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活多,钱满山和林小五是不回家吃晌饭的,钱多多从田里走回家,再把刘氏准备好的饭菜分别送到两块田里。好在顺路,先送下钱满山的,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自家田中。
她回家拿晌饭,钱叶儿已从沈家奶奶那里回来,刘氏正追着问她详情,见到钱多多也没空理,挥挥手让她自去灶房端饭。
钱多多到得厨房,饭菜都已做中,只拿走就是。
刘氏这点颇好,只要二妮儿做粗活,从来不叫她沾手厨房的细工,举凡切饭调味做饭,都不需她插手。
钱多多也曾疑惑,莫非她也知自己太苛刻,担心二妮儿下毒害她?
又或者怕二妮儿做不来精细活,把饭做瞎了?
然纵观刘氏行事,又绝非后一原因,只得归结为刘氏怕她发坏下毒。
却暗中想着,我若下毒,烧火烧水也是能的。
她从灶房出来,刘氏已回屋,钱叶儿坐在屋檐下绣着东西,见她出来,拉过她,悄声问:
“小五哥还在田里?”
她点点头。
这时节不在田里,要他去哪儿。
钱叶儿担忧:“日头毒辣,可别中暑才好。”
中不中暑关你何事。
她嘱咐:“你多带点水去——我屋里有绿豆汤,你且等着,我去拿。”
对她表现出来的善意,钱多多并不惊诧。
钱叶儿对林小五有意思,或许能瞒过刘氏,却瞒不过被绯闻花边各种小道消息爆炸资讯熏陶了二十几年的现代人。
她只是不解。钱叶儿既然对林小五有意思,缘何又听从刘氏的想法,去攀扯沈家。
想想,大约她水性杨花、勾三搭四,试图脚踏两只船?
然看看钱叶儿的年纪,又觉得汗颜。
才十岁,十岁哎……
饭菜拿到田里,是两人份。钱多多不耐烦在家和刘氏一桌吃饭,索性带了来田。只是如此一来又给了刘氏苛刻她的机会。
每每装饭菜,总要少上那么一些。若是一个干活的小伙子和一个不干活的小姑娘,这些饭菜满够,然钱多多也在田里下力干活,这些饭菜便远远不足。
今天又是如此。
林小五以为钱多多看不见,悄悄的把几筷子青菜往她面前拨,钱多多瞄了他一眼。
林小五干笑,索性夹起青菜放到她碗里,道:
“我不爱吃青菜,你帮我吃了。”
钱多多瞄一眼他的饭碗。
不爱青菜,难道你要吃碗或者筷子?
钱满山话不多,人老实,对妻子言听计从,极少反抗。然而他毕竟是庄户人,有着憨厚的一面,心里也明镜似的,对刘氏明里暗里苛刻二妮儿的事情心知肚明,只不讲出。
他既有憨厚一面,便常在背地里帮忙二妮儿。自从听林小五提过一次饭菜不够吃,他便总是省下一口,让二妮儿带走。
掀开扣着的碗,林小五呸了一句。二妮儿冷哼。
他们只得几根青菜,缺油少盐,没滋没味。
给钱满山的,却放了好几大块肥肉。
两人闷头,各自冷哼,在心里把刘氏一通好骂,分了肉吃不说。
吃过晌饭稍歇片刻,又各去做事。
五亩地的活绝对不少,两个半大小子都做不来,更何况钱二妮儿人小力单,做不了多少,林小五腿脚又不灵便。
林小五就提议找个佃农或帮工,刘氏却死活不应口。只说若是忙不过来,她和钱叶儿也能帮忙,却哪里见过她们下田。
最初五亩田也是雇了两个帮工在做,刘氏贪图那点帮工钱,硬是借口时间未到,在帮工手里要回了一半的工钱。帮工都是家务恒产的外乡穷苦人,钱氏也算大姓,他们有苦不敢言。
工钱么,自然扣在了刘氏手中。
钱叶儿给装了一竹筒绿豆汤,千叮咛万嘱咐只许二妮儿喝一口,却不知几乎整筒汤都被二妮儿消化下肚。
倒不是她眼馋没出息,实在敌人太狡猾。
“二妮儿,你尝尝,我觉得这汤变味了。”林小五抿了一口,叫。
“二妮儿,这汤里是不是放盐了?”
