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狠心想,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随她的意了!
第二日一大早就被柳大娘折腾起来,又是找衣裳又是梳头打扮,柳大娘特意从自己的镜奁中寻出一根金钗给她戴上,打扮起来往人前一站,倒也有几分袅袅婷婷的大家闺秀模样。
彩云拍手:“果然咱们姐儿打扮起来不比人差!可惜是黑了些。”
柳大娘听到有人说闺女黑就不自在,狠狠瞪了彩云,又剜了钱多多一眼:“我说不许你出外乱跑,只是不听!”就又要去取妆奁拿些粉盖一盖。
钱多多趁着她不留意,和彩云对视,吐吐舌头。
备齐四色礼,她又特地捡了两样针线,坐车到了哥嫂家。先见过了老太太,倒是拉着钱多多的手慈祥的询问了许久。柳大娘将钱多多遣出,和老母亲叽咕了几句,带着她去前头拜见舅母。
柳大娘的这位嫂子,倒也并非那等刁蛮泼妇,算的上通情达理孝顺老人。因此姑嫂两个虽头前闹得不愉快,见了面面上却都不显,仍旧客客气气的。
见了礼,分主宾坐下,叙了会子话。
将针线推到嫂子面前,笑道:“嫂子也瞧瞧这两色针线。我成日里只是嫌她手笨做的不好,如今来看倒也有些长进。”
柳嫂子取过针线细看,赞许道:“果然长进了不少。”
柳大娘趁势道:“她如今厨下的活也做的不错呢。今儿晌午叫她做给咱们尝尝。”
柳嫂子看向钱多多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好孩子,难为你了。”朝小姑子正经道:“我原就说,咱们如今不缺钱使,她姑娘家家的,很不必在外头奔走。”
柳大娘赔笑:“谁说不是呢。”
使了个眼色令钱多多出去玩。
她在庭院中,闷闷的拽下两片树叶。
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话不能当面讲?
想象着柳大娘赔笑脸求舅母的模样,她满心不痛快。真的要怪自己太倔强?一心想婚事不急,忽略了岁月,也忽略了亲人的担忧。
但是柳大娘分明说过,假如真的找不到合心的,不如自立门户呀。
她是不知,那不过是柳大娘说的气话。
有哪个当娘的希望子女孤苦一生?还不都盼着能家庭美满,代代传承。
她这头揪着灌木叶子撒气,目光也没得个焦距,忽然有人道:“表妹。”
她一激灵,忙转身,撒手,拍拍手上残余,规规矩矩福了个礼:“二表哥。”
平心而论,这位二表哥在一众普通百姓中也算长的相貌堂堂,至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挑不出毛病——每当她做此评价,青云和彩云两个小蹄子都要捂嘴笑她眼光太高。
是啊,本来就是平常人家,难道还盼个神仙般神俊的人物?
如同林小五和三皇子那般的人物,这个世上又能有几个。
二表哥呢,什么都好。有规矩,长的平实,做事规矩,读书好,孝顺父母,礼节无可挑剔。然而正是因为太规矩太平实太孝顺,让人看着心里别扭。
好像他不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大活人,反倒更像是照着书里的礼教规矩捏出来的模范假人。
和那些个读书读迂了的酸儒又有不同,怎么说呢……就像是个……会哭会笑会动的机器人,虽然人该有的感情他全有,却是程序自动设定,格外的虚假。
道:“许久不见,姑姑身体可好?”
她忙万福:“多谢表哥挂念,我娘身体很好。”
道:“表妹身体可好?”
她又万福:“多些表哥,我很好。”
道:“归来身体可好?”
她愣了愣,随即想起钱坠儿大名可不是叫归来,忙也万福:“多谢表哥挂念,钱坠儿也好。”
她寻思着再这么问下去恐怕就要问到青云好不好,彩云好不好,大黄好不好…她可不想继续这么客气下去,忙主动发问:
“方才见过了外祖母和舅母,只不知舅舅可安好?”
