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谁知——哎,没法子,我也要吃饭!你们要是愿意呢,还有个地方也要人,只是我事先告诉你们,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凡好人都不爱进的。若是不愿意呢,我就当我闺女醒来酬谢老天爷,做一回善事,把你们送还给爹娘,身价银子却得照样还给我。你们怎么想?”
她话方说到一半,几个孩子就哭哭啼啼起来,他们哪儿有什么心眼。其中有个头中等,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子说:“不管哪儿,大娘只管卖了我们,家里爹娘也有个活路,若是回家,别说我们,只怕爹娘也得饿死。”
他虽残疾,言语谈吐却清晰自如,全不像其他孩子畏畏缩缩,柳大娘惊奇的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在半路上,她们投宿驿站,他打听得自己是牙婆,主动卖身养活年老的爷爷和小弟弟的。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附和,只说不想回家。
柳大娘叹口气,也别无他法,只得带着他们往一个偏僻胡同里走去。
在隐蔽的地方停下,有处木门,挂着两对大红灯笼,非节非年,灯笼仍亮着,很是让人诧异,柳大娘上去敲门,隐约听得围墙内传来隐隐丝竹之声,又有喝酒划拳,接着一个女子捏着嗓子唱了几句,又听得男人粗鲁的大笑声。
钱多多心一沉。
她再无知,也猜到这儿该是私窑。
这些孩子被卖到这儿……担忧的望了一眼他们,却见方才说话的瘸小子目露黯然之色,望着天空,又露出决然的神情,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是卖断,这几个孩子价码都比刚才的高,柳大娘表现得却并不高兴。钱多多本以为她不高兴是因为缺小子没卖掉,上了骡车后,柳大娘却叹息着说:“本想给他们一条活路——若非实在无法,谁乐意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儿!”
她才明白,原来柳大娘是担忧几个孩子日后的命运。不由对这位便宜老娘多了几分好感。
寄人篱下心忐忑
柳大娘在县城租了两间民房落脚。因今天赚了钱,又难得母女团聚,特意从外面小馆子里叫了酒菜来吃。她劝着钱多多多吃一点,多多却皱眉不已,饭菜没盐少油,胡饼硬邦邦,就连他们吃着津津有味的白肉,她只略尝了几口,实在受不了肉腥。
因柳大娘今天心情好,特意叫瘸小子也上桌一同吃,得知他叫小五儿,姓林,林小五。小五显然也很饿,吃相却很是文雅,柳大娘越看越觉得奇怪,问他,他说父亲是落第的秀才,从前家里也颇富贵过,一场水灾,父母没了,家没了,钱没了,只剩他和年迈的爷爷,还有一个小弟弟。
柳大娘奇道:“这么说,你识字?”
小五道:“略识得几个,背过三字经。”
柳大娘后悔不及:“哎呀呀,早知道你识字就该告诉我,王大户家最喜欢识文断字的家丁,哪怕在门房记录人员往来也是好差事呀!”
小五微微一笑,并不后悔的模样。
饭后柳大娘和钱多多一间房,摸摸她身上的伤,问疼不疼,也不在乎能否得到回答,径自说:“明天找个大夫好好看看,没什么大事就还把你送回你嫂子家。娘也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好在咱也不是白吃白喝他们,他们也不敢苛刻了你——别怪娘心狠。实在你是个哑子,平日里又疯疯癫癫的,娘走街串户的忙,也顾不上你——再者,有些大户人家也忌讳……”
说着顾自饮泣:“若非你爹死的早,娘也不用操这行当,闹得骨肉分离……只是你这副样子,将来可怎么嫁人呢!”
愁了半天,突然想起林小五,合掌大喜:“有了!”她心里盘算着,林小五是个瘸子,但他识文断字也算有点本事,卖身契又在自己手里,不怕他将来不乖乖听话。
心里存了这个心思,柔声问:“你看小五儿怎么样?”
照例没得到任何回应,她也不在乎,自言自语道:“让他陪着你,也省得村里野孩子总是欺负。”
几天之后,钱多多和林小五一起,被送回了山村。
钱多多始终没有开口分辨自己已经不是个哑巴,对柳大娘的安排也没有丝毫反抗。
一来,她怕人们将她当成了妖孽;二来,天生小心谨慎的性子作祟,她对眼前的所有一切持怀疑态度,担心所有人都要害她;至于第三么,则是发自心底的讨厌柳大娘的身份!
