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一对母女送走,安公子让今儿一早才到家的安三也休息去。这才紧闭书房门,重新来看简靖王讨贼的奏折和田公公再次问罪的旨意。安公子也是一个看法。第一道圣旨简靖王抗旨不遵,再次问罪田贼,一定是早有准备。
一开始看的时候窗外天色晴朗,到安公子抬起头来。天色变得灰蒙蒙,象是要有大雪。安公子自言自语:“这天是要变了。”简靖王骨子里流的是皇家的血,是先皇的第八个妹妹安国公主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皇家人。而且此人能征善战文武全才,先皇驾崩皇帝登基时,就不敢让简靖王来朝,对他其实是防备的很。
飞雪漫漫接天蔽日碎碎落下,天气骤然寒冷,冷得安家门上守门人穿着大厚棉袄在火盆旁边还缩头缩脑。
“人来了,进喜儿去接。”一个看门人看到两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往这里来,离着还有一箭之地,先捉弄那个小的看门人。
进喜儿不忿:“这冷天气偏是让我去接,离着我们这么远,或许是过路的轿子。”喊他去出门接的看门人笑骂道:“你小子当差还这么多的话,你要舒服,里面唱大戏呢,你怎么不进去看,没那体面。”
说过这句话,他再对着外面过来的轿子看看,也不喊进喜儿了,径直满面堆笑走出来,已经认出来这是周家的轿子,周家的三位公子和公子交情都好,看门人这就出来的快。
进喜儿在里面鄙夷:“这是什么眼睛!”然后看到别人也一起站起来:“是小周公子,走,咱们也出去迎一迎,免得他对公子说,公子要怪罪下来。”
小周公子的轿子落下来,还没有下轿先看到四个看门人一起来迎,小周公子满意地问出来:“你们家公子在家吗?”
“家里唱戏请亲戚们,公子也在家里。”看门人殷勤回答出来,小周公子问一问原因:“为什么事情要唱戏?”
看门的四个人都不太清楚,倒是进喜儿嗫嚅着回答:“夫人的亲戚林夫人和林姑娘来家里十几天,象是为她们唱戏。”
小周公子这才下轿来,刚微笑说一句:“亲戚上门理当招待。”然后一双眸子就往门一旁的墙根下面看去,眼珠子变得贼兮兮,人也象被什么牵着往墙根下面走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雪地里缩着头缩着手,象是身上红袄遮不住风寒,穿一件绿裙子雪地里走来也湿了大半裙边。
“翠翠,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周公子走过来,对着翠翠通身只是看。北风吹乱翠翠的发丝,几缕发丝在腮边飞舞,翠翠乍见小周公子,低下头来行礼:“公子好,我在这里等人。”
小周公子明白过来:“你是等着见宋姑娘是不是?快来,我带你进去。”翠翠对着锦衣貂帽的小周公子看看,低下头道:“俺不去,俺找的不是宋姑娘,俺请门上的人传过话了,说一会儿就出来。”
雪地里略带狼狈的这个姑娘,因寒冷脆生生发颤的怯怯嗓音。让小周公子又重燃爱欲。看着低垂的头颈后面一段白生生的颈子,小周公子想着不少次见过她如穿花蝴蝶一样,周旋在各色人面前。小周公子不由得叹气。
“看你,也不多等我一时,就自作主张抛头露面出来。现在唉,我有什么主张也是不成的了。”小周公子的母亲也见过翠翠在外面做生意。周夫人是松一口气,小儿子再不争气,也不会再把这样姑娘往家里塞。
翠翠身子微微发抖,看在小周公子眼里,他没有想到是冷。貂皮暖帽丝绵锦袄的他认为是自己话的原因,小周公子又叹一声:“你和宋姑娘住了些日子,倒没有学到她一分。如今她是安公子心坎上的人,时时打首饰置衣服,何等的光彩,你呀你,你为何要抛下我?”
