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马车停下,王爷爷掀开车帘,道:“主家,到地方了。”
坠儿看了看木头大门:“举人老爷怎住的还没咱家好呀?”
柳大娘皱眉,回头呵斥:“胡说八道!咱家甚么身份,怎能和举人老爷相提并论?等下不许和你姐姐胡闹,再乱说话,回去看不打你!”
坠儿瑟缩。
他一向更怕柳大娘。
钱多多抱住他,低声:“莫怕莫怕,记着姐姐刚才说的话。”
柳大娘训斥:“不教他些好!”
她赔笑:“人家都说从举人身上偷些物件,才好过一过才气哩。万一将来弟弟当真高中,娘也赚个一品夫人当当。”
柳大娘横眉立目:“你别淘气,我就谢天谢地!”
将贺礼吩咐到钱多多手中,叩门,问:“孔夫人可在家?”
大门吱哟一声开了,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脸儿。青衣小帽,似乎刚从房中出来,穿的单薄,哆嗦着:“谁呀?”
柳大娘一愣:“可是孔家府上?”
那小厮笑了笑:“没错呢。请问您是?”
她道:“哦,我来贺孔举人。你和孔夫人只说柳大娘到了便是。”
小厮咧开嘴,笑的越发开怀:“我道哪位,原是柳大娘——您不记得我?我是王家的跟车小厮,以前也见过大娘几次。”
转眼瞧见了钱多多,越发笑的开颜,打了个千儿:“钱娘子也来了?”见她面上露出茫然,忙道:
“我是公子的跟车小厮,叫八宝的,前次和五娘子出门,还是我给姑娘牵得车。”
她忙道:“哦,原来是你。”
也道了个福。
八宝躲开,摆手:“可不敢受您的礼。孔夫人早就起来了,且请跟我进来。”
原来孔近东受了风寒,挨了一顿打,郁结于心,竟是狠狠的大病一场。前来道贺的亲人邻里不绝,王熙见孔氏一人忙不过来,临时从府里调拨了几个人手帮忙。这八宝是个机灵的,常跟着王熙出门,又在外院混迹,小道消息极是灵敏。府里老太太的想法,虽说没摆在明面上,但也架不住府中人口多,消息杂,外院也曾听得一言半语。
他知道这位钱多多,是府中为熙哥儿定下的妾室——听说还是贵妾,要以大礼迎入。想必将来福分不浅,便刻意巴结。
从门口到正房总共才几步,他已经将孔家近些天发生的事情略略提点。
孔氏对外的说辞,只说孔近东从前读书淘虚了精神,大喜大悲,夜里没盖好被子,偶感风寒。这八宝却隐约的提到孔举人乃是挨了打。
柳大娘和钱多多心中惊讶,暗自猜测究竟为何挨打。见到孔氏,面上却丝毫不显。
见了礼,分宾主坐下。
一年多来,钱多多尚是头一次见到孔氏,心中很想亲近。但孔氏对她,却淡淡的。她不免心中难过。
果然就如小五曾经说过,人一富贵,就急着掩饰过去的窘迫历史?
但孔大哥分明说夫人也很惦念自己……
说没几句话,孔氏只说孔近东伤势不轻,大夫让好生静养,柳大娘也不好没眼色的提出去探探。
话不投机半句多,场面极是尴尬的很,只绕着坠儿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柳大娘见她今次还不如上次热情,心中也有气,放下贺礼,便推说事忙,告辞而去。
在车上,钱多多心里难过。柳氏心中有气,便都沉默着不说话。坠儿自己玩了会儿,拽拽姐姐的衣裳:
“姐姐,怎地没见着举人老爷?”
柳氏冷哼一声:“如今人家中了举,架子大,再也不稀罕和咱们这些贱民来往呗!”
钱多多心里难过,道:“娘,孔大哥不是这种人……孔夫人想也是担忧他的病情才……”
“哼!”柳氏可不是初出茅庐的丫头,冷哼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大哥?你往后也记着些吧,少和她家攀扯关系。只权当当初那些好意帮助喂了狗!我原说孔氏就算傲些,好歹是个知恩图报的,不是那等子没心肺的人——谁知竟看走了眼!你和她一住三年,乡下人家,便叫声婶子大娘又能吃了她不成?她却从来不叫你改口,只凭着你我敬称!我便是个牙婆贱命,你姓的是钱,跟的是你父亲,可也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的良籍百姓,就不知她避讳什么!难道叫声婶子大娘,从此我们就没脸没皮贴上去不成?”
