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说,一面朝她笑。
感受到对方善意,青云也停止尖叫,拽起钱多多,拉着她后退两步,挡在她身前,警惕的:“你究竟何人?为何在此?”
然而对方上身□,她一云卿未嫁的小姑娘,哪还意思乱看乱瞄?视线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盯着地面不动。
对方见她来问,快活的笑笑,反手指指自己:“我?我叫野人。”
第73章大理野人布罗伊
青山绿水间,满脸胡茬披头散发的男人自称野人,旁若无人的掬水通头洗脸。青云好奇的上下打量,尽力不让视线落在他赤着的上身。钱多多一脸冷婺,将青云挡在身后。青云单纯,方才惊叫害怕是以为他是会伤人的野人,如今见对方能开口说话,会开玩笑,且并无伤人之意,好奇感顿生,一口气甩出七八个问题。
钱多多始终没有放下戒备。她并不担心对方敢冲过来,站在山头,已能瞭见不远处山坡上绿树掩映下的小小村落,工匠们干活声,说话声都能隐隐听见。若对方当真心生恶意,她只要放声大叫,不过一会儿,村人就能赶来营救。
令她微感心忧的,是对方出现的目的和来历。
本朝人喜爱洁净,纵然冬月也常常洁身。纵观汴梁城里三步一个的澡堂可见一斑。且本朝人身材普遍偏瘦,极少有人如此壮硕。
她不着声色的打量对方,急速思考。青云问了许多问题对方没有回答,不觉无趣,拉拉钱多多的衣裳,咂舌:“现在还是三月天,可冷着哩。”
扬声问:“喂,野人!溪水凉不凉?”
野人抬头,咧嘴一笑:“凉不凉,你不知道,她还不知道?”说着目光放肆的落在钱多多身上,上下一溜。钱多多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光,别提心中的感受有多么不愉快。
狠狠地瞪他一眼。
青云似乎这才发现,叫道:“哎呀,你的衣裳都湿了!冷不冷?冷不冷?”
多多摆摆手。虽然掉在水里,好在水势极浅,又有石头硌着,袖子湿了小半,垂落水中衣襟稍稍打湿,并不碍事。
那人洗了半天,终于抬脚往外走。她护着青云向后退两步,握紧手中树枝,警惕的盯着他。
对方似乎感到好笑,道:“别怕,我不吃人!”
青云扑哧一笑,道:“你真好玩。”
多多心下生恼,青云的防心太轻!狠狠捏了她的手,示意噤声。
盯着对方一步步走上来,湿漉漉的脚板踩在乱石上,他不知冷热,仿佛也不知疼痛,那些硌脚的碎石对他而言仿佛并不存在,只是紧盯着钱多多,一步步踏过来。
青云顿时紧张。结结巴巴:“你,你干什么。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多多暗暗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喊跑,你就赶快往村里跑。”
对方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浑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弦,想着,如果他敢动手,先采取树枝扰人法,然后插目,撩阴腿,为青云呼救争取时间,趁他疼痛之际转身赶快跑……
对方将蒲扇般大手伸了过来……钱多多紧张,想要告诉青云快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糟了糟了……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魔手……
半路转向,擦着她的面颊而过——
从旁边树枝上取下一条布巾。
她们松了口气。青云偏头打量了搭在树干上的衣物:“咦?你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我们刚才过来没看见呀。”
对方笑而不语,旁若无人的擦干身体,又取过衣物。
钱多多盯了他半晌,对方取过衣物后并不着急穿上,而是饶有兴味的反盯她。感受到他的揶揄,钱多多忽然醒悟,对方是个男人,是个半身赤着的男人!
面色一红,忙拽着青云背过身去,耳尖的听到细细一声嗤笑。
京畿村,某处民居。
青云好奇的打量刮干净胡子,照着当地百姓把头发束起的布罗伊,道:“原来你长得并不像野人,难怪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钱多多正和工地上的头目算账,一手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痛快,头也不抬。那头目等待功夫颇觉无聊,闻言回首笑道:“别提了,他刚来的时候吓我们一跳,还当蛮子打进汴梁了呢!”