牙婆,又称牙嫂,是专做人口贩子的女性。宋代《吴自牧梦梁录》里曾说:府宅官员,富豪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红楼梦里,贾府丫头犯了大错,就要找人牙子卖出去,其中就有牙婆的一席之地。很多牙婆又兼着媒婆,而媒婆则又能兼职做牙婆。媒婆和牙婆在古代都没有好名声,她们走乡串户,出入深宅,往往为了利益挑拨是非,闹得人家鸡犬不宁。
在钱多多的印象中,牙婆就没有好东西。更不想留在柳大娘身边,眼睁睁的看着一宗宗人口买卖案在她面前,在光天化日之下□裸的发生。
她隐约记得有售《卖子叹》里形容:
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那能抛?饥寒生死不相饱,割肠卖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抱长怨。嘱儿切莫忧爷娘,忧思成病谁茹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
她不想见到父子母女抱头痛苦却不得不分别的场面在自己面前发生。
钱满山是个空有一把力气,两脚蹬不出来个屁的老实人,娶了个老婆却能言善道,是耍泼使横的一把好手。又有个水灵机敏的嫡亲妹子。也亏得他和妹子年龄差距大,钱叶儿算是哥哥嫂子一手养大的,又聪明伶俐善察言观色,小时候虽然也没少吃苦,但长大了,心眼多了,却能点化着她嫂子团团转。
三年前五岁的二妮儿被送到老家,交托给钱满山照养,柳大娘每月都送钱送米面,也算帮衬着侄子,因此钱满山家在村里还算能过得去。
然而钱家的却不喜欢二妮儿,是个哑巴,又是块木头,针扎一下不知道动,吃的多,又不做活,刚开始还能善待二妮儿,时间长了发现她也不会告状,于是就渐渐的苛刻起二妮儿来。
开始只是指桑骂槐,发现二妮儿听不懂,索性明面上就骂,再后来就驱使着二妮儿做活,再再后来却在饮食上开始克扣二妮儿。
前几天闹得那出,本来她心里还忐忑不安,担心柳大娘发觉她这几年对二妮不好,没成想柳大娘压根没发觉,还把二妮又照原样送了回来,这次附加了一人,说明是陪伴二妮儿的,让她心里直打鼓。
莫非她发现不说,找个人陪着二妮儿好警告自己?
林小五瘦瘦小小,也不像能保护二妮儿的样呀。
柳大娘赶着马车送二妮儿和林小五回到山村,不少田间闲妇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柳大娘,城里可有大户要灶头婆子的?我做的一手好浆水……”
便有知根底的婆子嘲讽:“钱六家的,你那手浆水也好意思到大户家做?罢哩,莫要偏了大娘的人情还丢脸面……”
“城里最近可流行什么花样子?大娘可有捎回一块来……”这是刚过门的小媳妇。
柳大娘一一笑着答了,回首不见人下车,掀开了布帘子,见二妮儿盘坐在车里低着头,林小五在边上劝她。她以为二妮儿不愿回村,虎着脸:“你莫要淘气!”
林小五费劲了口舌也没得二妮儿看一眼,直到柳大娘发话,才见到二妮儿抬了头,一脸忍痛的表情。
钱多多很想告诉他们,不是我淘气不想下车,实在是腿盘坐麻了……然她现下扮演身份是哑巴,却不好开口,只得直直看着柳大娘,指了指小腿,又皱眉做痛楚状。
柳大娘没明白她的意思,还要再训。还是林小五机灵,哎呀一声:“敢是小娘子麻了脚?”
