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不免细细说与他:“姐儿是善心人。但你何曾见她面对恶人心软过?还记得前年在外头,有几个不开眼的要打咱们主意,咱们都吓得不得了,就是大娘也没了主意。还是姐儿站出来,说车上的银钱物件随便他们挑,只有一条不许伤人。”
坠儿点点头,他也记得此事。
真怕人!
彩云悄悄说:“后来咱们去了前头镇子上住下,姐儿让咱们先走,她和青云两个又回去了。你可知道她去做什么?”
坠儿摇头。
“青云偷偷告诉我,她们回去寻到了当地的觅帖儿头目,又打听得那几个人往常出入青楼楚馆,先叫觅帖儿在楼子里掏光他们的口袋,又买通馆子里的打手,几乎没当场打死!”
虽不曾亲见,只听听都吓人。
彩云说着,不寒而栗。
然坠儿眼巴巴的看着,她又不能停下:“这样还嫌不足。多贴补了打手两个钱,请他们雇车将那几个人送到城外僻静处……”挑断了手筋脚筋。
后半截咽回肚子里,不再说。只是转开:“你别看她待咱们家买来的丫头小子们还好,但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听话还好,但凡出错就是一顿好打!只是你不去行庄,往常不知道罢了!就是从前的绿珠……你道她又有什么好下场!”
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忘记了家里曾经有个长的漂亮,会说一手好吃食,又会陪他玩儿的丫鬟了。
眨巴眨巴眼。
“我不信!姐姐是个好人!”
彩云叹口气,也后悔说多了。
只说:“谁说姐儿不是好人?姐儿自然是好人!”只是她的好,也分对谁。
道:“再说,你身体又不好。你瞧王小哥,开铺子做生意外头瞧着风光,其实吃了多少辛酸?又和谁诉苦去?你若不去念书,又不肯叫你挣钱去,难道整日闲坐?还是看着你外头和小子们学坏去?”
坠儿低头不语,也渐渐悔悟。
彩云见他醒悟,笑了笑,端来一碟点心,又铺纸磨墨,看着他一句句的反复背诵。
好哥儿。不求你闻达显贵。只求你能明事理,早日长大,顶门立户,也省的咱们家给人揉圆搓扁!
而前头,却发生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柳大娘展开名帖瞧了瞧:“太夫人请我家女儿?”
林家派来的是个老婆子,穿着打扮大约在二三等杂役里。态度倒是倨傲的紧:“可不是呢,赶紧叫你家小娘子同我一块前往!”
她压下心中火气,不疾不徐:“这却没得道理。既不是要买人,也不卖人。我家素日和太夫人并无交情,也不曾和太夫人请安。平白无故的,没道理。”
见对方要反驳,紧接着又道:“再者说,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太夫人便是有交代,也只该和我这个当娘的说。没有个单独邀请小娘子去家里,却不说出缘故的道理!”
婆子不耐烦:“咱家太夫人看的起你,才下帖相邀!赶紧让她打扮打扮,和我去!”
柳氏冷笑一声,端起茶盏:“真是不巧。我家女儿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出门,更不便见客!”
婆子知道她在推脱,咄咄逼人:“生病?哪里这样巧?我去瞧上一眼!”
不待柳氏开口,青云先说话了,她声音嘎嘣脆,语速又急又快:“真好笑。你是哪里来的三姑六婆,就要去见我家娘子?都说世家规矩大,竟不知到了别人家,见到主人连个礼都不行,还大咧咧要去见人家生病小娘子,原来就是林家的规矩!”
婆子涨得老脸通红。
气了半天,自知冒昧,也说不出错。
她本就是嘴笨舌短的,否则也不会一直做杂役爬不上去。既说不过一个小丫头,主人家又不理她,实在无法,胡乱做个万福,告辞而去。
青云冷笑:“实在好笑!请姐儿去她家?谁知道打得什么坏主意!那等肮脏地方,可不敢随便乱进!”
大公子一去没了消息,就连夏初和半夏也没见人影。谁知道他们在不在府里?姐儿去了,万一真出什么事,那深宅大院,谁去救她们?