布罗伊,男,年二十三,西南大理国人士。祖上也曾富贵,到了祖父一辈不成器,父亲一辈更不成器,家产卖的卖,吃的吃嫖的嫖,全数花了个精光。只剩下一栋老宅,兄弟几个为争老宅打得头破,布罗伊他爹被打破了头,医治无效死亡。他娘也早早的跟了去。布罗伊无依无靠,从小就跟着老爹从前的朋友走行商,常走辽国和大汉两地,去年开仗前边关开放三日,他们正好在辽国贩卖了一批货物,行商头子一想,不如在辽国采购些毛皮草药,贩卖到大宋,一行人趁机入宋。
谁知路上遇到一伙土匪,将行商们尽数屠杀,货物银两也都抢了去。布罗伊当时正好去小解,避开一难,捡回一条小命。
然而既没马匹又无银两,举目无亲,无处可去。无奈何间想起行商曾经提到在东京汴梁存了一笔银子,因此想来试一试。
他身无分文,打野物吃树皮睡露天,一路到此,受尽磨难。
终于到了汴梁,却因为没有路引进不去城,流浪到京畿村,又渴又饿,正碰上工地放饭,厚着脸皮来讨,倒将工头吓了一跳。
村人和工匠都是苦哈哈,最善心不过,见他去处可去,提议暂时先在工地上做些杂活,慢慢想办法进城。他刚来两天,瞅着不忙,依村人指导去小溪边洗澡,谁知就遇上了钱多多!
算完了帐,数目齐对,有村妇端来碗白水,有些困窘的搓搓裙边:“该拿好茶招待主家的,您上次给我的那些茶叶,谁知我娘家爹爱吃,他正生病,就都给他送去了,真是……”
她忙端起喝了一大口:“走了许久,渴坏了!”见村妇面露笑容,闲聊道:“我上次还和赵婶子说,等开春发了新叶,摘点枣叶回来沏茶,味道也不错。”
“枣叶?枣叶也能当茶喝?”很突兀的,有人插嘴。
转头,不知何时工头带着布罗伊站在旁边。
工头搓手:“您看,我们也没经您的同意就留下他……”
相对于工头的恭谨甚至可以说带点卑微的态度,布罗伊此人的态度耐人寻味。
刮净胡子,束起头发,换上干净衣服,虽显得略高大强壮了些,本朝也并非没有高大强壮的人。他虽学工头叉着手,腰脊却挺直,面上虽带着憨厚的笑容,目光却如鹰鹫,犀利中带了丝丝不易察觉的凶狠。
不着声色观察了一会儿。请工头坐下,笑着道:“照理说,他们都是您手下的工匠。用谁不用谁您说了算,只不过我帮人代管,虽是个妇道人家,受此重托,也只好硬着头皮多问多学。”
工头插嘴笑道:“我们都夸呢,钱娘子却比男儿更有担当的!”
布罗伊朝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她见了布罗伊心里就觉得不痛快。暗自想着,莫非因为初见之时的误会?只是这人的目光和笑容都令人不舒服。他双目一扫,总觉得自己被他看透,无处藏身。
板着脸道:“你说你是大理人,可有什么证据?”
工头一怔,显然并没想到要问他要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不由代为赔笑:“可是不巧,他的东西都被土匪抢走了呢。”
布罗伊闻言,又是一笑。
钱多多觉得他的笑容里掺杂了嘲讽讥笑,心中腾然火气:“土匪?如今太平盛世,哪里来的土匪?怕是你编造的吧?”
这下不止工头,青云都觉出她情绪恶劣了,轻轻地叫了声姐儿。
话语甫一出口,钱多多也觉得自己态度恶劣。不由恼火,定定神,道:“你说你祖居大理?”
布罗伊道:“是。”
她问:“既然祖居大理,为何会说我大宋官话?”
