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幼小,想了半天没明白,直问:“婶娘,为什么和尚能娶老婆?”
一席话逗得柳大娘又笑了半晌,道:“傻孩子!师太们哪是和尚的老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当今主子娘娘礼佛,特意请了德高望重的师太们在庙里呢!”
巧儿一知半解,还要追问,被刘氏堵了一筷子菜,催他:“快些吃,吃好去玩。”
吃饭期间又有许多村妇闻风而来,有的打听城里的老爷可招家丁,有的询问新近流行什么鞋样子,还有托柳大娘去省城捎带胭脂水粉的。柳大娘忙了一大通,临行前叫过林小五悄悄嘱咐他照顾好二妮儿。
道:“她虽不能说话,心里却明白,谁好谁坏分得清。你且看着别让那些坏孩子乘机欺负了她去,另外也让她吃饱穿暖,山上猛兽多,别让她上山……”拉拉杂杂嘱咐了一通。
林小五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万一钱嫂要打她……”
柳大娘叹口气:“只要莫打的狠了,随她去吧。”
刘氏送走柳大娘,转脸就没了笑容,对着林小五打量了好半晌。她拿不准是否柳大娘察觉了什么,才将林小五送来监视,想了又想,才安排他住下。
一共三间正经房子,钱满山和刘氏住一间,钱叶儿带着巧儿睡一间,最破最小的茅草屋自然是给二妮儿住。林小五这么一来,房子不够分。刘氏想让钱叶儿和二妮儿挤一挤,她却不乐意,嫌二妮儿又脏又蠢。
林小五颇有眼色,见得刘氏皱眉,忙道:“我睡柴房。”
这才作罢。
观察了几天,见林小五嘴甜勤快,做活也利索,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心,对待二妮儿一如既往。
钱多多一直处于混沌状态。
仿佛身处云里雾中,什么如坠冰窟战战兢兢,一应穿越女应有的意识全无。她还合计着,这玩笑开得过头,哪时候总能给我穿回去。就算不能穿回去,依照主角定律,我也吃好的喝辣的钓帅哥勾搭小男人……
她把穿越当成了一场游戏一场梦。
起头几天还好,总算别扭着学会了穿衣服,虽诸多不适,但都在钱多多式强大忍耐力下按捺住。早睡晚起,起床吃饭坐在墙头下发呆,对着家中一应器具、诸人一应行为言语好奇流口水。
活生生的古董啊这是,假若能和她一并反穿,就再也不必忍受钱财手中过,半分不敢留的凄凉出纳命运。
钱满山家祖上传下来六亩旱田,前些年媳妇儿小产,几个儿子生病看大夫抓药,到了实在过不下去的地步,不得已卖了两亩,如今还剩四亩。四亩田里两亩良田,还有两亩年产八斗,却是劣田。
从二妮儿被托付到他家,得柳大娘补贴,刘氏又从二妮儿吃食用度里克扣,精打细算,去年新置了一亩良田。他家人口又少,若无天灾人祸,足够全家嚼裹,眼望今年收成不错,只盼天公作美,平和到秋后收粮,不怕不能再置上良田一亩。
钱满山日日早出晚归在地头耕作,闲暇时分又要修农具,拾掇柴房,一天到晚也难得听见他开口说句话。
不是农忙刘氏极少下田,名义上在家照顾巧儿和二妮儿,实则放羊吃草。她又从娘家抓了两只小鸡仔,栏里还养着一口猪,每日忙于洗衣做饭打猪草照料小鸡,闲下来坐在院里搓麻绳。
钱叶儿她养的娇,一应粗活重活具不让她插手,只捡着轻便活计交代。
从前在家,捡柴挖野菜,田间地头的送饭送水,烧火剁猪食都是钱二妮儿的活计。新来个林小五,刘氏一时摸不着脉络,轻易不敢支份二妮儿干活儿。钱叶儿看着她每天坐在墙头下不做事,常常背后和嫂子嘀咕。
几天过去,刘氏见林小五乖顺听话,自忖柳大娘离得远消息不灵便,林小五既瘸又还是个孩子,渐渐便将那等畏惧警醒之心卸去,也开始支应二妮儿做事。
钱多多不是钱二妮儿,哪里肯乖乖听话。直到挨了一通打,又被钱叶儿狠狠嘲笑一番,才恍然觉悟。
主角的狗屁定律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
而现实就是——不做事,非但挨打,还要挨饿!