“白活了半辈子,可是我瞎了一对眼珠子!竟然看中了两个白眼狼!”一个是林小五,另一个么,则是孔氏母子。
她原本的打算好好的,孔氏若能发达,不说感恩图报,但也心存感激,对二妮儿也是个助力。如今么……
人家摆明不欢迎,自己难道还硬贴上去!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收留他们,让刘氏把他们撵出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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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柳氏却是冤枉了孔氏。
她心中确实也是感激她们的。只孔近东竟想着娶钱多多,她本就有气,再看到她们母女,不免心里疙疙瘩瘩的难受。看着钱多多活蹦乱跳,再想一想至今流连病榻还念念不忘求她成全的儿子,岂能给她们好脸色?
柳氏不清楚这一层,心中对孔氏母子起了怨愤。勒令钱多多从此就当不认识他们。
剖明心迹两顾茫
别人家中举还是升迁发财,都与平头百姓无关。钱家的日子如一汪静水,平平常常,也温馨怡人。
钱多多最大幸福就是每每做成一笔生意,回到家中再账本划上一笔,算计着又挣了多少钱,能攒下多少钱,若在县城里置办房产,则还能剩下多少钱。兴致来了,也叫过坠儿,教他认账本,告诉他存了多少才有他的老婆本,再存多少,孩子的奶粉钱也出来了。
坠儿懵懵懂懂,也不知能听明白多少。后来经柳大娘指点,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学着反唇相讥,每每她再说,便道:
“姐姐先存够了嫁妆再操心我罢!”
钱多多固然愣住,旁边做针线的两个丫头子却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针线活计散落一地。
青云捂着心口:“哎哟哟,可笑死我了!”
彩云拍腿:“不行了不行了!姐弟两个,一个要钱多多,一个要钱归来,敢是都钻到钱眼儿不出来!”
她们两日便是当日买回来做些杂活的小丫头子。照规矩,进了主家的门,主家要另赐个名儿。钱多多因青云丫头从前就叫青儿,想起红楼梦中一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她又生的阔爽,便指着她叫青云。
等到彩云丫头,绞尽脑汁的要想个好典故出来,柳大娘却说丫头子的名字,叫得太过蹊跷刁钻,反倒不美。因有了个青云,这个便叫彩云吧。
钱多多悻悻的,这也太显不出她的学问。
彩云倒喜滋滋的。天上的彩云可漂亮着哩,比青云这名儿不好听的多?每每在青云面前炫耀。青云则埋怨小娘子随口就给她起名儿,还不如彩云的好听。
只闹得她哭笑不得。
感情人家压根也不管深意,只管好不好听。
正笑闹间,门外有人叩门:“柳大娘在家?”
她们一愣。
听声音,是个小子。
王爷爷跟着柳氏出了门,家中小的小,女的女,就是没个正经男人看家。柳大娘走前吩咐她们关好门户,轻易不要放人进来。
青云站起来,走到院中,并不急着开门:“大娘出去了,你晚些再来吧。”
门外的小子带了笑音:“那小娘子在家罢?”不等回答,提高了音量喊道:“钱娘子,我是八宝啊,您开开门?”
钱多多愣了。
八宝?不是在孔氏家伺候的那个小厮?
莫非孔近东病情有变?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不幸的想法,忙命青云开门。
八宝笑嘻嘻的钻进头:“钱娘子,您家的门可真结实。”
王熙站在他身后,做青衣小帽的小子打扮,闻言斥道:“乱讲,掌嘴!”
钱多多愣了。
“王公子?您怎么来了?”自家院里左看看右看看,也没个男人,只得回头,好在彩云有脑子,将坠儿抱了出来,放在钱多多身边。
虽说是个毛孩子,好歹也不算男女私下会面。
王熙笑眯眯的:“岂止我来了。你看看这是谁?”
他闪开身,她更惊诧:“孔,孔大哥?”