这次轮到他行礼了:“多谢表妹挂念,父亲大人一切都好。”
钱多多不敢受他全礼呀,只得也回了个半礼。她一时玩心大气,继续问:“大表哥身体可好?”
继续:“多谢表妹挂念,大哥在外奔波,半月前捎来家信,道是一切都好。”
“大表嫂可好?”
对方明显愣了愣:“信里倒也提到,大嫂很好。”
“小侄子可好?”
“信明不错,已然开蒙,学里先生夸他天资聪颖。”说到小侄子和学业,他脸上终于有些笑意。
“表弟可好?”柳家老三比她小几月。
“如今他也长进了,前几日做的文章先生也夸说好。”柳家老三比起老二的学问差的远,很是有些顽劣淘气。
钱多多玩上了瘾,再接再厉道:“表哥可用过了早饭?”
“我已用过,表妹可用过?”
“多谢表哥挂念,我也用过了。”
再没可问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钱多多心里又是好玩又是好笑。母亲夸赞说二表哥这样的丈夫才老实本分,将来必然不会生出二心。她垂头,偷偷的打量,难道真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与此同时,二表哥也在打量她。
祖母和姑母的心思他听母亲嚼咕过,知道姑母是想将这位表妹许配给自己的。起初他并无所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他是孝顺的儿子,哪怕叫他娶个无盐女呢,也并无所谓。然而母亲念叨了一阵,又放下了,他心中其实也是松了口气的。虽然对这位表妹的长相并无异议,却很是不喜她的行为。
女儿家家,整日在外头跑,又出入后宅和一帮女人拉舌头说闲话。他有几次在街上碰到,连个帷帽都不戴,风风火火的行走,哪里有半点女儿家该有娴淑沉静!
说来也怪,往日里钱多多生怕他这些冗长的礼节,每次见他总是匆忙一礼就逃走,今天起了戏耍之心,却刚巧合了他的意,看她顺眼许多。
这才是正经的女儿家做派。
斯斯文文,礼礼貌貌……
若给钱多多知晓他心思,恐要大叫冤枉,她分明出于恶整他的心思来着……
她垂着头,不做声。
他看着孱弱的肩头,瘦削的身姿,心想,其实也怪不得表妹。一大家子人要她养活,她倒也算是孝顺的……都这把年纪还没人肯要,难怪姑母焦急。
若是她肯从此规规矩矩,孝顺公婆伺候夫君操持家务,闲来也别和那些长舌女子拉话,他倒是不介意娶她,也免得她蹉跎岁月,变成老姑娘——自家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当然了……眼见她站的久了,换了条腿支持重心,以为他发现不了,又偷偷的做些小动作……
若想嫁给他,婚前先要母亲好好教她规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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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出了柳家大门,和送出来的舅母表哥一一道别,上了马车。那头柳家舅母叫过二表哥询问他的意思。
街上人多,马车不敢走快,咯噔咯噔的慢慢走,人也随着车身一晃一晃。她将车帘拉开一条缝,隔着看熟悉的街景。
柳大娘想了半天,道:“你舅母的意思,若打算两家结亲,你就好好在家待嫁吧。柳家也不是养不起儿媳的人家,不必儿媳亲自出去讨生活。”
嫂子好容易松了口,柳大娘欢喜的同时又有些担心。
自己女儿自己知道。多多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做人牙子,买卖人口,说起来难听,她做起来却很开心。想起她做成一笔买卖之后在自己面前炫耀,双眼闪光的模样,柳大娘无声叹息。
这样性子活跃的孩子,只怕将来要给婆家嫌弃!
想着自家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女儿,被拘在后院小小的天地间,每日只奉承姑婆伺候丈夫,渐渐变得郁郁寡欢,虽沉稳却也木讷,她心里就一阵阵的发慌。
虽说这是女人的归宿,但人各有活法,她自由惯了,女儿也自由惯了,猛的让她被拘谨住……
低头,咬了咬下唇,她不甘心。
“左右也没大事,我就不能闲时走动么?”
