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走,再往南走,再左拐,再右拐,再直走,再往北走就到了。”
林小五:但笑不语。
半夏担忧林小五的腿脚,去雇了辆马车。最近几天阴雨连绵,公子的脚伤每到阴雨就疼痛发作,他虽强忍不说,但做人奴仆最要紧有眼色,半夏又岂会看不出。
行庄离得不远,一忽儿就到。然而到了一问,夏初黑了面,公子沉了脸。
行庄的人说:“刚走哎。刚被一位公子用马车拉走了。”
公子?她认识什么公子?她认识几位公子?林小五心里猜测,把她可能认识的几个人猜了个遍。王熙寄居伯父家中努力备考,孔近东最近惹上一桩文字官司焦头烂额,别的还有谁?
还是三皇子留下的仆人做完事情走出来,见着他才明白。
好在三皇子临走前留下了去向,林小五面如沉水,不快的命马车赶去。
三皇子带她去的,其实也是个小庄子……好吧,其实是大庄子。
他道:“比你的行庄又如何?”
她奉承:“皇子的自然与众不同。”
三皇子白了她一眼,心道你这话说的口不应心敷衍了事,难道当我不懂?
他其实生得一双并不漂亮的丹凤眼,单看全无半点精气神。然而胜在生了双好眉,斜斜入鬓,微微上挑,立时提亮整个脸庞。那双丹凤眼下垂时,有种别样的妩媚风情——苏皇后是美人,当今圣上也不俗,自然他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说来他和林小五是表兄弟,两人的长相却并无相似之处。
林小五生得剑眉星目,又难得有种飘然出尘的气质,两相糅合,既不令人觉得突兀,又形成了独特的气质。
而三皇子,则是带了那么一丝不正经的气质。钱多多常常腹诽,他若是登上皇帝宝座,指不定就是传说中的“邪魅狂狷帝”!
庭中坐定,有人上了矮桌,又有人引上一位长相打扮皆不俗的美貌女子。三皇子笑指:“她叫媚娘,做得一手好茶。”
钱多多看了几眼,果然不负媚娘之名。
媚娘分别行了礼,跪坐在下人铺设的竹席上,并无二话,轻卷罗袖,分开茶具,纤手如画,动作如蜻蜓点水,一套行云流水做下。就连钱多多这等不懂茶艺的俗人,也深觉好看。
到了最后一步,媚娘抬首,朝他们妩媚一笑,忽而手如星点,提起壶来在杯中疾点,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妙诀,茶汤竟幻出禽兽虫鱼花草之属,只是须臾就散灭,饶是如此,也教她看的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
三皇子已然得意的接过媚娘献来的茶盏,道:“你瞧着,她这手艺可好?”
她定了半晌,幽幽长叹:“媚娘此手,大抵冠绝天下。”
三皇子得意大笑:“岂止冠绝天下,大约这世间找不出第二人!前日皇兄向我拿三千两黄金讨她。然茶艺一途,须得主客知心方得好茶,又岂是俗物能轻易就得?”他语气中透露自满自得。
钱多多真挚的望着媚娘:“媚娘记着,倘若有朝一日人老珠黄三皇子不再需要,我定会为你寻户善心人家!”
这话说的坚定而又唐突,三皇子愣怔:“你这牙婆生意做到我头上来了?”他颇觉好笑。自己府上的人,何时沦落到由牙婆发卖了?
钱多多很是真挚:“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媚娘总有老了担不动水提不动壶点不了茶的日子。”
身为主子,他自然无法理解做下人的心思。
果然媚娘由最初的愣怔转为感激,由衷一笑,道:“难怪人说钱小娘子冰雪聪明是生意精,单凭小娘子这句话,值得媚娘一礼。”
说罢起身,福了一福。
钱多多也连忙站起。
就在此时,下人回报,林公子到访。三皇子刚说声请,林小五的身影已出现在下人后头。
三皇子大笑:“你还怕我卖了她不成?”