多多一直在后头听着。见婆子走了,方才出来。
柳大娘立刻关怀的看她,欲言又止。
她心里发酸,笑了笑:“娘说的对。嫁人不止嫁人。小五哥再好,他家里……”
都怨自己,总不服输。害的娘亲受她带累。在外头听人闲话也就罢了,回到家,还为这些事情烦心。
若搁在旁人家里,早早的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女婿上门,还不得恭恭敬敬?
两亲家见面,还不得和和气气?
哪像林府。
来请人,还这般嚣张……
柳氏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长长叹了口气。
儿女是债。她这辈子都还不完!
钱多多初遇锦绣
今年天气反常。前个月里本该春暖花开,却下了一场大雪。到五月,汴梁人盼着天气转暖,谁知老天太给面子,不小心调到了夏天。
才方五月,空气闷得令人窒息。
一个林府里太夫人屋里伺候的二等丫鬟和二门上专管报信的婆子在前引路。天热,丫鬟早早穿上了今年新作的夏装。薄如蝉翼的石青裙,绿萝衫衣,外罩荔枝红比甲。婆子穿的寒碜些,似乎没料到夏天来的如此迅速,夏天衣服尚未备好,勉强找出件夏天的罩衫,却配了春秋二季才穿的厚百褶裙。上身罩衫来不及清洗晾晒,皱皱巴巴,带着一股子压箱底的樟脑球和返潮味道。
她一心想去巴结奉承太夫人屋里的二等丫鬟,那丫鬟却嫌她身上有味,不肯靠近。只在前头引路,但凡靠近些,都皱着眉头屏住呼吸。
婆子知机,凑了几次无果,不免无趣。转回要和客人搭讪。
她一面说些天气之类,一面拿眼不住打量。
小娘子肤色稍黑,相貌平平,还不如她身后的丫鬟生的美貌。倒是浓眉大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很是灵动有神。穿戴也低调。鹅黄夏衫,银灰带闪光点千层裙。头发低低挽在脑后,样式不出奇,一根银簪镶嵌珊瑚珠,配了个比目鱼玫瑰佩,腰间似乎还有一只佩,走动间看不清晰,手腕套只淡红玛瑙镯。一身打扮并不出挑,也不寒碜,让人看着舒服。
但凡她说话,小娘子只抬头,朝她和气的抿嘴笑一笑。并不接话,也并不发问。走路姿态落落大方,较之闺中千金,步履稍显大些,好在她很快注意到,放慢脚步配合前面引路的丫鬟。
平常人初次进来府中,莫不是诚惶诚恐。婆子在二门上一辈子,见惯了前来拜访的各家夫人千金。即便是当朝二品大员家的女眷们,初次进入林府,见到这上百年积累的世家气派,也不免要惊讶一下,有心机深沉的,假装镇定,行事走路也都小心翼翼。若那定力不足的,难免要东张西望,走后成为下人们的笑料。
这个小娘子却有趣的紧。
她很镇定,并非假装。
也很谨慎,却无过度。
落落大方,仿佛是常来的人家。偶尔望一望四下,并不多加停顿立即收回。对府中景致摆设,全无惊讶,更无兴趣。
婆子心道,听的说太夫人邀了大公子心上人。大家都好奇,等了半天不见人来。这丫头突然驾着马车来到门前,自报家门是人牙子,要她们去通报太夫人。
大伙都不理。
一个人牙子,莫说太夫人。就是管事娘子,她也轻易拜访不得。林家要买人卖人,自有相熟的牙婆,何时轮到个黄毛丫头毛遂自荐。
让她在门房吃了半天冷遇。碰巧太夫人屋里的丫头来问,两下一说,方知此人便是彼人。又让大伙好生惊叹。
如今看来,大公子的心上人虽比不得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胜在一分泰然气度。
婆子东问西问,她只是不作答,颇感无趣。说了两句,见她似是个木头,针扎不动,不免在心中嘀咕。这般口秀的人,能招大公子欢喜?