柳大娘看着女儿:“如今你舅舅家还不显,规矩却也大了起来,就连你祖母也每每嫌规矩多,浑身不自在。然而毕竟是在京城里,你舅舅大小是个官,又有心要让你二表哥出头,你舅母是个要强的,唯恐别人笑话了去,时时处处都严谨着呢。”
也不是不惆怅的。
从前在家为姑娘时,母亲走街串户,哥哥和父亲在外讨生计,家里也还没忒些规矩章程,否则她也不能和多多他爹认识。
物是人非,自己终究是嫁出去的闺女。如今家里一切都是嫂子说了算。越是不显贵的小户越怕人笑话,到处比着找规矩,生怕哪里做的不到给人笑话了。
看看嫂子如今浅笑温言的模样,哪还能找出当初那个扶着母亲在后宅走动,爽朗大笑的女人?
是享福的吧。
嫁进去,再不必抛头露面,不必奉承别人,不必听闲话,不必锱铢必较的算计小钱,不必操心一家老小生计……
柳大娘说服自己。
这门亲结的好。
钱多多不再多话,一路闷着回家,就要告辞回房。
柳大娘叫住她,吩咐青云:“你去帮着姐儿把这些年攒的物件拾掇拾掇,趁着天好,把该晒的料子晒一晒,再把那些个首饰珠宝拿来我过目。”
钱多多心中一惊,偷眼去瞧青云。
果然青云也是惊慌的,两人对视,都有些忐忑。
她忙道:“我今日身上不爽呢,不如改日再翻找?”
柳大娘已下了决定,不容她拖延:“你不舒服,自回房里躺着,叫青云和彩云两个去找。”
青云忙赔了笑:“找东西也不急在一时,我瞧着姐儿面上可是不大好,不如找个大夫来瞧瞧?”
钱多多心中感激,下了狠劲掐了自己一把,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
倒是她最近心事重,睡不好,眼下有些乌青,加之方才一路不舒服,面上便有些苍白,看着倒像是个病人。
柳大娘看了看,她是过来人,叹口气;“免了罢,我知道她的心思。”挥手:“你自回房歇去!”
又命绿珠去做个清火的汤水来。
青云随钱多多到了房中,同时长出一口气,后怕的拍拍胸脯,一面去铺被,一面埋怨:
“如今手上也有余钱了,姐儿还是快去赎回来罢!整天这么着提心吊胆,我怕要短寿十年哩!”
钱多多苦笑。
若能赎回来,她还不早去了?
想了想,道:“你将没动的料子翻出来晒晒,免得娘再念叨。那些个首饰珠宝,只说我躺下了,压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怕扰了我。”
青云从善如流,开箱翻出积攒的衣料,招呼了彩云到院里翻晒。
钱多多自躺下,也睡不着,盘算着怎么要回嫁妆,又怎么能把婚事推了。
嫁人,她不反对。
迟早是要嫁的。
如母亲所言,做个老姑娘说来容易,做来千难万难。母亲总有老去的一日,钱坠儿将来长大也要讨媳妇,媳妇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万一是个淘气的呢?难道自己要看弟媳的脸色过活?
虽说身有一技之长不怕过不下去,可一个孤身,都没结过亲的女人家,该有多难?
然而嫁谁,是个难题。
又想起东京府的衙役们,怎会察觉到自己的户口年纪?东京城上十万人,未婚的男女多如麻,家里又是使过钱的,万万不应该!
她这头绞尽脑汁,三皇子那边淡淡的端了盏茶,问:
“可办好了?”
手下恭敬道:“都办好了,柳氏发了急,正加紧给她寻夫家呢。”
三皇子道:“唔。”眼角扫在那盒不值钱的首饰上,道:“她没去寻当铺的晦气?”