林小五皮笑肉不笑:“我是怕她卖了三殿下,到时岂不罪过。”
三皇子别有深意道:“她却精明的很,方才还挖我手下爱将。我看她却适应良好,常年出入门户,想来这点见识还有。”
他暗中提醒林小五,钱多多再好,也是个做人牙子生意的。常年出入后宅,东京大多都知道她,绝非你的良配。
小五坐下,拂袖晒道:“又是白茶。我却不爱。”吩咐下人:“去点一壶玫瑰茶。”
三皇子皱眉:“果然还是这般俗!如今但凡贵族子弟,哪个不爱茶艺不吃白茶?那些个杂茶,原本是贱民才吃的!”
小五不以为意,向三皇子道:“恐你不知。便是她,也不爱吃白茶。概因我们这里水源不好,吃的水有股子味道。”
汴梁临近黄河,黄河水可不是有股子味道?
一时吃了两盏茶,林小五方才想起那碗牛肉面。急忙吩咐人呈上来,其实早就陀了。他怪夏初,夏初哭丧着脸:“好公子,咱们一脸赶了两个地方,面不陀才怪!”
又偷偷的瞪钱多多。都怪你,要不是你,公子能骂我?
她打圆场:“罢了,我本也不爱吃。”
林小五一怔:“你当初不是最爱吃牛肉面?”每每自己舍不得买,还总要闹脾气。
她笑笑,转向三皇子:“不知这个故事听过没有?说有个富人,他家极有钱极有钱,每日的膳食都精心安排,非山珍海味不用的。有朝一日,家中生了些事情,他逃难在外,到一农户家中,农户没有好东西招待客人,将家中的剩菜烩了一锅端上,富人吃的极香甜,道是从未用过的美味。因问那农户菜名,农户道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富人返家,不知哪日突地想起这道菜,命厨子去做,可是一连换了百八十个厨子,做出来都不合心意。最终还是找来了农户,厨子们都奇怪,私下里问这农户当初究竟做得什么。农户叹了口气,其实是大白菜小白菜炖豆腐,且都是隔夜饭!
厨子们大吃一惊。这农户做得了,送上去给富人享用。你们猜,富人是何反应?”
三皇子道:“必定夸赞农户,许给他奖励吧?”说罢回首看林小五。
他摇摇头,笑了笑:“想来效果不佳。”
钱多多叹息:“富人尝罢,气得打翻了餐桌,硬说农户欺瞒于他,拖出去打了二十个板子!别说赏钱,连医钱也是没得一文!”
三皇子怒道:“这富人私设刑堂,目无王法!”
钱多多却不理他这突如其来的正义,望着林小五,道:“落难之际,看什么都是好的。而一朝飞黄腾达,又有什么能放在眼中呢?”
林小五温柔的看着她,轻声道:“多多,不是每个人都像那富人。”
钱多多笑笑,转过头。
声音极轻极轻:“可我也万万不想做那农户。”
这边两人耍花腔,谁也不把话说白了。那边三皇子眼尖心细肚肠多,见得两人这隔阂模样不由暗喜。既是如此,再不必担心庆之犯傻劲非要娶她了吧?只是钱多多这个女子实在奇怪。说她妄图高攀吧,无论面对自己还是庆之她都毫无此意;说她妄自菲薄吧,其实又泰然自若。
小五是黯然伤神。钱多多是心静如水。半夏觑觑公子的神色,上前一步,道:“公子,我吩咐他们送药来。”
小五道:“药?”
他道:“公子前几日不是说腿疼?我叫他们请太医您又不让。”
三皇子忧心忡忡,他这边尚来不及表态,钱多多那边焦急了:“腿疼?不是说治好了,怎地还疼?怎生个疼法?可是如以前一样?”
一连串心急如焚的问话,只差没扑上来看个究竟。
林小五嘴角流露笑意,半夏功成身退,继续到墙角去做隐形人。夏初很是纳闷,悄悄的问:“咦?她平常不是一副巴不得咱们公子死了才好的架势,怎地今日这般反常?”
半夏瞥了自己的接班人一眼。心道。
小样,你还早着呢。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别看钱家的小娘子表面上对任何人都比对咱家公子态度好,其实那不过是出于礼貌,在装相罢了。对待越在乎的人,她表面上反倒越是反着来,其实心里在乎这呢。瞧,这不就试出来了?
问他为何这般清楚?