穿着寻常小厮家丁的短打衣裳,头戴斗笠遮面,面色苍白憔悴,身影消瘦,不是孔近东,又是哪个?
王熙顾自在院里转了一圈,道:“我可是把你带来了,有什么话你们抓紧说,说完我还得把你送回去——哎,为兄弟两肋插刀!再也找不见我这等讲义气的好汉了!”
老王卖瓜的自夸。青云听得,扑哧一笑。
王熙瞪她:“笑什么,还不赶紧给爷上茶?”
又瞪着彩云:“你,给爷搬把椅子,爷走的累了,要歇歇脚!”
把两个丫头都支开了。自己则面向花荫,和八宝指指点点的品评。
事出蹊跷,她虽想不明白,但也只得将孔近东让进屋里。亲自奉上了茶,关切道:“孔大哥病可好了?”
孔近东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指头含在嘴里,眼巴巴瞧着他的坠儿:“这是你那兄弟?”
她推推坠儿:“还记得前次和你说的话?还不快去。”
坠儿怯生生上前:“举人老爷,你给我个身上的东西好不好?”
孔近东闻言一愣。
钱多多则抿嘴直乐。这个笨蛋孩子,说的是悄悄的拿走,不叫人发现。他却傻傻的直愣愣上去要。
世间本就有这个习俗,孔近东也是知道的。只他中举之后就流连病榻,并没有下床待客,一应世俗都是孔氏打理,却也知道孔氏将他许多用过的物件拿去给了讨要的人。
他今日瞒着世人前来,本是有话要说。和王熙刻意做小厮打扮,身上却没有体己东西。
摸了半晌,为难道:“我却是没有好东西给你,不如你把这枚印章拿去好不好?”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青石印章。
钱多多大惊,忙道:“这却不可!”
她是认得这枚印章的。
还是当年在钱家村中,小院三姓,亲如家人。孔近东无钱读书,她出了主意叫他代人写信卖画,孔近东的画略微有了一丁点名气,愁于没有印章。孔氏连着赶了十几个晚上的绣活,攒出些钱为他买了一块上好的青石做印章。
孔近东对这枚印章爱之珍之,从不离身。
她拽回坠儿,道:“孔大哥既没带东西,下次有空,写幅字,或是画幅画遣人送来也就是了。”
孔近东见她执意不收,只得收起。
孔近东望着她,道:“我有些话想说与你听。”话未出口,面早飞红。钱多多亦非城下阿蒙,心知不妙,见他示意遣出坠儿,越发揽紧了他:“坠儿还小哩,孔大哥有甚么话只管说。”
孔近东低垂了头,过不一会儿,抬头道:“我想娶妹子,不知妹子可愿不愿意。”
这可真真儿是晴天霹雳,轰的人外焦里嫩。
她声音发虚:“孔大哥开玩笑的吧……”
孔近东急急道:“我不和你开玩笑,说得是真得!我娘其实是喜欢你的,纵然现在不同意,只要你我坚持,将来她老人家一定也是高兴的!”
她眼前阵阵发白,就觉得无数个大黄在自个儿面前跳呀跳,扭着屁股跳霹雳舞,一边跳一边咯咯的笑,说人话:“我原是天上兔子仙下凡,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是找你报恩来的……”
不光说,它还唱;“西湖美景三月天哎,春雨如油柳如烟呐……”
啪!
她在虚幻中脱下鞋子丢过去,正中红心。大黄倒地不起,世界清净。
定定神,指甲掐了掐胳膊。
疼。
大黄是虚幻的,孔近东可是真的。
定定心神,道:“这事,孔夫人也知道?”
孔近东道:“是。”
“你和她说了?”
“是。”
“多咋说得?”
“以前娘就知道。前几天,我又提了。”
一问一答。钱多多如审犯人,孔近东的脑袋却越来越低。角色对换,不像孔近东前来表白心迹,倒更像是钱多多在审问他。
一来,一去。前因后果稍加串联,她明白了。
怪道上次孔氏态度不甚和善,原来根源出在他身上。至于说这位的‘帛……不必说,也是坚持己见,和孔氏闹顶了,不挨打才怪。
幽幽叹了口气。
“大哥真糊涂。”
孔近东急得脸上冒汗:“多多?”