这就是富家公子无耻之处,明明自己负心,还要怪别人无情。翠翠愣愣对着小周公子感伤地面上看,一时糊涂起来,象是真的自己抛下了他,没有等他。
小周公子两次问话。生活阶层低下的翠翠不能不回话,她低下头低声道:“俺等了,”小周公子情热上来,爹娘老子都丢在脑后。何况是自己的负心。小周公子竟然恼怒起来:“多等一时又有何妨,看看宋姑娘,还不是等上半年多才进的这家里,让你和宋姑娘住在一起,就是怕你心有不定,让你好好同她学着些儿。”
更糊涂的翠翠听着小周公子下面的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小周公子由恼怒转为忿忿指责:“我和安公子是世交好友,宋姑娘是他心上的人,我让你搬去和宋姑娘邻居,就是有事情,你也可以让安公子找我是不是,你让他找过我,我不是也去了。”
对着翠翠微张着嘴,小周公子柔声问一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翠翠只是微张着嘴,红唇和贝齿都是光泽焕然,小周公子突然想起来新认识的素秋,成日家要胭脂香粉,一张小嘴涂得血淋淋以为好看,全不如这自然风韵,光彩动人。而翠翠雪中冻白了的面庞,在小周公子看来,也是粉嘟嘟似搽粉。
“公子,”身后是跟小周公子的小厮在说话,看到小周公子和一个姑娘说个不完,小厮们明白小公子又旧病复发,过来提醒他一下:“会过安家公子还要早回去才行,今天是腊八,家里请亲戚,回去晚了,老爷夫人不喜欢。”
**调到此处的小周公子深谙见好就收之道,就着小厮们的话就微笑道:“看我,是一个忙人不假吧,难得看到你一次,我这就要去了。”
转身往安家门里进的小周公子和蓝桥擦身而过,蓝桥让一让待小周公子进去,这才走出来看翠翠。
“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蓝桥对着翠翠发白的面色没有多看,只是问出来:“我正陪姑娘看戏呢,姑娘听说是你,也让我快些来。”
雪继续下着,打在两个人的身上,翠翠微发颤的声音道:“莲菂姐姐在看戏?”蓝桥不耐烦外面久呆,也不愿意和翠翠说得太多,就快些和她说话:“家里请了一班戏子,老夫人坐了一时说老天拔地的要歇着,夫人坐了一时说帮着料理办年也去了,公子书房里见管事的呢。老夫人、夫人和公子都不在,我们姑娘最大,坐了首席在看戏,怎么,你是找姑娘,还是来找我?”
翠翠黯然神伤,莲菂姐姐真的是如小周公子说的,现在是安公子心坎上的人,过得很快活。身前是蓝桥只是催促的眼眸,翠翠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递到蓝桥手上:“多谢姐姐告我的信儿,布匹上我挣了不少,这是孝敬姐姐的钱,请姐姐别嫌少。”
蓝桥不要这钱,和翠翠推了一下才收下来,对着翠翠道:“我有消息当然告诉你,眼前有一个消息让我告诉你吧,说米价要涨,你要有钱有粮仓,可以多屯一些。”
“听说要打仗,米价才要涨,是不是这样?”翠翠今天来,也是要打听这个消息,简靖王要谋反的消息一日千里出京来,弄得百姓们心慌慌,商贾们屯积忙。翠翠也想挣一笔,手里又有莲菂的钱。今天大雪也跑来探听消息。
蓝桥在深宅里,她还不知道要打仗,她只按着安公子交待的说:“打仗我倒是没听到。只是听说米价要涨。就是上次的布匹,我们院子里的妈妈们私下里屯了一些,挣的钱也不无小补。听说她们又在屯粮,我这消息都是听来的。准不准的你私下里再打听去。”
这是安公子交待的话,蓝桥吸收的不错,用的也相当好。翠翠深信不疑,她在外面行走,听到风声金不换金老爷在屯粮,把几个空的仓库都租下来。再听蓝桥这样一说,翠翠心动不已。觉得银子“哗啦啦”地往自己脚前掉下来。
“好了,我要进去了,姑娘身边没有我,这可怎么行。”街上冷风吹得蓝桥耐不住,她这样说着再问道:“你还有事吗?”