恨铁不成钢的敲脑袋:读书啊读书,公子整日要我们去读书,你都干嘛去了?打混和他们斗蛐蛐去了吧?
咦?你问他读的什么书?
这个……穿越之牙婆生存记事算不算?
钱多多可不知他们那些猫腻,只是担忧林小五的伤情,道:“我那里新的了好的虎骨酒,都说对伤势有效。等回去你叫夏初拿去,每日晚间搓在伤处,许能好些。”
其实虎骨酒哪里会立时就得。这还是三年前小五刚走没多久,她随柳大娘在外地躲藏,无意中从山中一猎户家里发现,重金买下。这几年东奔西走,直到搬进京里,也没忘记带着。
大约潜意识里,还记着他发作起来,痛的汗如雨下的难过罢。
于无声处胜有声
三皇子打圆场,道原来是钱多多生辰,他并不知,匆忙间也没得准备礼物,只是拉着不许走,吩咐厨下整治出好酒好菜,要不醉不归。
钱多多和小五都无奈,亏得她这些年练出了酒量,却也不怕。果然一席酒饮到傍晚,小五和三皇子都醉了,她却眼神明亮的紧。夏初奉命送她归家,路上好奇怎地旁人都醉了,她还清醒?
须知公子和三皇子都是千杯不醉的高人。
她笑道自己从小是酒坛子里泡大的,这点阵仗须不放在眼中。
夏初只哼气道她吹牛。
孔近东和王熙再次在林府门前失望而归。望着威武的两尊石狮子和虽满面堆笑其实眼神不屑的守门下人,胸腹间阵阵憋气。闷声道:
“有劳孔兄陪着我受冷遇了。”
孔近东摇头,看着高不可攀的门户,道:“小五他断不是嫌贫爱富不理贫贱之交的势力人。想必是门子嫌咱们给的礼太轻,不肯好生通报。”
王熙冷笑:“若说我得罪了林大公子,他不肯见我便罢,何故将孔兄也拒之门外?分明就是一朝富贵,得忘故交!”
又闷声不解:“我却不知哪里曾得罪过他,绕的不放过我!”
他秋闱落榜,倒也没太多遗憾,自己平日在读书上用了多少力气是心中有数的。虽在两可之间,名落孙山,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眼看就到了金秋大举,无论是爹娘还是寄居的伯父都要他再次试。这些日子被伯父闷在家中,成日苦读。
王熙心中其实更向往打马沙场的畅快,偷偷的要去报名武举。谁料根本不成,托了关系的人连连摇头,道是不知他得罪了何方神圣,竟连报名也是不许的。他正纳罕,于朝中为官的伯父黑着脸回家,将他叫到书房。披头就问可认识林府大公子?
他和孔近东同在京师,难得有家乡故友,倒比往年走的更近。自然知道这位新鲜出炉的林府大公子就是当年和孔近东在一个院子里住了三年的林小五。
将此处原委一讲,伯父连连摇头:“你倒是如何得罪了这位贵人!”
他惊诧。自己和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何来得罪之说?
伯父见他果然是不知的,这才讲出。原来他早打听的,上次秋闱不中,虽他的学问欠缺了些,但伯父其实是托了关系使了银子的,不能榜眼探花,中个三甲及第还是没差的。谁料临时出了岔子,伯父打听良久,才得知竟是当朝三皇子发了话。
三皇子是皇后嫡子,苏家外孙,谁敢徇私?竟连通风报信都不给他一丝。
伯父得知后,也不敢声张。一来担心惊动了三皇子,二来怕打击了他的积极性。只在私下暗地查访,又屡屡向三皇子那方表示诚意,最终打动了三皇子的某位亲近清客,偷偷告诉了他原委。
三皇子倒是对他王家没有异议,只是王熙似乎得罪了林家大公子,放出话去,不许他高中呢!
王熙听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何处得罪过他。不由怒火高涨:“他且好生无理!我并不曾得罪过他,说来同是临江县老乡,何苦咄咄逼人,断人生路!”
伯父只是叹息:“他虽无实权在手,在林家却很是得人心。苏家老太爷对这位外孙又是疼宠又是歉疚,只差把手里的苏家实权交给他了。偏他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对他的话可谓言听计从,他若说一句不许你在汴梁,只怕下一秒连同着我,也要被赶出东京!”
