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珠帘绣额,天色一黑便一齐点上,烛光晃耀,灯品新奇,往往是宫中的灯刚刚兴起,樊楼客人已先睹为快。
这样一栋东京地标式的大酒楼,平头百姓自然不得门而入。钱多多无数次在樊楼跟前走过,却从未真正走进里面,感受东京城的繁华与奢靡。
上得二楼,夏初径直将她们引入半封闭的厢房中,林小五倚窗而坐,桌上零零散散摆了七八个酒壶,已是喝光,人也在迷离中,好脾气的对着她眯着眼睛笑,面颊红熏,道:“二妮儿,来坐。”
钱多多心突的一跳。
自打两人重逢,就不许他再叫小名。
回过神,拉开张椅子坐下,笑问:“小五哥,你喝了多少酒呀?”
林小五喝的醉醺醺的,脑子都有些不太灵活,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不多,一壶。”
她扑的笑了,瞄眼酒桌和桌下东倒西歪的瓶子:“好多个一壶哦,是一壶一壶的数吧。”
小五今天格外好脾气,任凭她如何揶揄,都只靠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她笑。青云对小五和夏初都没好印象,她深受柳大娘教诲,认为一个是负心郎,一个是尖刻小人,每每见面都要给他们脸色瞧。
今日也不例外,嘟着嘴和夏初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
钱多多自顾自的说了些话,颦眉:“小五哥,你老看着我干嘛!”
窗外风景多好,你去看窗外啦,这样盯着人,好像天上地下眼里只有一个人似的神情,让人极不自在。
按按脸颊,疑心该不是被他瞧红了吧?
小五嘴角噙笑,依旧眨也不眨。
他喝得酒多,面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倒真有些面如桃花的韵味,二楼虽不算高,胜在四周没有其他建筑遮挡,只在不远处有棵硕大的梧桐,树上小鸟叽叽喳喳跳跃。似乎察觉了气氛陡然的转变,青云和夏初不约而同停止吵嘴,静静的守在一旁。
一瞬间,只有一瞬间而已。
她竟觉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此的静谧,仿佛就此天荒地老,也不失为幸福的选择。
从腰间拿了手帕擦擦面颊,道:“都九月了,还是这般燥热。”
一时没拿稳,手帕轻飘飘的顺风飘到了小五身前。没等她弯腰去捡,林小五一手扶桌,弯腰捡起了手帕,却是笑了。
她起初没有觉察,待看清他手中拿的手帕,却是面上一红。
不免怨怪青云,家里那么些帕子不好带出门,非要拿了它来!
林小五手指在帕子上轻轻抚过,帕子的料并不算上好,摸过去疙疙瘩瘩有些稍显粗糙,放在今时今日,家中的抹布只怕也比它强些。边角上歪七扭八绣了丛竹子,刺绣的人手工不太好,针脚不平,绣错了许多针,又拆开重绣。若给家里的针线上人瞧见,怕要笑是五岁小孩子的手工了。
他嘴角却笑意连连,心中温暖。概因边上除了不怎么好看的竹子,还有个‘林’字,倒是上了心,一针没错。
钱多多红了脸:“给我。”
林小五拿在手里不放,咦声:“难道不是给我的?”
她唾口,强着道:“谁肯给你!”不愿再看他笑吟吟一脸满足的怪样,回首埋怨青云:“好端端,你怎么带出这个来!”
青云不解其中事端,只道她怪自己带出的手帕丢了人,忙道:“本是晾在廊下的,临走时候匆忙,也没看清,随便掖了一块来。”又向林小五正色道:
“林公子莫笑,这个是咱们小娘子多年前的女工,当时只怕还拿不稳针线哩。”
看布料就知道了,都有些发黄了。
林小五摸着手帕,却挑眉道:“只怕是不肯拿针线,只拿别人的活计假装自己的。”
钱多多涨红了脸,青云呸他:“可不许乱说!”