钱多多嘘口气,总算有个明白人。
林小五笑着下了车,他虽瘸着一条腿,动作却很是灵便,转身想扶钱多多,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迟疑的看向柳大娘。
柳大娘知他所想,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她还小哩,你随我唤她二妮儿就好。”这话却有两层意思。一来他虽卖身为奴,但不必视钱二妮儿为主家;二来他们年纪都小,今后又要成日一处过的,乡村风俗,也不必拘泥于礼教大防。
林小五最是聪敏不过,当下应了,搀了钱二妮儿下车。
钱多多开放大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人,脑海中全无礼教大防之念,脚上麻的厉害,一边在心内诅咒这见鬼的马车,一边扶了林小五,几乎把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柳大娘见状暗暗点头。
二妮儿内向孤僻,顶怕生人,轻易也不肯接近陌生的人。她能和林小五相处得来,柳大娘自是高兴。
钱满山家在村西头,靠水井的大槐树底下,原是三间破败的茅草房,因这几年得了柳大娘不少帮衬,他家女人又能干,修修补补,倒盖起了两间瓦坯房,惹得许多人羡慕不已。
户长家的儿子在县里衙门当差,也不过才五间瓦坯房哩。他钱满山空有一把力气,只会拾掇地里的庄稼,若不是钱家媳妇儿明里暗里克扣二妮儿的用度,他三辈子也攒不来两间瓦坯房!
钱家媳妇儿早听得人报信,远远迎出来,哭天抢地的摸着眼泪上来搀钱二妮儿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上下摸索着:“妮儿啊,妮儿啊,你福大命大啊,要是你有个好歹,嫂子死了都甘愿碍……”
钱叶儿在旁扶着嫂子,也哀哀垂泪:“婶娘别怪我嫂子失礼——实在是这些天担心坏了。天天在家念叨妹子,就盼着她能平安回来。”
她说着话,抹着泪,乌溜溜的大眼在林小五身上溜了一圈。
钱多多,应该说钱二妮儿,木着脸,任凭两人哭天抢地的做作。不动声色的打量今后安身立命的村落。
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不足一百人,大半都姓钱。判断不出是北方还是南方,一路行来,既有水田也有旱田,她仔细辨识,水田里固然种了水稻,旱田去也长着小麦,令她颇为费解。
房屋大都是茅草所建,风吹过去,有压得不牢的捆草颤巍巍,令人疑心下一秒房子即将倒塌。眼前的院落是她见到最好最牢固的房屋,三间房,两间大屋是瓦片混着土坯砖建造,还有一间则又窄又小,同村中其他茅屋无异。房前只得稀稀拉拉几根藤蔓,勉强算做栅栏,院里养了两只鸡,一只狗,地面打扫的倒干净。
钱家媳妇儿娘家姓刘,在家排行第五,人称刘五娘。娘家也不远,隔了八里地,一晌午就能打个来回。嫁为□,娘家的称呼和姓氏都改了,大家要么称她钱嫂子,要么就叫做巧儿娘。
她一边哭天抢地,一边去窥柳大娘的神色。
柳大娘脸上淡淡的,对钱叶儿很亲切,对钱二妮儿也照常是不甚关心的模样。如此一来,她倒放了心,手上抓着二妮儿胳膊,狠下了几分力。钱二妮儿没吱声,她忍痛的能力超级强悍,兼之脚上还一阵阵的发麻,对钱嫂的小动作没太留心。倒是林小五,多看了钱嫂子两眼。
一行几人进屋,坐好。钱叶儿端来一盏豆子茶,邀功似的道:“婶娘且尝尝,还是上次捎回来的好茶,家里舍不得吃呢。”
柳大娘很高兴地样子,喝了两口,夸赞:“叶儿越来越能干了。”
一个浑身是土的小子从门外跑进来,扑在柳大娘膝上:“婶娘婶娘,你给我带了好吃的没?”
钱叶呵斥:“巧儿,看大娘笑话你!”说着要拉扯他。
柳大娘忙制止,爱怜的抚摸他的脑袋:“巧儿又长高啦……车里有枣子糕,叫你姑陪你去取。”
巧儿是钱满山的儿子。钱满山子嗣上艰难,前头养了两个,都没养活,等到巧儿落地,正是乞巧节,求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七爷,他老人家捻了捻花白胡子,沉吟,道:“取个女孩儿名好养活,不如就叫他巧儿。”
乡间例有风俗,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也有男儿假充女孩儿去养,试图骗过老天爷的眼睛,平安健康长大。
巧儿今年才五岁,生得虎头虎脑,是钱满山的心头肉。
他满意而去,刘氏陪着一旁站着,柳大娘不说坐,她决不敢坐下。
论辈分,钱二妮儿过世的爹是刘氏的亲叔叔;论威严,柳大娘虽早立了女户不属钱氏,却在村里说得上话,就连户长和七爷都高看她一眼。
豆子茶是拿了黄豆、芝麻、姜、盐,和着茶叶沸水冲泡而成,柳大娘放在嘴边缓缓啜饮。钱叶儿舍不得多放茶,抓了大把黄豆,一股豆腥气。
她喝了半晌,仿佛才注意刘氏陪站一旁,道:“你且坐下。”
刘氏这才挨着凳子边坐了。
“婶娘一向生意还好?”