此时才明了,近段日子在官场上缘何不顺。
道:“罢了,你去好生想一想,可曾有过得罪他的地方。我且找找关系,疏通疏通。”
王熙越想越不忿,越想越憋气,便寻了孔近东去酒楼喝闷酒。将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得罪林小五的事故一说,孔近东瞬间明了为何他不肯见自己等人。
当日他高中,吏部授官,驿报传遍整个大宋,林小五在桑干河治水,闻得消息,飞书来问他钱多多下落。他确实是不知道的,而小五在信中也将他这几年遭遇讲明,并道改日回京,定要好友欢聚。他对信良久,不能回书。坐了整整一夜,逢着天际发白,雄鸡鸣叫才提笔。本想照实说去,却鬼使神差的编出了一番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瞎话。
他说,钱多多早已嫁人,去向不明。
他说,闻得仁兄寻回家人,甚为欢喜。
他说,兄慕你久已,盼早日归京。
他还说了许多违心的话,有悖圣人教诲,白读了十年寒窗。
送信出去的那一刻他内心很清醒,虽有微微自责,但更多的却是坦然。那一瞬间,孔近东才明白,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魔鬼。
他心里的那只魔鬼,名叫嫉妒。
小五返京,其实早就见到了钱多多,只他不知内情,自以为携当日友情能襄助好友,却不知小五早对他恶之。
王熙闷头浇酒,酒后吐了真言,说起旧日在临江县的是是非非,孔近东虽然早知他心意,两人却从未说破,如今听他大咧咧说他心中对钱多多怀有别样情愫,心中既酸又麻。
自大病一场,他们母子二人绝口不提钱氏母女,仿佛要把钱多多这三个字从心底彻底划去,便无事他也绝对不去回想。
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三个字,这个人,在生命中占据了怎样的分量。
王熙见他垂头不语,神色沮丧,以为他是为自己抱不平,醉的晕忽忽,大力拍他的肩:“别以为兄弟我就此终生不娶!说白了,不过是因为求之不得!”
孔近东晒然,心中不悦,但也不禁怀疑。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求之不得?
闷头喝了半晌,终究是为他前程着急。今年文试且不提,他很清楚王熙有多么渴望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重现祖宗的威风。便道若实在不行,不如去求钱多多——说这话时,他心中苦笑连连。
人无清白,圣人之语他恪守了十几年,真正做官不过几月,已深得官场真髓,早不复当日清高傲然。
且说钱家,钱坠儿的病终于痊愈,全家念了声阿弥陀佛,柳大娘还是听了隔壁婶子的话,去大佛寺扎扎实实上了注香油钱。家里正在用钱时,行庄那边的人既要吃饭,请来的教习师傅也不做白工,眼见家中周转不开,她又不愿向母亲要她存的养老银子,偷偷将这些年置办的嫁妆首饰拿去当铺,好在和当铺也是熟的,说好几月后再赎回来。
此时钱多多才庆幸自己做的行业,虽复杂了些,三教九流都接触,好在人脉广,到哪儿都有熟人,能说的上话。
拿了当掉首饰的钱,添补上行庄的漏洞。她算着这批人卖出去,挣得的银两再不能随便乱花,置房置地固然要紧,手头必须留下周转资金。
摸摸手上从箱底里寻出的蝙蝠玉佩,不免苦笑。
还是不够狠心,把嫁妆都当了,也不肯当掉他送的玉佩。
回到家中,柳大娘脸色却很是不好,她心中一惊,以为自己去当铺的事被察觉了,偷偷和青云对视,青云一面端来茶水,一面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她这才放心。
柳大娘闷头吃了块点心,声音沉郁:“你知道钱叶儿也来京了?”
她大吃一惊:“钱叶儿?”
“她来干嘛?”
柳大娘脸色沉郁:“今儿出去,在齐婆子家见着了,她见到我和见了鬼一样!”越想越气,拍桌子道:“说是临江县生意不好做,恰巧京里有关系,举家搬来了!”
本以为脱离了临江县,好容易离开那些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