叫人听去,只当小娘子是不勤快的。
虽说如今的针线活也不怎么精通,但是她平日事多忙碌,也有情可原。再者说,也并非一针不捻不动。
青云有心为钱多多辩护,道:“姐儿打得一手好络子哩!便是那些绣娘都夸她手巧!”
林小五越发笑的开怀:“我自然知道。她打了络子就要换糖吃的。”
钱多多恼羞成怒,捡起筷子丢过去:“叫你胡说!”
却不想他喝了酒的人反应迟钝,偏头没躲过,筷子正好打在脸上,哎呀一声捂住了眼睛。
几人都被唬了一跳,钱多多忙站起去看:“怎么样?可是伤着眼睛了?”
他捂着眼不肯松手,她焦急道:“你别捂住呀,快松开给我瞧瞧。疼得厉害?”
又转头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夏初急忙的跑走。
他一声不吭,但也不肯放手。钱多多也顾不得避讳,抓着他的手好言好语哄道:“是我不对,你放手让我瞧瞧。”
眼睛不比他处,万一戳伤了,她想赔都赔不起。
哄了半天,突然觉得不对劲。松开手,细细打量。气得跺脚:“你又哄我!”
哪里是戳伤了眼睛!他手指捂在眼上,却并没有合拢,透过缝隙瞧着她呢!
她气得扭头就走:“我再也不信你!”
却给林小五抓住了袖子,走不脱。一面挣扎着,一面红了眼眶:“你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
说话间就要回头推他,却见着林小五眼眶下方红了一块,眉头一跳:“当真伤到了?”
也顾不得置气,仔细看了看,松口气:“应是无妨的。”
夏初推开门,气喘吁吁:“快快,我请了大夫,马上就来!”
愣在原地。
小五目光犀利扫过他,哪里是有伤的?这两人你抓我,我抓你,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态度眼神说不上的旖旎纠结,愣是把青云这个大活人当做背景。他吐舌。
得,感情自个儿白跑一趟。
只得认命的跑下楼去,告诉大夫不用来了。被狠说了一通,又是赔笑又是赔罪,帮着大夫把医箱背回医馆。寻思着,要不在外头多呆会儿?
转念又觉得不妥。
钱多多可不是公子良配。不行,他得回去盯着!
美酒佳人葡萄醅
两人坐下,青云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碍事。但夏初没回来,厢房没个伺候的人,若留他们两个单独也不像话。正踌躇间,林小五懒懒的托腮,道:
“你去催催酒博士,我要的酒怎地还没上来。”
青云看看他,再看看钱多多。
林小五一手托腮,眼睛都没看她,直接瞧着钱多多,弯弯的满是笑意。她认命的起立,掀帘而去。
总不能叫小娘子去抛头露面催酒吧?
钱多多已经给他闹得脸颊绯红,气恼道:“你莫再瞧我,否则我该恼了!”
林小五听而不闻,也是半醉,也是借酒装疯:“二妮儿,我订了马行街欣悦楼的蒜泥白肉,本想着要人送去你家,谁知就碰上了,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冷哼:“孽缘罢!”抖搂着裙子:“瞧瞧染了这身脏!”
心疼不已。这条白珠流水碧色绫裙还是从前家里有些闲钱时特意做的,总共也没上身几次,今日为着去办事怕衙司的人小瞧特地换上。
擦拭着,心疼:“可惜这种裙子最耐不得脏,稍微用力就要洗坏得!”一时心疼,瞪他道:“你赔我裙来!”
她自以为厉声厉色,其实话语娇柔,又兼之面颊飞红,却不像是吵架怪罪,而是情人之间的娇嗔了。
少见她这般情态,小五看的呆了。
直到她恨恨剜他,才恍神道:“自然要赔的,莫说是它,你就要拿我赔你,也是肯的。”
她恨声:“谁要你!吃的又多,又惯会花言巧舌骗人!”
小五道:“好,我赔你裙子。你要甚么的?如今京里流行什么花色衣料,只管告诉我…”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起的名字,道:
“我听见说有一种石榴花色的长裙卖的极好,买来赔你好不好?六幅?八幅?还是十二幅?”