她从此渐渐收起轻视玩忽之心,假装听话,又想要伺机逃脱。她心知古代生存不易,自己若私自出逃,莫说衣食无忧,只怕被黑心的人贩子抓了去卖到肮脏地方。不由埋怨柳大娘,为何不将她放在稳妥人家。
时间渐长,听的多了,将各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串联,才得出清晰脉络,总算明了为何柳大娘明知刘氏待她不善,仍将她托付于刘氏。
柳大娘曾祖母、祖母、母亲,都是牙婆。社会地位虽低下,家中几代积财,又善于钻营,也算小富之家。她在娘家为姑娘,待嫁之龄,父母为她相中一门亲事,却是给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续弦。柳大娘是个硬气的,说什么都不肯。自己看上了给他家做木工的钱梁栋。
钱梁栋虽有手艺,家里却穷的叮当响,她父母兄弟都不同意。僵持了小半年有余,还是舅父说和,才不得已将她嫁给钱梁栋,却也明言,今后就算断了亲缘,只当白养她这个女儿。
柳大娘含泪嫁到钱家,初始夫妻恩爱,生活虽贫寒,柳大娘善于操持,钱梁栋勤快省俭,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长,钱梁栋得上了肺痨,柳大娘又怀着身孕,举目无亲,双双垂泪。她把能借的亲戚借了个遍。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儿女,父母当初说话绝情,事到临头却也不好袖手旁观,然肺痨几乎是绝症,拖了一年多,孩子呱呱坠地,他只看了两三天,撒手人寰,丢下孤儿寡母。
却也是钱二妮儿命不好。
生时逢了天狗食日。有那村里的神婆就说她是天煞孤星,六亲情薄,凡亲近之人都将被她克死败落。
古人迷信,一传十十传百,钱二妮儿被传成个妖魔似的存在。亲戚四邻避之不及。总算柳家世代见识多广,对这等传说也不见得全信,这才保着柳大娘和尚在襁褓的钱二妮儿活下来。
然她越大,越异于常人。渐渐村里传开,原来钱家的天煞孤星竟是个傻的。
柳大娘的亲哥哥攀上了一家官户,不知怎地洗脱贱民身份,也钻营了个小官。一家喜气洋洋之际,他们攀上的那官户犯事,一夜败落。柳大娘的哥哥在衙门里也屡受排挤。
去到庙里求签问神,有大师捻着串珠念念有词,忽而睁眼道:“贵府家有天煞孤星,于亲不利呀!”
柳大娘的母亲大惊,为了全家安危,从此再不肯资助女儿。
孤儿寡母,又没了娘家相助,很快连生计都成了问题。柳大娘无奈,挣扎着跑起牙婆生意,初始只在乡间走动,挣几个辛苦钱,连带着卖些水粉头花,勉强养活自己和孩子。凭着耳濡目染的本事和能言善道的本领,很快做出头。其母见女儿辛苦,终究是母女连心,也瞒着家人将些个门路介绍给她。柳大娘要做大户人家生意,带着有个天煞孤星传言的女儿却进不得门内,只得四处托人照看。说来也蹊跷,凡是照看钱二妮儿的人家,要么大人生病,要么牲畜不宁,总之是有小灾小祸,令她的恐怖传言更上一层楼。
柳大娘门路越来越广,赚钱越来越多,只是犯愁无人肯照料女儿。娘家又有言在先,万万不肯和钱二妮儿牵扯上关系的。
正犯愁时,想起了夫家亲侄。
她原是和夫家闹翻,再不肯回村的。只为一个不实传言,夫家长辈们找上门去,逼着新丧夫的她抱着女儿离开,免得连累村人亲族。
然而情势不容,也不得不找到钱满山,托她照顾女儿。好在刘氏虽刻薄精明,却并不愚昧,又贪图柳大娘所许钱财。合该她和二妮儿有缘,两年下来,无病无灾,让为他家捏了一把汗的乡邻都放了心。
钱二妮儿天煞孤星名声在外,这几年传言渐渐淡去,乡人们也肯正眼看她,但仍是惊惧她出生于天狗食日,生而不祥。也是因此,嫉妒刘氏从她身上赚钱的人虽多,也有人看不惯她苛待二妮儿,却无一人肯和柳大娘告状。
钱多多听得多了,联系多广,又见了村人看她的眼色,渐渐将逃跑之心淡去。
柳大娘是万万不肯带着她跑生意的,柳家又致死不能接受她,除去钱满山和刘氏,她还真想不出谁家能接受她。
挨了几次打,各种活计渐渐上手,又稍微能看些眉眼高低,刘氏这才作罢。林小五每每怜悯的看着她,只恨自己人小力薄,不能保护她。
钱多多看不惯他怜悯的眼神,每每腹诽,你连自由都没有,拿什么来怜悯于我!