“二妮儿,坏了,汤里好像掉进去小虫子,你过来看看!”
“二妮儿,热不热,热了就喝口,我刚喝了。”
……如此种种。
钱多多是个实在孩子,等她反应过来,竹筒见了底。
而林小五对着她的白眼,只是笑。
歹毒心肠恶婆娘
农家三顿饭,时间仿佛就在盼望这三顿饭的过程中疾速流过。钱多多觉着也不过才吃了午饭一小会儿,很快天擦黑,又到了晚饭点。
林小五收拾好农具,招呼她:“快点回去吃饭,不然又该挨饿了。”
钱多多现在不敢多吃。
倒不是脸皮薄,怕刘氏骂她比猪能吃。
实在是刘氏想出了一个折磨她的好办法。
若是刘氏吭了声嫌她吃的多,她还装听不见继续吃,晚上就有的折磨了。
打水去、劈柴去、扫猪圈去,在院里把衣服洗了、择好明天的菜……每每要把她支的团团转,不到三更不罢休。吃的再多,也耐不住干活。挨到三更上了床,肚子饿得睡不着,一耽误就是半宿,而第二天的活计还在那里等着。
好在虽然吃不饱,但也能凑合个七八分。她劝自己权当养生减肥。
林小五心疼,偷着省下自己的饭,到了晚上给她送来。
她吃了几天,却发觉林小五渐有消瘦,又心有不忍——毕竟也是在长身体的孩子,干得活又比自己重。
任凭林小五如何巧言,都不肯再接受。
吃过饭收拾一番,刘氏去了别家串门,钱满山蹲在屋后抽烟纳凉。林小五瞅瞅没人,一个眼错不见就想往二妮儿屋里去,钱多多隔着窗看见,正待走出,钱叶儿却叫住了他:
“小五哥。”
她笑盈盈,头上簪了双鱼报平安的银簪,黑鸦鸦的乌发衬得她肤色白皙:
“小五哥,你喝了绿豆汤?”
林小五一怔,堆笑:“喝了。”
“二妮儿没和你说是我做的?”她半垂首,扭衣角。
林小五笑了笑:“没呢。”
众所周知钱二妮儿是哑巴,你让个哑巴开口说话?——虽然他知道二妮儿不是。
客气的道谢:“偏劳你了,很好喝。”
他总共也没喝几口,竟算计着怎么让二妮儿多喝两口了,食不知味。
钱叶儿绯红了脸,羞答答道:“我特地多放了冰糖。”
他恍然,忙道:“钱妹妹真巧手。”
心中不以为然。
有人连饭都吃不饱,有人却有多余的糖——须知在乡村里,糖乃是奢侈之物。
钱叶儿递过一个荷包,偷眼看他:“我见小五哥没得荷包使用,特特做了个送你。”
林小五彻底怔住,忙推辞:“不敢偏劳妹妹,我却用不上。”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我随手做就,难道小五哥嫌我手艺不好?”
她虽愠怒嗔责,林小五却万万不能收下,退后半步,道:“我整日在田里劳作,没得丢了,倒辜负妹妹。再者我粗鲁惯了,却也是用不上的。”
钱叶儿几乎要把头垂在地上,伤心道:“我原是做了两个,一个送给了哥哥,一个送给小五哥——你就和我哥哥嫂子一样亲,都是我的家人,原来小五哥不这般想。”
林小五不知如何应对,讷讷。
钱叶儿见他态度松缓,硬把荷包塞在他手里,跑开了。
林小五看着手中的绣工精美的荷包不知所措。
钱多多早把一切尽收眼底,充分调动了她的八卦心理,待钱叶儿跑开,故意弄出声响,吸引了林小五注意。
林小五目光对上她,面颊滴血般通红,讷讷:“二妮儿,我不是……”
二妮儿眼里有好奇,有兴味盎然,有笑意,唯独没有愠怒。
林小五也不知如何解释,转念一想。
二妮儿还小呢,哪里知道这许多……
趁着刘氏未归,走进她房中,拖了凳子坐下,将荷包递给她:“哪,送你。”
钱多多接过荷包就着草灯细看。
刘氏女工出色,从小教导钱叶儿,她又心灵手巧领悟力强,自然也不差。这荷包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特特绣了并蒂莲上去——她又看了林小五一眼。
他目光坦然,神情坦荡,全无私情的模样。
林小五虽说送给她,但她可不敢收下。
这是人家的定情之物,自己白收着算怎回事呢。再者若给钱叶儿知道了,她不好发作她的‘小五哥’,可指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
摇摇头又递回去。
林小五想想,道:“也罢,改天你制个给我吧。”
钱多多突兀的瞪大双眼。
我?