在外面早冻了半天,脸都僵硬的翠翠不容易陪上一个笑容来:“姐姐进去帮我问莲菂姐姐好,再告诉她交给我只管放心,我没有身份不能进去见她,她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
蓝桥忍不住揉搓着双手,双脚也在裙子里面动几下解解寒冷。听过翠翠的话是“嗤”地一笑:“姑娘在家里什么也不缺,你不用送来,就送来也不要。姑娘过年的衣服是和老夫人、夫人的衣服一起交出去给裁缝们做,里衣儿是家里人在做。就是首饰。也是时时老夫人、夫人和公子不时的赏下来,又缺什么又用得着你送什么。”
说过这话的蓝桥才不管翠翠是什么脸色,蓝桥再搓搓手:“我去了,你再找我,还是这样来吧。”转身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街上一阵北风窜过,把翠翠从怔忡中冻醒过来,这才觉得自己也是全身透骨的寒冷。往家里去的翠翠摸摸袖中有钱,可以雇个轿子回去。只是这钱是自己一文一文讨价还价而来,脚下一寸一寸地方走过挣来,翠翠舍不得用,走一走就会暖和了。
走着回家去的翠翠心里想着小周公子的话:“你没有等我。”再想着小周公子和蓝桥都证实,莲菂姐姐在安家过得体面。翠翠心里疑惑,她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要劝我劳苦奔波?最后翠翠还是认定莲菂不会欺骗自己,她的钱放在我这里一直放心,有出着银子去欺骗人的吗?
走进去的蓝桥回到莲菂身边,莲菂随口问一句:“你去了哪里?”蓝桥为莲菂摸摸面前的茶凉不凉,才道:“我妈喊住我,和我说句话儿,这就来晚了。”
莲菂也没有放在心上,对着戏台上咿咿呀呀又听一会儿,才皱眉道:“他就不能只唱快的,别唱那拖了腔调,一个字要唱上半天的调子吗?”莲菂只喜欢西皮流水那种快些的唱腔,台上小旦正唱到情浓处,曼妙的在抒情,莲菂听不明白不喜欢。
一旁的姑太太听到巴结她:“宋姑娘不知道,好听的就在这里,这是张云卿拿手的一段。”宋姑娘在家里越来越了不得,安老夫人现在骂她的也不多,也骂就是不多。
今天来看戏的,除了家里人就是亲戚们,宋姑娘坐了首位,亲戚们眼红之余,也愿意来趋附几句。
对着姑太太笑一笑的莲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姑太太对自己不客气,莲菂也要背地儿捣鬼还回去才行。她既然笑脸相迎来攀谈,莲菂也是客客气气。
戏台搭在园子里水榭上,四周围起来挡风挡寒冷。安公子送小周公子出去,小周公子远远地看着笑:“永年兄在家里请戏班子,独没有请我,这是何道理?”
安公子顺着小周公子的视线看过去,菂姐儿坐在翠幄挡着的地方,小周公子今天是看不到她。听到小周公子带笑指责,安公子解释道:“为着母亲亲戚来才请的戏班子,再来的就是家里亲戚和铺子上管事的,他们一年到头辛苦,让他们随着乐一乐,一个朋友都没有。”
雪花飞舞中,锣鼓喧天响,小周公子往那梅林处翠幄挡头看一看,再取笑安公子道:“此时老夫人不在,伯母也不在,是何人坐的首席?”对着安公子的微笑,小周公子再取笑道:“既然宠姬坐上头,你也该请几位姨娘来做个伴儿才是。我房里有两个,你看不上。吕兄莫兄房中也都有人,难道怕辱没了你这位莲姑娘不成。”
安公子摆手笑:“算了吧,你房里那两个。原是你的丫头,她们出来拜客你觉得成体统吗?吕兄倒也罢了,房里姨娘还算是安生。莫兄房中的那一个我不敢恭维,”说到这里。小周公子更要笑:“亏你天天说别人无行不好,你评起来别人房中人,倒象是评题文字一样的清楚明白。”
对着那娇妍梅花再留连几眼,两位公子并肩往外面去,小周公子低声道:“金不换这厮耸着我父亲也屯积米粮,说是要打仗了,什么东西都会涨。”
安公子笑得浅淡:“随他去吧。依我看来,简靖王未必这样鲁莽。”安公子加意研究过简靖王的几次奏折,先是对问罪的旨意抗旨不遵,要是莽撞的人这个时候就会兴兵而起;而简靖王却没有,反而又上奏折为自己分辨,提出清君侧,把罪名全归到田公公身上去,安公子负手眯起眼睛淡淡一笑,王爷在候良机,他在为自己出兵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才是。这借口一天不到手。他一天不会兴兵。
送走小周公子再回来,安公子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面上微有笑意。金不换屯粮,实在是太好了。微笑的安公子回到莲菂身边来看戏。
戏台上又是一段对白和快板眼唱腔。听得高兴的莲菂一时忘形,忘了亲戚们都在旁边。站起来给安公子让了座,然后眼睛盯着戏台上,嘴里不客气:“我刚坐暖和了,你就来了。”
安公子今天听到的消息让他也心里高兴,也没有在意莲菂又不把公子放在眼里,只是随意地道:“怕冷再加两个火盆来。”
“哦,不用了,”莲菂这才露齿一笑:“我说着玩儿呢。”安公子竖起一根手指对她点一点,也安心去听戏。
听了一会儿,小旦又出来咿咿呀呀,用袖子拭泪,莲菂又皱起眉头。安公子问道:“又怎么了?”