这日照常去打猪草,早饭没吃饱,她在野地里徘徊多时,逮了蚂蚱烤来吃,回去得晚了,又挨了刘氏一通棒打。
她心里默念我不是钱二妮儿我是钱多多,丫打得不是钱多多是钱二妮儿,丫愚昧蠢笨没文化,我高尚自由知识性女性,没必要和丫置气一般见识。精神上胜利了,肉体上惨败了。
许是人小皮薄,痛感格外清晰,她咬着牙不哭嚎出声,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心里埋怨老天爷,为何要让她遇到这等倒霉事情。
不多时林小五从田里帮忙回来,听巧儿学舌得知她又挨打,趁刘氏不备,偷偷钻进灶房,帮她添柴烧火。
“二妮儿,疼不疼?”
钱多多横了他一眼。我打你一顿,你敢说不疼?
“二妮儿,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再长大些,壮实些就能保护你了。”
呸!你卖身契都在我娘手里握着,谁保护谁还指不定!
“二妮儿,你且忍着点,等我长大,她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哼,等我长大,我一天照着三顿揍她!
“二妮儿,你哪儿疼,我帮你呼呼?”
喵的,我脸疼手疼屁股疼,是你个瘸小子能随便呼的?
林小五全然不觉。他满腔心疼着看上去木木呆呆傻傻的二妮儿。
因他手脚勤快伶俐,又是柳大娘托付的人,刘氏表面上对他还不错,但转过头去却不屑的骂他是贱民,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村里人表面上也都和气,但他知道,没几个看的起他,都顾虑着柳大娘罢哩。
唯独二妮儿,虽不能说话,傻傻呆呆,但从来都平等的对待他和任何人。他在家时何尝遭受过这等磨难。家逢大难,忠心的家仆带着他和亲孙女和孙子逃出,本以为能平安躲过一生,未料到桑干河水灾,家仆为省一口粮食给他,眼看着亲孙女活活饿死……
家仆忠心,奈何仇人始终不肯放过他们,一路逃窜,眼看着都要被他拖累致死。他实在不忍待之如亲人的家仆和年幼的孙子被饿死,瞒着他们偷偷签了卖身契,但愿能让他们好过一些……也但愿自己平安逃过劫难,长大成人,为母亲报仇伸冤……
他被带出家门时年方六岁,如今却已经虚岁十一,在外头五六年,一应粗活农活都干得来。他和家仆的孙女孙子兄妹相称,最疼惜体弱多病的妹妹,妹妹被饿死,他心存愧疚。遇上二妮儿后,把一腔愧疚补偿之心一古脑的倾在二妮儿身上,对刘氏恨之入骨,只恨自身力量微薄,柳大娘又要他忍耐。
他手里握了枯枝,愣愣的盯着炉膛,并不塞进去,而是将枯枝紧攥在手里,几乎要卡进肉中,一字一句:
你且等着,等我活着长大……
活着,活着长大。他的存在,就是对仇人最大的反击!
钱多多眼看着他把带刺的枯枝攥紧肉里,鲜血溢出,不由诧异,这人莫不是傻的,没有疼痛知觉?
心下不忍,拂开他的手掌,抢过枯枝,将带血的枯枝送进炉膛。
林小五知她心疼自己,开怀,凑近她耳边,神秘道:“二妮儿,我知道你的秘密。”
人生难得有‘情’郎
林小五知她心疼自己,开怀,凑近她耳边,神秘道:“二妮儿,我知道你的秘密。”
钱多多大惊,一把推开他,死命瞪着。
他又道:“你会说话的,对不?”
