护。小五哥答应将来帮忙照看族中亲眷。至于照看不到的里其他亲人……也只好自求多福了。
好在株连九族是大罪。她既没谋逆也不叛国,想来落不到她头上。
族中亲人顶多吃些苦,让贵人们发发心头怒气,也就过了。再多的,她可顾不得许多!
听她这般分析一通,柳大娘想了两日觉得有理。再看彩云,觉得不愧是放在眼前教出来的孩子,举止进退不比外头小户千金差多少,又跟着闺女识两个字,温柔识大体,家务活一把抓,也不像青云似的恃宠生娇,连小主子都敢训,钱多多她也敢顶撞的。
钱多多哭笑不得。
旁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自家娘亲倒好,看儿媳越看越满意!
也好,一块处长了的,省的将来还得磨合。彩云受自家大恩,又是奴婢出身,舍了自家再没旁处可依,将来必定不敢不敬尊长。
怕事情有变,她们分头询问彩云和钱坠儿意见。钱坠儿渐通人事,但仍然懵懂。问他娶彩云当媳妇好不好,他高兴的直拍手。柳大娘吃味,故意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媳妇。坠儿天真无邪:
“我知道!娶了媳妇儿,将来媳妇儿就总和我一块了!彩云姐姐对我好,我愿意一直和她一起。”
柳大娘憋笑,故意问:“那青云呢?把青云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钱坠儿骇然,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青云!她是母老虎!”
惹得柳大娘乐不可支。
彩云那头,别看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早有算计,本想顶多能做妾,听得钱多多问她居然是做正妻,惊喜交加,羞答答低着头不答话。多多问的急了,才轻轻点了两下。
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去官府消了彩云的奴籍。柳大娘亲自提着礼物上门拜托自家哥哥嫂子。柳刺头对外甥娶个奴婢做正妻虽不以为然,见妹妹意志坚定,又不是亲的外甥,劝了两句也就不管了。柳大娘带去的礼物颇重,嫂子本就见钱眼开,自家男人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又托了钱多多认识林大公子的福气,自然没个不应。
两下一商量,彩云被认在柳刺头名下,做了柳家的干女儿,总算有了娘家有了出身。
柳大娘的意思是尽快完婚。先完婚,圆房日后再说。
既然商定婚事,彩云不好再住在家里。柳大娘为她置办了两身行头,送去柳家待嫁。婚事定的虽然仓促,柳大娘却不想委屈唯一的儿子。再者钱多多和林小五商量的意思,大办一场也好迷惑盯着钱家那些人的眼睛,让他们以为钱家果真一无所知又或者无能为力。
她们要留出将来跑路的银子,不好太过奢费,小五提出成亲用的银两从他这里出。柳大娘不乐意,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收他的钱财呢。
小五微微一笑,道,他认彩云做干妹妹,总成了吧?
多多瞪眼。
他是林家下任掌权人,一人不代表自身,岂能随便认亲。
夏初出谋划策,让林小五的堂嫂认她做干妹妹,可不就攀上了亲戚?算起来不干林家的事,说出去却威风。小五本和堂哥交好,去了一说,没有不应的。没过两日,堂嫂亲自去柳家将彩云认作干妹妹。她家正统书香门第,两个哥哥都外放为官,亲爹现为礼部侍郎,娘亲则是苏州三大世家之一的左家。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彩云往日不敢奢望的高门。
这般名门贵妇亲自上门认亲,柳刺头夫妇喜出望外,只恨自家没个女儿,巴不得将儿子送给人家当干儿子!
三书六礼时间上压的紧,却一样也没少,各色物书齐全,不比寻常人家逊色。彩云的嫁妆是钱家出资买了些,林小五送了些,柳刺头好歹占着干爹名分,他婆娘也送了点,更多的还是左氏堂嫂所赠。等到出嫁那日,青云做为昔日姐妹前来相送。
彩云化好新娘妆,羞涩的坐在房里任凭几个打趣。不多时前面热闹起来,几家女眷都去了前面,青云羡慕的看着她。
“我成日说你没心数算计,谁知道傻人有傻福,果然你是有福的。”想想她们的身份,看看彩云出嫁的排场、嫁妆,当日卖身为奴,凄惶忐忑,谁能想到也有今日呢?
钱坠儿虽蠢笨,胜在老实。柳大娘不是苛刻的主子,想来今后也不会成为苛刻的婆婆,至于钱多多……更不必说。
说出去,彩云如今不光是柳家干女儿,和姐儿成了表姐妹。更是左氏夫人的干妹妹,就连苏州左氏族里听说了都派人送来许多东西,只说给干女儿的嫁妆。虽然不能在林家出嫁,左氏夫人却亲自到场,更带来交好的几家夫人,这是何等荣耀?不说她们做奴婢的,就是柳家夫人也没享受过这等的排场,受宠若惊的招待那些夫人。
因房中无人,说话随便。彩云逗她:“你羡慕啊?姐儿从前就说要给咱们寻好人家,你自己看上夏初怪哪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去和姐儿说,必定能给你寻一个好的!”
青云噗嗤一笑,冲淡了伤感。轻轻打她一下:“从前我和你说话你装的和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今日怎地话多?”
扬扬头,傲然:“我既然相中他,将来吃苦受罪必不后悔!旁的人再好我看不到眼里也是白搭!”
又道:“咱们姐妹都是命好的,遇上了好主子。你看看从前卖出去的那些女孩儿,做丫鬟的也就罢了,高攀主子的有几个好下场?”
远的不说,单说被送给王家的绿珠,初时倒也得了几日欢心,没过多久王熙厌了,也就抛到一边,成日里被福喜排挤。王熙找对门路,钱多多又看在以往情分上请林小五手下留情放他一马,果然参加了武举,倒也得了名次投身军中。
朝廷和辽国开战后,他主动请缨,到前线去拼杀了。家里留下福喜和绿珠,两个乌眼青似的,整日斗得你死我活。
还不如她们小门小户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过不多时,媒婆和送亲人涌进来,七嘴八舌道迎亲的快到大门外了,新娘子盖盖头。果然就听见门口噼里啪啦燃起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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