“唱的慢,”莲菂这样说过,安公子就一笑:“想来是你不懂这唱词的缘故,我说给你听听,你就知道是好词。”
莲菂懒洋洋:“碧云天,黄叶地,我就知道这个。”安公子低声取笑道:“那你知道张生初见红娘心里想什么吗?”莲菂立即恼怒起来,低声道:“不许说。”
“傻丫头,单给你请了戏班子,你还要和我生气。”安公子悄声又道。心里明白的莲菂不认帐:“家里不是来了亲戚。”
安公子一阵窃喜,听到莲菂说“家里”两个字,他安心许多。再低声接着逗莲菂:“亲戚们远道而来又水土不服,就请来戏班子她们也嫌吵闹才是;祖母爱热闹的人都回房去了,母亲也不在,不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听。”
莲菂似笑非笑横过来一眼,也低声道:“公子你是什么?”难道不是人,还有不少亲戚在,也不是人不成。
一笑的安公子突然想起来小周公子说的请几个姨娘来做伴,那位翠翠姑娘被菂姐儿说动抛头露面,顶着大雪还在外面做生意;再来几个姨娘做伴,不知道会被菂姐儿教唆成什么样子。安公子心想,为着她安生,还是丫头们做伴的好。
年下哪一家事情都多,安公子只坐这里陪了一会儿,就有四、五起子的家人来找。先是来算年下要办的红利股息,管事们有不少是允许他们入股吃红利,年下都是分钱的时候;再就是家下人过年的赏赐红包等等。安公子一会儿也不得消停。
莲菂不时抿嘴儿笑着看过来,安公子自己也失笑:“你嫌我在这里闹得你不能安生听戏,”安公子站起来:“我回房里去和他们说,只是你别坐太久了,听上一段起来散散乏再回来听。让戏班子停下来就成。”
“公子误会了,我是想问我能不能帮忙,”莲菂殷勤一下:“我会打算盘了,又会多认几个字。”安公子伏下身来小声调侃道:“你要不要陪我去秋闱?”
微皱眉的莲菂道:“如果是武举,我倒愿意去试试。”安公子笑着哼一声:“校场上靶子多,不缺你这一个。”
莲菂瞪圆了眼睛,再看看左右的亲戚们,虽然是眼睛只看着前面,也可以明白他们支着耳朵在听。安公子挑一挑眉。再伏下身子来低声道:“你想说什么,想说落第的人也多,不缺我这一个是不是?”小周公子今年就落了第。用小周公子的话来说,他不想拜桑大人周大人为座师,所以落第。
“公子慢走。”听过安公子的俏皮话,莲菂姑娘难得心甘情愿主动站起来送安公子一次。安公子微微笑,从安步手上接过雪衣披上,往房里去见人。
这热闹一直到下午,在宅院外的街道上都可以听到。此时天色近黄昏,一乘小轿从街上经过,金不换从轿中探出头来问随从金石:“安家有什么好事儿?”
“象是来了一房远亲,说是从吕梁来的。”金石是个中等个头的瘦削汉子,主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