转眼见到前头丫鬟虽没回头,却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她们交谈。不免心中一动,又赶上去奉承。说了一回话,夸奖丫鬟的衣裳漂亮,模样也俊。大抵女孩子都喜欢别人的夸奖,纵然只是粗使的婆子。心里一高兴,也就多和她说了两句。
婆子得寸进尺,摸摸衣裳料子,羡慕道:“府里夏衫还没发下,我们都眼巴巴的等着呢。就连管事娘子们也都没得。果然还是跟在太夫人身边的姑娘们便宜。这早晚先穿上了。”
丫鬟得意道:“这是自然!且不说咱们这样人家,本就敬老的。便大公子也极孝顺。我听见说他在宫里头,还特地嘱咐小厮回来报平安,又问候太夫人起居。皇后娘娘赏了两匹南洋贡锦,一并捎回来。老太太看见,说既然府里夏装没得,让锦绣姐姐把库房里头的衣料拿出来,收收检检,给大伙一人做两身衣裳。”说着扯了衣摆给她看:
“您瞧,这还不算上好的。您没见太夫人赏给锦绣姐姐的衣裳料子,啧啧,才叫个好看呢!”
婆子偷眼看了看钱多多,赔笑:“锦绣姑娘自然极出色。”
锦绣在府中很得她们这些小丫鬟的心,大伙私下里议论,都说锦绣姐姐是太夫人要指给大公子,只是大公子洁身自好不肯收。如今见了钱多多,正想给她下马威,婆子此话深得人心。丫鬟瞥了眼半垂头看路的钱多多,故意提高声量:
“再没人比的上锦绣姐姐懂太夫人的心!知道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喜欢丫鬟们穿的鲜亮些,特意给我们选的鲜亮衣料。果然大家换上,太夫人看了说心里喜欢,把锦绣姐姐好夸。”
说话间不着痕迹的瞪了钱多多一眼。
她眼观鼻鼻观心,默不吭声。不经意抬头,收获丫鬟白眼一枚,非但没恼,反而和气朝她笑了笑。伸手抿了抿并未凌乱的鬓角。
丫鬟一愣,受她影响,也伸手去抿鬓角,才发觉自己鬓角有些松,掉了下来。再看钱多多,早低头不语了。
小丫鬟心里生出异样感受,不再多话。略略加快脚步,带她往太夫人院中走去。
林府祖宅是所大八进四厦的大宅子,据传乃是前前朝皇帝赏下,历经多年风雨,换了数代主人,仍屹立不倒。
所谓大八进,指的是大的院落共有八处。如今府里主人不多,腾出的三处院子一处与老太爷生前的老姨太太居住,两处住着家中仆人。外围又都是林家近支,方圆百里,几乎再无杂姓。
女眷进不得正院。她从偏门而入,沿墙根到得二门上,在二门被接了近来。外头看不到风景,沿围墙走了足有半刻钟,才看见花草建筑,并仆从丫鬟。
林太夫人住在第四进上。暗里大户人家都避讳,就小户也不喜欢四字,大都遮掩避开。偏生林府既有四厦,太夫人又住四进,不熟悉的人家头次来,难免好奇。
原来当初老太爷活着,找人算命,说他命中犯煞,须得找个煞气的压一压才好。刚巧翻新的老宅,算命大师叫他住在四进院里,方保一世平安。
老太爷过了世,太夫人住惯了,也就没有搬离。
四进院落其实是又有小四进院。第一进是正厅和太夫人会客用,太夫人住在第二进,第三进和第四进闲着,往常放些用不着的杂物,并充做小库房。
院落阔朗,既有正门,又有个垂花小侧门。丫鬟和婆子引她往侧门而去,却见一个身量中等,温柔可亲的大丫鬟迎了上来。
口中笑道:“可是钱娘子到了?”
二等丫鬟朝她施礼,道:“锦绣姐姐,我把钱娘子接来了。”
婆子也赶着姑娘长姑娘短。
她心中度量着,大约此人便是方才小丫鬟口中太夫人身边第一得用的大丫鬟。
见她一双美目看过来,自己盈盈一笑,就要万福:“姐姐好。”
锦绣忙上前扶住,也盈盈施礼:“姐姐可别如此,折杀我也。”
钱多多自然不会拿大,也连忙托住。两个对视一笑。
锦绣往婆子手里塞了串钱,打发她,婆子笑的眉不见眼,感恩戴德离去。嘴里嘟囔着还是锦绣大方云云。
钱多多听在耳中,既不吭气也不抬眼。
她今趟前来,林府打得请她看人的名义,自己一不来做客,二不来巴结,何必再她们身上掉银子?在林府人身上,就是多花一文钱,她也心疼!