玩笑开过头了吧。
我会点钱数钱算钱记账,可不会女工针织。
林小五见她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陷入深思,一面摩挲着荷包,一面紧皱眉头。突然咒骂:
“好恶毒的心肠!”
不知谁又惹了他。
他见二妮儿一副懵懂模样,更恨得牙根痒痒,道:“刘氏未免太恶毒!”
对此评价钱多多举双手赞同。
岂止恶毒,简直比毒蛇更毒!
但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惹得林小五这般痛恨。
通过这段时间接触,他知道二妮儿绝非痴傻,不过反应慢于常人,又时常出身发呆,不爱和人接触。若好生解释,她是能够理解的。
于是解释道:“她教导钱叶儿女工,却从来不许你动针线匣子。你于此一窍不通,长大连婆家都不好找的。”
他却不想想,钱二妮儿本就不好找婆家。
他越想越恼,联系种种,只恨不得刘氏就在眼前,一拳捣烂了才好。
她从来不许二妮儿学厨下活计,整日只吩咐她做些粗活。村人都说二妮儿回来后渐渐变得好了,原也不傻不呆,是人们偏见。整日在一个院子里生活,她又怎会不知?
明知二妮儿不傻不呆,却不肯教导二妮儿女红厨艺,可不就存心耽误她的一生,让她连个婆家都不好找?
虽说他自己下定决心将来照顾二妮儿一生,但此和彼又怎会相同?
刘氏心肠歹毒,实在也太过了些!
想到此处,他心中有了一个决定。问:“二妮儿,你可想离开这里?”
钱多多瞪大眼睛:离开?去哪儿?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离开这儿靠什么过活?你可别说让我做乞丐!
林小五道:“咱们单独去住,就住到你家的老院去。”
钱多多早有这般想法。然她某次经过,老屋破败,又哪里能住人?
林小五心中有了决定,计较片刻,暗下决心。只是此事重大,还需得柳大娘同意。
他道:“只要你同意,咱们就单独搬去住,我来照顾你。”
离开刘氏,他们也能好过些。更能央求村人教导二妮儿些为女孩儿该学的知识。于自己大计,却也有好处……
钱多多盯了他半晌,确定他眸中没有恶意,纯是一片至诚之心,方颔首,道:“你去,我去。”
林小五咧嘴:“二妮儿,你说了四个字!”
钱多多白他一眼。哪来四个字?我分明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林小五心中有了计较,认真筹划了两天,定出初步的计划。在田间做活歇息时他捡着不重要的一一告诉二妮儿。
钱多多只觉得他的计划莫名其妙。
柳大娘的态度很重要,但为何要讨好七爷和七奶奶,要讨好户长,还要讨好乡邻?
他说的几个乡邻都是钱多多最讨厌的碎嘴婆子。
她一现代人,意识不到家族、族长,以及作为村中最高行政长官的户长的重要性。
当年柳大娘立女户,若无族长和户长的支持,早被族人撕成了碎片。
无论她是否情愿。计划都在进行中。
林小五知书达理,虽说不是自由身颇让村人看不起,但长久相处,他用热情善良打动了憨厚的村民。谁家有事他都肯帮忙,又有眼色,嘴巴又甜,很快受到村中大小媳妇子的欢迎。
她们感叹,若非他身有毛病,又不是自由身,倒是个嫁女儿的理想对象。
却也有人不以为然。瘸子又如何?林小五做事不比正常人差多少,还识字,会念书……听说人家以前是秀才的儿子哩……
便有人讥笑,你既看得上他,何不把女儿说给他?
那人憋红了脸,半晌没说话。
她们议论归议论,再见到林小五,一个个笑脸迎人:“小五啊,又去挑水了?”
林小五放下扁担和水桶,擦把汗,笑笑:“三叔婆,不如我顺路挑一桶来呀?”