“你难道不知我是定了亲的?”
孔近东道:“可是小五……”
她低下头,无限哀伤的:“我立誓要等他。”
孔近东神色复杂:“他不值得。再说,谁知他还会不会回来,岂不耽误了你一生?”
喵的,我若嫁给你,才真是耽误一生。不受婆母欢喜,无异于自讨苦吃。那陆游和唐婉还是亲表兄弟,不照样在陆游母亲的强压下休妻?
想到此,她叹了口气:“我从来都真心拿你当亲哥哥看待的。”
孔近东愣了愣,竟是无语。
她又道:“若是小五不回来娶我,我宁可一生不嫁。”
孔近东不忍:“那也太苦了你。”
她道:“大哥,我们三年情分,同在一个院中,你当知道我是怎生个脾气?我真心敬你,从此后,这些话千万莫要再提。孔夫人为你吃尽了苦头,好容易否极泰来,能过好日子了,你莫要伤了她的心。”
提到母亲,想起这些日子的冷战,孔近东黯然。
“门师来信,想将他家的嫡女许配予我……”他不想服输,试图最后一搏。
钱多多忙道:“那可恭喜你了。”她真心的恭喜。
孔近东嘴角露出苦笑。心中酸涩难忍,却不想叫她瞧不起,只是忍着。盯着坠儿看了半晌。
“你是个有福气的。”说罢掏出印章,硬是塞到坠儿手中:“我也没得送你,这个留着玩罢。”
说罢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又停住脚。也不回头,逆着光,神色晦暗难辨,哑声:“王熙他家虽富贵,只是……你好自为之。”
闹得她满头雾水。
怎地又和王家扯上了关系?
王熙见孔近东出了门,笑嘻嘻的迎上去:“可说完了?”却见孔近东面色灰暗,复杂的望着自己,不由纳罕,摸了摸脸:
“怎地?”
孔近东声如蚊呐:“你若得逞,千万莫要负了她。否则我必不饶你。”
王熙心中一突,假作不解:“什么?”
孔近东摇摇头,不再多话。
他回首望了眼同样神情黯淡的钱多多,忽的咧嘴,做了个鬼脸。钱多多愕然。这位一直都斯文俊秀的王家公子,突然做出这等举动,实在令人惊愕。
王熙成功的吓到她,得意的扬了扬下巴,跟了出去。
孔近东并不知后面这些变故,他出得钱家大门,直愣愣的往前走。八宝在后面叫:
“孔举人,孔举人,车在这儿呢!”
他置若罔闻,只是直着眼往前走,连斗笠也忘了戴上。王熙在后面急得跺脚:“还不去拉他回来!若给孔夫人或是家里看到,碎嘴的嚼舌头到我爹面前可怎了得!”
八宝连忙上去拽他:“孔少爷,咱们这边走。”
孔近东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八宝心惊,这目光空洞,竟是痴了一般。也不敢刺激他,轻声道:
“孔少爷,车在这边。”
孔近东倒也听话,任凭他拽着上了车。王熙跟上,见他不好,却也不敢多话,一路沉默送他到了孔家门前。八宝将他扶下车,看着他缓缓的走进门去。王熙长出一口气:
“呼,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孔近东背着他们,扑的一口鲜血喷在地上,身子晃了几晃,站立不稳。八宝一直注意着,见状大慌,忙上前扶住他:“孔少爷!”目光落在地上的血迹,惊慌:“哎呀!”
王熙也忙赶来,急得团团乱转:“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孔近东吐出心头一口血,似乎回了神。
他浑身力气皆散,有气无力的靠在八宝身上:“莫要声张,扶我进房。”
王熙跺脚:“我去请大夫!”
他摇头:“无事,我歪一歪就好。”
王熙无法,只得和八宝合力,将他偷渡进房。好在并不曾叫孔氏发觉。
孔近东歇了一日,第二日起床,昏定晨省,一切照旧,再也不提前话,仿似从前那些从未发生。孔氏虽感疑惑,只当他想通了,也就放下心来。
孔近东从那之后,发奋用功,誓要在金銮殿上占得名次。因他年岁渐大,又有门师保媒,孔氏应了,两下换帖定亲,将婚事定在两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