锦绣亲亲热热的扶着她的手,径直往正门走去,小丫鬟想张口阻止,想了想又闭上嘴不说。
若无外客,就是她们,也大抵走侧门。正门留给身份相当的女眷行走。照理说钱多多的身份够不上正门待遇,可谁知太夫人那里是否有吩咐?
锦绣固然在打量多多,多多却也不动声色的将她装扮模样尽收眼底。
她是典型的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肤色白净细腻,观之温柔可亲。声音也如黄莺出谷,不高不低,声量控制刚刚好。既不让人觉得过分热情,又不至于冷落。
头上插了三五支金簪玉簪,看起来很是华丽。耳垂两颗小巧的东珠。她最近跟着贩货,也很是学了些,认得出这两颗东珠虽不至于价值连城,却也抵得上中等人家五年生活所需。
她穿了月白的绢纱衫,石榴红百褶绫裙,看着倒是清爽又喜气,只是不知为何,月白衫子下摆绣了几杆绿竹,很不协调。
反面,锦绣看她。别的也都罢了。打扮穿着都中规中矩,虽算不上华丽富贵,倒也勉强过得去,衣裳料子也并不差,气度言谈也是好的,只一条,让锦绣眼皮跳了跳。
她今日出门是彩云帮忙穿戴,不知怎地没将玉佩给她挂在脖颈里,反倒配在腰间。多多于二门上等候时方才发现,却也来不及调换,只好往裙褶里藏了藏,然而行走之间,到底还是能露出,一晃一晃的招人眼。
锦绣目光落在上头,起初没在意。
回头一想,猛然发觉不对。再留意去看,那块玉佩的纹形、样式,可不和上次公子命他们去打的那块一模一样?
锦绣心里一突。
她只见了公子画在纸上的图样,并没见实物。
莫非送给了她?
然而再仔细辨识,这玉佩虽像,却并非一模一样。凭公子的身份,断不能要如此粗劣玉质……
她心中千回百转,嘴上笑吟吟:“钱娘子当心脚下。前面就到了。”
多多也笑吟吟,极为客气:“劳烦姐姐。”
蔷薇香露引醋意
锦绣引着钱多多,并不往正厅去,穿过回廊往第二进走去,两进院落之间有个并不宽大的回廊连接……半垂珠帘,两个小丫头笑嘻嘻的站在珠帘两侧,等两人走近,为两人撩帘。
地方窄小,锦绣又撩起小丫鬟没留意的几根珠帘,半侧身候着,钱多多客气笑了笑,擦身而过。嗅到一股淡淡而又熟悉的香气。
她微微一怔。
这香……犹豫的看了眼锦绣。她面带笑容,礼节仪态无懈可击。
第二进院子四四方方,是太夫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她如今年纪大了,不爱动弹,常年呆在第二进院落中。因不喜小家子气,卧室也格成大间,前头是丫鬟婆子们上夜等候的小间,后面极大一间卧室。左侧隔开花厅,寻常亲近亲戚女眷们来访,大都在此招待。
两侧厢房,住着几个大丫鬟。西边是个穿堂,穿堂既连接第三进院落,又能出去,直通大公子所在院落。老太太虽喜欢热闹,却讨厌嘈杂,因此小丫鬟子们晚上都不许住在院里,
第三进院落闲着,腾出两间,给上夜的小丫鬟临时歇息一晚两晚的。
雕板、隔扇上都雕了福寿如意、松柏延年的花纹。外头花廊下种了一排异种牡丹,未到开花时节,要讨太夫人欢心,特意掐了纱堆的假花锥在上头,远远瞧去倒也热闹。
打眼一瞥,堆花纱绢边上镶嵌银丝,阳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水银游动。靠近墙角栽了一溜碰碰香,令她大感熟悉。
锦绣见她留心,笑道:“本是大公子院里的,太夫人喜欢它香气浓郁,特地移栽些来,谁知这东西好生长,没多久就繁衍了一大片。说来也怪,不碰它和平常植物无异,若是不小心碰到,香气才叫浓郁呢。钱娘子喜欢,临走剪一支回去插上就能活。”
她笑了笑,没说穿此物本是自家所种。
一面想着。若论起来,老家移栽的碰碰香是始祖,林小五移走的算儿子,太夫人院里的,可不是子孙辈?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