他道:“我家从前也算书香门第,父辈心慕中原文化,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后来做了行商,行走各国,也常常和大宋人打交道。”
他说话时嘴角常带笑容,别人看来只觉得此人面容憨厚朴实,钱多多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总觉得他内里藏奸,不是个好人。
装作不经意间,道:“我看书上说,大理有湖名洱湖,是极美的风景。”
布罗伊略加思索,失笑:“姑娘是说洱海吧?洱海虽美,却不在大理境内,稍微偏西了些。”说罢面露惭愧之色:“说来惭愧,我随是大理人,因洱海地处偏僻,还从未去观赏过,只听得人说起,倒没想着竟如此有名,连书上都有的。”
钱多多故意道:“不是个湖泊,怎地叫海?”
他解释说:“我们管湖泊叫海子。”
她做恍然状:“原来如此。看来不同地方,不同风物,连说法也是不同的。”
布罗伊见她神情放松,道:“谁说不是呢。只说葡萄一项,我们大理叫葡萄,大宋叫葡桃,谁知辽国就叫合桃!”
工头骇然:“葡桃我们穷头百姓吃不着,这核桃却并非是稀罕物,山上也常见。”
布罗伊转向他,解释:“不是核桃,是合并的合。因辽国人见这东西有青皮有硬壳,合起来才完整,因此叫合桃。”
工头和村妇笑道:“却有意思。咱们这些从没出过远门的,哪里知道这些典故。”
多多又问:“我听说大理的青稞酒煞是好喝,可惜距离遥远,没有机会一品。”
布罗伊笑:“姑娘看了谁编的书,如此误导世人。青稞酒出自西域,我也曾有机会品尝,味道却不怎地,不过是取个意思罢了。究竟连我们大理的土酒都不如。姑娘看的书也多,不知有没听说过火把节?若将来有机会,去瞧上一瞧,却有意思的紧。”
多多低首,笑了笑,道:“都说庸医误人,谁知酸孺也是害人不浅的!”指着他说:“你好记住,将来出去见到未婚的小娘子,莫要一口一个姑娘如何,当心被他家父兄追打!”
工头见布罗伊不知所措,忙解释道:“他是外族人,从没来过,我会说给他知道。”低声道:“咱们这儿,管未嫁的女孩儿叫小娘子,出了嫁的才叫姑娘呢。”指着钱多多道:“比方说她,我们都叫主家,也叫钱娘子。”又指指村妇:“她回娘家时,娘家兄弟弟媳才叫她做姑娘呢!”
布罗伊恍然,拱手道:“我失口了,小娘子莫怪。”
钱多多一笑而过。
东北边境,雁门关,关口。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烈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夏初包的严严实实,撩开皮帘迅速闪身进帐,呸呸呸的吐口水。
墨棋忙上来接过他手中暖炉,道:“可是冻着了?”
夏初抱怨:“你瞧瞧我吃了一嘴沙子!”端起几案上茶水漱口。
墨棋笑道:“你省点吧,还当是家里呢,这点子水可珍贵着呢!”
夏初道:“这鬼地方!缺的东西多了,唯独不缺水——外头那么些积雪,随便塞一盆,难道不是水?”
墨棋道:“临行前那位特特嘱咐了,不许吃生水,也不许吃外头的积雪。咱们公子注意着呢。这不,早上我出去捧了半盆,回来火炉边上化成水,公子瞧见了,只许洗手洗脚,连咱们也不许吃。”
见里头没有动静,耳语:“你悠着点罢。方才接了封家里的书信,还嘟囔半夏哥哥不会办事,也没问问那位可有稍的书信物件,又说本想着你是个聪明的,特地留在京里协助那位,谁知三言两语就被撺掇来了。”
夏初嘟囔:“怪的了我?太夫人亲自叫我去,我敢说不来?再说我还不是担心公子这边,怕你们照顾不好?”
墨棋吐舌。
夏初想了想,掀开内帐的棉帘进去。林小五坐在案边就着火光看家中传来的书信。他轻手轻脚将茶碗放在案上:“公子将就着喝罢。咱们带来的茶叶都用完了,我只好去军营里问大将军的随从要了些,谁知大将军是不爱吃茶的,只得了些随从带着的粗茶。”
火光跳跃,林小五的神情在火光中有些郁郁,随手折起书信,择出其中一封递给夏初:“哪里就珍贵到连粗茶也不能吃了。想当初连茶都没得吃,还不是照样活得开心。”
夏初不敢接话,转而问道:“半夏哥哥的信?”