她冷道:“我却不敢。石榴花裙束纤腰,林大公子还是买去送了歌姬舞娘!”
心里想着,阵阵恼怒。
石榴花裙是如今汴梁城歌姬乐舞娘之间流行的,因舞裙折摺多,跳起舞或行走间越发显得潇洒,为着吸引男人的目光。也不知他从哪个相好的那里听来,却拿来搪塞自己!
或者在他心中,自己和歌姬舞娘同一类等?
想着,面色就冷了。起身要走。
林小五已察觉说错了话,忙道:“好妹子,我说错了!却不是我在乱处听来的,是三殿下偶尔提起我才记住得!”
三殿下说过么?
貌似没吧?貌似又有……嗨,管他呢,不往他身上推,难道要揽在自己身上?还不被钱多多唾弃死。
恰巧酒博士送来了酒,他忙道:“你尝尝,这里的酒却不错。”
酒博士巧言如簧,推销道:“咱们樊楼的眉寿与和旨不敢说天下闻名,至少这汴梁城是数得着的!口感温和,后劲又不大,正适合您这样的贵人享用。”
小五深谢他转开了话题,吩咐:“再拿些旁的来。”
转向钱多多,道:“湖州的六客堂和皇都春都不错,我想着正和你的口味。上次带去的蔷薇露我听着坠儿说你和大娘都爱喝。”
酒博士笑了:“哟,蔷薇露可是御酒库里出产的,一般人都喝不着。敢情今儿店里来了贵人!”
小五笑道:“你却太谦逊了些。谁不知樊楼是汴梁城的销金窝。莫说平常的酒,就是御酒库里的,你们也不愁吧。”
酒博士闹不懂他的来历,不敢乱说话,只是笑着:“客人抬举我们了。实在蔷薇露是稀罕物,若是客人有,我们倒能高价买些,直接从御酒库里却是买不到得。”
小五打趣他:“我手里既有蔷薇露也有流香,便是宜赐碧香也是有的,你若要,我就拿来卖给你。”
酒博士越发谦恭:“若当真有宜赐碧香可就了不得了!三省激赏库如今停产,买都无处去买!”
他道:“既如此,我拿来卖。”
酒博士知他这等身份不差卖酒的几个钱,只是笑着:“客人糊弄我们罢!若有宜赐碧香只留着自饮都嫌不足!”
他道:“我嫌它口感略酸了些,不好喝呢。”
酒博士道:“留下招待客人也是好的。”
小五转向钱多多:“你爱不爱吃酸的?你若爱吃,回头吩咐半夏送两桶过去。”
钱多多道:“我又不是酒桶,要那么些作甚!”
酒博士道:“小娘子若真得了两桶,拿回家在酒窖里存放,若过上一年半载,怕不一斗值千金!”
她疑惑:“当真值得那么些?”
见酒博士毫不迟疑的点头,对小五道:“既如此你不必送酒给我,只把酒钱折价了罢!”
酒博士端着高脚注子姿态优美的正往酒樽中注酒,闻言再憋不住,手一抖,都撒在了桌上。
“哎呀!”他惊道,放下注子去擦拭,连声道歉,又道:“店里新到的齐州葡萄醅,我送你们一壶当赔罪。”
小五摆摆手:“罢了,再换套碗盏来,要你们店里最好的!”
酒博士应诺。
不多时果然送上葡萄醅一壶,又来了几个将原有碗盏撤走,重新换了一桌。青云惊叹:“姐儿快瞧,竟是白银打的哩!”
酒注子、酒碗、果菜碟子、并汤菜碗等物,一应白银打造,单套至少百两白银往上数。
青云啧啧:“果然富贵,若能带走两只该多好,也省下咱们为了银子愁得…”
钱多多喝止:“青云!”