道:“去是去了,听掌柜的意思,她隐约也猜着了。”
三皇子笑了:“果然是个机灵的。只可惜出身不好……”
若是出身好,便如了庆之的意,给他纳做小妾也非不可行。只是出身既差,又中了庆之的心,却万万不能让他如意。
想着庆之又拒绝了太夫人说的一门亲,不由气闷:“林府大公子如今做了什么?”
手下回道:“却是在好好的办差。林家也安静的很。”
他笑道:“我那位不成器的姨夫离了京,看来这手敲山震虎倒管用的紧!”
庆之自然是好手段的。
回了林家两年不动声色,站稳脚跟,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时突然给他们个措不及防。架空了权利,将父亲调开,那些当初曾明里暗里帮助过月氏姨娘的族人,没一个好下场。
偏偏他做的巧妙,总能找出他们犯下的大错,要么就有合理正当的理由,叫人也说不出话。
这么个聪明的人,怎地就在感情上钻了牛角尖,非那村妇不可!
这两月间,他陆续辞了多少个说亲的。凡递到他面前的,无论哪家小娘子都经过千挑万选。首要家世好,人才也要好,沉静温婉的,活泼可爱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只是咬死不松口。
当别人都瞧不出他的心思?
紧锣密鼓的布置。钱多多那个舅舅,顺风顺水,平白无故的官职一升再升,还不是想给她身上多披层金?
也不想想。她那舅舅升破天,也就是个下五品。
她只是外甥女,又不是亲闺女,就能尊贵到哪里去?
想着柳氏看好了娘家的二侄子做女婿,三皇子感到好笑。
亏得庆之还想着让柳家老二中举提高身份——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若他得知,还不得气炸了肚子?
想到好笑处,不由失声大笑。
手下敬畏的看着他,试探:“主子?”
三皇子止住笑容:“去,告诉王熙,想参加武举,叫他去求钱多多!”
水越混,才越有意思嘛。
说白了,尊贵的三皇子绝非闲着无事要逗钱多多玩。
他要争皇位,需得各方助力。只可惜他较二哥年幼,二哥又有个年长些早早的就嫁了世家之一的大公主姐姐。大公主早就暗地里为亲弟弟收揽人心铺路,有些个朝臣也坚持立长。
苏家自不必说,乃是他的外家。
而林家,虽说如今势弱,却绝不能小觑。若能拧成一股绳,拉到自己这方,是极大的一股助力——更不提和林家交好的那些姻亲。
林小五是他和林家之间的桥梁。
林小五将林家牢牢的握在手里,他争皇位便多一分胜算。别看他清淡的好似看破红尘不理世事,其实心狠手辣,该下手时绝不心软——单从处置族人可见一斑。
他要将林家牢牢掌握,单凭嫡子嫡孙的身份尚显不足。
前有堂叔堂兄,后有庶弟,林家顶尖的位置是块香饽饽,虎视眈眈眼红的人多了去,都想着找他的错,把他拉下马。
如此一来,就需要个强大有力的外家支持。
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从前庆之倒也是个明白的,只是自从重逢了钱多多,瞧着他一日比一日糊涂。这个男人哪,什么都能当真,唯独感情,不能较真。
他不想一想,莫说正室,便是个偏房,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可能容下钱多多?
庆之犯了糊涂,他这即是亲戚又是好友的,可不能白看热闹,须得想法打醒才好——却又不好坏了两人的交情。无奈何,只能从钱多多这方入手。好在她是个懂事的,没些攀附的心,否则……
林小五打前院给太夫人请了安,大步流星回到自己院落中,甫进门两个娇滴滴的丫鬟迎上来:
“给大公子请安。”
他止住脚步,皱眉,回首瞧向半夏:“干什么的?”
其中有个丫鬟大胆,抬头娇滴滴的望着他:“回大公子,我叫杜鹃,是三少夫人送来的。”
林小五嗅到她身上浓烈的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