柳大娘道:“且是糊弄馍馍罢哩。我一个妇道人家,若不是实在没了活路,也不像出去抛头露面……”
刘氏赔笑:“俺们想出去,都不得法哩……”
柳大娘笑笑,叫过林小五,道:“这孩子姓林,叫小五。是我在娘家为闺女时好姐妹的孩子。桑干河发水,她家遭了灾,家里几个孩子吃不上喝不上,没辙想把孩子托付给了我。我寻思着家里的活计也忙,你和叶儿也不能整天盯着二妮儿,就接他过来陪二妮儿两天。”
她说这话并不看着刘氏,反而紧盯林小五。
这番谎话说得巧妙,连半个字都不真。林小五年方十一,乍闻谎言,连眼都没眨,只叉手,垂目,全无吃惊表情,柳大娘看的心内连连点头。
刘氏打量了林小五两眼,脑中迅速盘算,嘴上推辞着:“我和叶儿也没多少事体,照看二妮儿足够哩……”
却不知柳大娘打得哪么算盘。莫不是察觉了她苛刻二妮儿,特地找人监视?但看林小五面黄肌瘦,又是个瘸子,面目也老实的很,管么子用呢。
柳大娘深知自己这位侄媳的品行,当下道:“他的一应饭食托付给你,我每天再把你十五个钱。”
刘氏磨叽着不答应,嘟囔:“今年天旱,收成不好。”
柳大娘又道:“也不白教你养活。我在村里买下的五亩田,你且叫他和二妮儿去种,收成留一半当他俩的嚼裹。”
刘氏这才松口。
相依为命身世苦
因柳大娘是客,午饭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有肉,也有鱼。巧儿显摆:“是我下河摸得鱼。”
柳大娘很是稀罕他的模样,夹了一筷子肉:“巧儿真能干!但你年纪小,可不敢学人家下深水。”
巧儿得意的仰脸:“我都在浅水里,有三哥哥帮我呢!”
按着乡间规矩,女子是不能上桌的。
然一来柳大娘身份特殊,二来客人也只她一个,就连钱叶儿都让她在席上坐下。钱多多表面上维持木呆呆的神情,别人叫坐她就坐,别人叫吃她就吃,不说话,不行动,在外人看来她更傻了。
表现得虽傻,却在一直观察。
柳大娘对钱叶儿和巧儿都亲切有加,唯独对亲闺女不理不睬。若说厌弃吧,在县城她也有说有笑,很关心女儿。
钱满山闷头猛吃,一言不发。刘氏踢了他好几脚,都木头人似的没反应。刘氏无奈,只得堆笑问询:
“婶娘可又有什么新鲜的笑话?”
柳大娘本不欲理睬她,钱叶儿和巧儿却都眼巴巴的盼着,就连始终没表情的女儿也仰起脸看着自己,想了想,笑道:
“我也是听说来得。说是邻县章大户家的夫人,在本地也算大家闺秀见多识广了,去岁去得京里,章老爷京里生意上伙伴的夫人带她去大相国寺进香,她在偏殿见到几位师太,当场大惊失色,没敢问话,匆匆退出,和那家夫人说再也不去大相国寺。人家问她缘由,她叹了口气,道是皇家寺庙也不清净,和尚都娶了老婆哩……”
她说的有趣,自己先捧腹大笑。钱家几人面面相觑,并不解其意。钱叶儿机灵,率先浅笑凑趣,刘氏也连忙裂开大嘴捧场,就连钱满山都干笑了几声。
巧儿幼小,想了半天没明白,直问:“婶娘,为什么和尚能娶老婆?”
一席话逗得柳大娘又笑了半晌,道:“傻孩子!师太们哪是和尚的老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