扭头笑道:“小门小户,丫头没见识,你莫怪。”
小五道:“我常想着,从前一文钱我也恨不能掰开成两半花。”既然她不想叫自己知道,就假装不知罢。
钱多多道:“今非昔比,如今你是林家的大公子,自然和从前不同。”
他道:“我的心却和从前并无两样。”
钱多多扭开头,假装没听见,揶揄道:“却是不好,因我在此,就不能点花牌了。”
林小五面色一僵,只笑骂她淘气。
点花牌原是行话。其实就是招了女子来陪酒,店里的人将女子名牌送来,任凭客人点将,取个雅号叫点花牌。能上的起樊楼的都是有钱人,自然也不会在乎陪酒女子的那点花费。
青云却是好奇,撺掇道:“我还从没见过哩。听说樊楼的女子都会弹唱,有的弹唱极好,不如点两个来听听,也好比较她们和咱们家那些区别在哪儿。”
钱多多板下脸,训斥道:“又是胡说!咱家的人自然都是良家女子,便要学些弹唱,也是为多学一门手艺好讨主家欢心,又岂是能随便乱比的?”
虽说流行纳艺房女子为妾,但她培养的女子个个身价清白,便是为妾也比□要显得清贵千百倍。其中颇有两个有天分的,那天和齐婆子聊起,她推荐说若实在不好卖,不如卖去酒楼妓馆,还比卖做妾多些钱。她当面没好意思反驳,背后却很是不痛快。
再说缺钱使,她也不想做那等损阴德的事体!
一时上齐了菜,又送来欣悦楼的蒜泥白肉,两人对饮。林小五好酒量,方才已饮了两升,如今两人对饮,越喝他反倒越清醒,越喝越有兴致,谈古说今好不热闹。
也是大宋朝的酒都不是蒸馏酒,度数低,否则不止烂醉如泥,只怕要送去医馆抢救了。
说起喝酒这件事情,实在是种天分。有人说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可对于林小五和钱多多而言,酒量那就是天生的。林小五自不必提,钱多多却也是能喝的主。从前在刘氏手下过活,家穷,剩不得粮食酿酒,然而地里活重,钱满山就想喝上两口。秋天时分,山里野果成熟,一家都去捡拾,酿成果酒,省着能喝一春。某年春天,小五怎么也找不到钱多多,急得不行,忽然灵光一闪跑去酒窖,果然她醉倒在酒窖中,倚着酒缸睡声正酣。小五哭笑不得,又不敢让刘氏知道,只得在酒窖中陪伴直到钱多多醒来,回到家里随便扯了个谎。
问她喝了多少,她红着脸只不肯说,小五后来暗自查看,她自己喝了足有半缸!
喝到日头西下,摆手告别,见她脚步趔趄,要送她又不肯,只得暗地跟随,看着王爷爷将她迎了进去才放心。
转头问:“查着了?”
半夏不知何时赶了来,跟在后面,低声:“查明白了。钱娘子去了西洋货铺子,三百两卖了只八音盒,先拿了一百两的交子,说好另二百两改日送到她府上。”
林小五面容冷淡:“是嘛。”
半夏不敢吱声,更不敢说人家卖的就是你当初特地买来的生辰礼物,买时花了一千三百两,如今只卖了个零头……
觑眼公子神色,有必要回去提醒家中那些猴崽子,说话做事都当心些!
走到林府巷口,他站住,道:“明儿你准备四色礼物去堂嫂府上,托她买两个下人。”
半夏闻弦歌知雅意,不必多问,已然明白,应声:“是从府中官账上支银子,还是……”
“我月例银子不是没动?”
半夏看了眼闷闷不乐的夏初。夏初瘪嘴:“上次给她买八音盒就从月例银子里出的,如今总共剩了不多。”
半夏驳斥:“休要胡说!八音盒的钱是公子单独拿来的,哪儿用着月例了?”眯眼,冷道:“该不是你中饱私囊了?”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假如夏初有哪怕半点心虚,无论从前多少情意,也绝对饶恕不得!
夏初顾不得还在公子旁边,蹦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谁中饱私囊了?谁中饱私囊了?我对公子再忠心不过的,你凭什么疑我?我不过是看不惯钱多多——分明就是下贱的身份,非要和公子平辈相交,又不懂得礼数,每每教公子难过……”
半夏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