没料到她反应巨大,安抚:“莫怕莫怕,我没对任何人讲。”又道:“我听过你在屋后自言自语,虽听不清,但能听懂单个字节。二妮儿莫担忧,现在学说话虽迟,但只要你能开口,总归是件好事。莫要害臊怕人笑话。”
原来他以为自己怕人笑话。
钱多多放心下来。比划着让他不许和任何人提起。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一天不开口说话,就代表尚未认同这个世界,也就有着生还穿越的可能,坚持着不说话,不和这些人交流,不产生过多感情,避免未来过多牵扯,实在她存在私心。
林小五自然不知她许多弯弯绕绕,只道小女孩儿面皮薄,说不好话怕人笑话,遍对天发了誓,又坐下来缓缓讲些道理给她,劝她平日多多练习,闲时和他对话。
正说着,钱叶儿笑吟吟的进来,声音清脆:“小五哥你和一个哑子讲什么话?”
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豆绿衣衫,梳着整齐的双鬟,眉目秀美,笑容盈盈,身量苗条修长,年纪虽小,却雪肤明眸,娇美可人,端的是清秀小美女。
刘氏对二妮儿不假辞色刻薄至极,对待亲妹子却疼爱有加百般宠护。一来是钱叶儿和哥哥嫂子年龄相差大,她出生时父母已年迈,几乎算是刘氏一手养大;二来刘氏这些年屡失亲子,钱叶儿养在身边,就和她的亲闺女无异,每每慰藉她的心。
刘氏对钱叶儿疼爱程度,只看穿着便知。
庄户人家,衣服鞋袜都由自家缝制。一年到头难得穿件新衣。且不说户主钱满山,刘氏自己和巧儿都极少添置新衣,钱叶儿反而时常有新衣可穿——当然,许多都是柳大娘买回给她,也有些是柳大娘扯了布料让刘氏做给二妮儿的。
庄户人家的女儿,哪个不是自小就下田做家务。只钱叶儿,刘氏教导她持家女红,她想做便做,不想做也从不强求,将个本就漂亮的人儿养的白白嫩嫩,比有些富户的女儿更加娇宠。
钱叶儿在家中地位颇高,就连巧儿都轻易不敢和她作对。钱叶儿也乖巧,言语行动间将嫂子和哥哥奉承的高高在上,教刘氏觉得她聪明懂事,更疼上三分。钱叶儿今年十岁,父母在世时早早的定下了人家,家境倒也富裕。本打算再过两三年就将她嫁过去,没料到桑干河一场水灾,未来夫婿家破人亡,听说只剩了个寡母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刘氏便有些不情愿,话里话外很有些想退亲的意思。
只是愁着退亲于名声不好,暂时不便开口罢了。
林小五在钱家几日,居有定所,粗茶淡饭填饱肚子,洗去脏污,气色渐好。他大户人家出身,气度绝非田间地头野小子所能比拟,钱叶儿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对他更加客气亲近。嘴上小五哥叫个不停。
林小五对她却无甚好印象。
本该她做的活,刘氏也都派给二妮儿。她又经常和刘氏告状说二妮儿的坏话,看着二妮儿挨打还说风凉话,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学来阴险的心思,在林小五看来,她竟有些家中从前那些女子的作风,因而很是不喜,面上客气着,只是淡淡的。
她话里瞧不起二妮儿,林小五就淡淡的反驳:“二妮儿只是不说话,却能听懂我的话。”
钱叶儿抿嘴,也不多说,转向二妮儿:“嫂子问你还没烧好么,要你快点哩。”说完转头就走。
林小五看看一锅稀粥,暗骂刘氏黑心。二妮儿人小力弱,若是不小心烫到又当如何!
说不得,帮着二妮儿盛饭。
初夏季节,秋粮未下,存粮不多,就有些青黄不接。钱多多猜测他们所在应是北方,因虽有水稻,但极少吃大米,大多时候都用面饼、高粱米。照例是两稀一干,因下午还要辛苦劳作,粗瓷碗上放了几个面饼。
面饼粗糙难以下咽,但她每日被刘氏支应的团团转,体力消耗大,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了一个不管饱,还想再去摸一个,刘氏却横了她一眼,道:
“罢哟,个头不见长,怎么比猪吃的还多!”
钱叶儿扑哧一笑,极为文雅的捂了嘴,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只学得不伦不类,别扭的很。
钱多多没管,径自摸了个面饼,狠狠咬下。
喵的。猪只吃不干,我还得干活呢,你怎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