“不用不用,我在河边取水就行。”
“顺路嘛,山上的泉水总比河水干净好喝。”不由分说,进院取了他家的木桶。
三姨婆脸上菊花朵朵开:
“真是好孩子,多谢你了。”
钱多多则在他半哀求半利诱下被迫往七爷家行走,他们如今田地多,分了一小块种些菜蔬瓜果,钱多多每每采了送去给七奶奶。林小五又教她笑容可掬,七奶奶本就怜惜她命苦。她虽不能说话,但听话乖巧,惹得七奶奶更加怜爱。
乡民们不懂,柳大娘送回来的女儿和带来的卖身小子为何突然之间转变巨大,但人人都爱笑脸,也喜奉承。钱二妮儿不会说话却有一张灿烂的笑脸,默默无声的注视令人心疼;林小五能言善道,把话往人心里送,就连瘸了的腿都变得不那样碍眼。
眼见得村里人对他们日益友善,林小五说起未来满眼憧憬。钱多多对他的计策半信半疑,心中却始终笼着阴霾,总有不祥的感觉。
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是哑巴。老宅破旧衰败,柳大娘能放心他俩单门独户的居住?
她话中偶尔透露了这等意思,林小五却似误解,飞红了脸颊,难得细声细语解释:
“却于你名声无损……”你还有得名声?早被我败坏光了。他心里这般想。
钱多多却狠命的犯了个白眼给他,转身背对自顾薅草。
名声?那玩意儿能吃还是能喝?
家破人亡吞声气
田里的稻子一日日金黄,小麦也沉甸甸的垂首向着大地。七爷被人扶着,在田间地头拄着拐杖,连连叫佛,年景好,大丰收,日子也能好过些。
刘氏白天坐在村头纳鞋底,听着女人们谈论自家的田地出产,骄傲的想,谁有我家大丰收?
自家田里的收获,再加上林小五和二妮儿侍候的五亩田,打出来的麦子、大米、谷子和杂种的大豆堆积满院。她想着想着偷笑出声,眼前已出现一幅粮囤冒尖的丰收景象。
林小五和二妮儿这些日子下了大力,也该好好犒劳他们。
家里田多,农忙时节难免要请人帮忙。她娘家兄弟多,请来忙碌两日,招待的酒席上也允许他俩去吃吧……
她也知想要马儿跑就要喂马儿草的道理,又盘算着林小五的鞋早就破了,不如再纳双新鞋给他——却不知,林小五收了钱叶儿好几双新鞋,既推辞不得,又不敢穿出去,每日里逼着二妮儿在田间学女红为他纳鞋底哩。
今日也是。他在田里劳作,二妮儿坐在小麦田中央,一人高的麦秸为屏障,围出个独特的小天地。小五搬了石头来,她在石头上纠结于锥子麻绳和鞋底。
林小五巡过一趟走回,她保持原状傻着不动。他探头瞧瞧,气得一把夺过鞋底,道:
“没见过你这等笨手,连搓麻绳都不会!”
钱多多正自烦恼,见他骂人,心中一气,将手里的物什通通扔掉,道:“你做!”
林小五赌气:“我做便做,总也比你做的要好!”
竟当真拿起几股散麻搓成一股,边搓边教:“哪,右手用力,左手轻轻挽……”
钱多多赌气背过身不理他。林小五没趣,过得一时捅捅她:“二妮儿?”
没反应。
又捅捅:“真生气啦?”
白眼。
再捅捅:“我和你闹着玩……”
钱多多正过身子,气鼓鼓的嘟着腮帮瞪他。
喵的,这是人肉不是猪肉,你戳着好玩哪?
林小五被她逗笑,拿手指去戳她鼓起的腮帮,被钱多多一把打掉。
他有求于人,好言相劝,又是许诺又是利诱,倒叫钱多多好没意思。
她也知自己过分。林小五不叫她盯着太阳劳作,每日只命她联系女红,一番好意,自己却不领情。笨手笨脚不说,整日的发脾气。
林小五和她说了半晌收成,看看做了三天连一半都不到的鞋底,叹口气,道:“回去再求七奶奶教你罢。”
他不愿刘氏诡计得逞,硬是想让二妮儿学会女红。又不想使钱叶儿的送的荷包鞋子等物,便紧催着钱二妮儿,妄想一口吃个大胖子。
可怜钱多多是个连缝纫机都没摸过的书呆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