林小五已吃茶,没回答。
他展开书信就着火光看了看,放下,道:“这么说来,他近来也忙得很,没空去京畿村了?”
林小五沉郁着。
夏初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的组织语言:“看形势,太夫人不想咱们留在京里和钱娘子多加接触……”否则也不会把他打发出来。
半夏是没办法,必须得留下个大公子的心腹处理事情。半夏说,如今不止是大公子的事情,太夫人额外让他办差,他揣摩着,是不想让他去见钱多多。
他低沉道:“只是怕我不在京里……祖母……”
夏初缩头,事涉府里两位主子,又涉及到主子心尖上的人,轮不到下人插嘴评论。
茶盏掬在手中,渐渐变亮。火光一跳一跳的,帐外风声呼啸。临行前她的嘱咐犹在耳边。
“东北苦寒,少有菜蔬,你要多多饮茶。”
“这是皮商那里寻摸来的羊皮护膝护腕,到了边关应该还有更好的,叫他们去给你淘换,随时护住腿脚,免得生寒。”
“东北那边的人喜爱饮酒,酒虽御寒,多喝伤身,千万不可酗酒过量。”
想着她的担忧,心中暖意渐升,面露笑容。
默念着,多多,多多,多多……
与此同时,钱多多在京畿村的工地上和工头商量花园子建在何处,没由来的心悸,突然打了个喷嚏,尴尬不已。
工头笑道:“敢是有人想念主家了。”
青云嗔道:“定是刚才落水冷着了!”见布罗伊在不远处低头砸石头,笑骂:“都怪你!”
布罗伊抬头,钱多多正揉着鼻子尴尬,两人视线相对,他大大方方的咧嘴,钱多多却厌恶的将头转开。
布罗伊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变丑了?
四月飞雪远信来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时序已进入四月,若在以往,莺飞草长,鲜花暗香,汴梁城早早的进入春天生机勃勃。今年天气反常,四月初里落了一场大雪,压塌北城十几座房屋。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是凶兆,为着边关战火不宁。果然没过两天,边关急报,先锋军小股前去探路遭遇不幸,几乎全军覆灭。
朝廷虽将消息压制不发,奈何有边关的行商逃难而来,早传的沸沸扬扬。官府抓了几天,将散播消息的商人下了大狱,按上个透露军机的罪名,要重重的治罪。又严格控制关卡,等闲人等不许进城,凡外族无全套路引手续,一概先关进牢中,若是再拿不出身份证明,以间谍罪论处。
饶是如此,仍惹得民怨纷纷,朝廷无奈,皇帝不好下罪己书,苏相爷为皇上分忧,自动请辞。皇上泪水涟涟几次挽留,苏相爷只说年岁已大,又无能力,毅然辞去,只在家中养老。
苏相爷本是三皇子一派,世人纷纷议论如此一来,三皇子派元气大伤。两派为争相爷之位,又闹的水火不相容。好在圣上英明,只说暂不设相爷,将工作分配到了六部之中。仔细算来,三皇子派虽失了个苏相爷,隐然中其实反而更得实差,势力反大。
朝廷之事不关百姓生活。只说布罗伊本打算稍一安定就进城去寻那商户,谁料如此,只得先在京畿村住下,慢慢打算。
他为人爽朗热情,有一把力气,又极有眼色,没过几天受到村中大小妇女的欢迎。又是从小走南闯北有见识的,老人也爱和他说话。要说唯一不顺心的,大约也只有主家看他不顺眼,屡次提醒工头等人看好他,千万莫要惹出祸事。
好容易这日雪化,钱多多带了青云两个前往京畿村。因这场大雪已十几天不曾过来,虽说雪后不好干活,但她担心压坏了已修好的房屋,又有施工材料等。
花平日两倍价格租了辆马车,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工头不在,偌大的空地上只搭建了个小草棚,布罗伊在里头住着,顺道看管工地。
虽心中不喜他,钱多多却不禁忧虑。天气寒冷,便在屋子里烧着火盆子还冻得慌,更何况他在冰天雪地中?草棚不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