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心里喜欢,面上却仍是忧愁:“我有了老爷才能有这人上人的身份,香珠有老爷这样的父亲,才能是一个小姐。我为香珠想着,也是为你我夫妻老来着想。岂不闻,一个好婿半个儿。”
刘知县呵呵笑起来:“我正当壮年,不过四十有余,夫人年纪小些,你才三十有余,夫人呐,你我添丁进口也还有时。”
一提起来这话,刘夫人就心里要格登,赶快把面上颦眉担忧换成笑容道:“前街上往着的人牙子俞大姐儿来看我,我还对她说,过年送几个宜男相的丫头进来。就是家里丫头,老爷喜欢的,我从来待的好。唉,”
刘夫人重新叹气:“我日日焚香,盼着她们中哪一个得孕才好。老爷你知道我的心,我得儿子的心,比老爷还要重呢。”说着刘夫人就掩面轻泣起来。
“好了好了,夫人不必伤心,家里大哥来信说了,再没有儿子,他答应过继第三个儿子给我们。”刘知县这话一说出来,把掩面轻泣地刘夫人吓了一大跳,她放下掩面的袖子惊住了:“此话当真?”
刘知县微有不悦:“你是不喜欢还是喜欢?”刘夫人尴尬过,就重新趋奉:“老爷喜欢,我怎敢说半个不字,只是素日所积,全是为着别人。。。。。。”
一个茶碗“当啷”摔在地上,刘知县在外面是圆滑忍让处事,回到家里就性子不好。听到夫人这样说话,举手就是一个茶碗用力砸在地上。刘夫人和他多年夫妻,存点儿私房都怕他知道,对于他的性子是知道清楚。
“老爷息怒,我妇道人家见事从来不明,老爷你有气,只管教导就是,这大年下的动气,伤了你的身子,我又有什么好儿呢?”刘夫人成亲多年,发现丈夫是个这样的人,早就练出来嘴上抹蜜的一张嘴巴,和说哭就能哭出来的能耐。
刘知县对着妻子有一点儿让自己不悦的举动,他是从来也不放过。他这个小官儿在外面受气良多,虽然是本城父母官,需要办事的时候也不能总对着别人呼来喝去。有时候心中不快,就回到家里来出气。妻子在他眼里不当地举动,从来是刘知县发作的好机会。
“你没有儿子,丫头们也不生,过继我大哥的儿子是我刘家的血脉,怎么能说是为着别人。”刘知县一通教训下来,刘夫人满口里称是。刘知县才转怒为喜,对刘夫人道:“你放心,香珠和女婿的那一份子,我不会少给。”
“这个家里全仗着老爷事事调理得明白。我管起家来才这么省心。”刘夫人嘴上抹蜜,心中暗暗叫苦,家里积下的东西虽然多。为着刘知县没有儿子。刘夫人要堵他的嘴,年年给他买丫头,又年年防着丫头们生。这笔银子就用去不少。
要是过继别人,再分走香珠一半。刘夫人算算,落到女儿手里还能有多少?手里没有东西,以后指着女婿敬重,那就有些困难。刘夫人庆幸地想着,自己从刘知县眼皮子底下私藏的东西放在外面生息,再就是想到香珠还是要嫁给安公子的好。听听张四嫂说的,那位佃农姑娘手上倒戴着手指粗的镶珠金镯子。唉,有钱就什么都好!
安公子出门,莲菂回房去。身后从来是蓝桥跟着,再看二门以内新添的几个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圆的人。每到这种时候,莲菂就要撇撇嘴,难道都是为防我不成?这样想过,心里不能说不在时时起忧愁,好在回房的路上,有花团锦簇的梅花挂霜、碧树泛银。只能先用这个来散散闷气。
走到院门前,守门的简妈妈和封妈妈正在一盆一盆地搬着大开的水仙花。嫩黄的花蕊衬上玉白的花瓣,莲菂心情又好些。这样一个优雅的所在,独我住着赏玩。乌云不在眼前,还生的是什么气。
“画角,姑娘在房里呢?”在房里刚坐下来一会儿,就有客人上门。是原先二门上的房妈妈进来,莲菂看到家里人,只要不对着她翻脸,从来是客气以待。当下道:“妈妈今儿得闲来看我,妈妈请坐。”
一脸是笑的房妈妈谢过莲菂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屁股只坐了一半在上面,莲菂比比自己在安公子面前,从来是坐得安稳,这样的规矩莲菂不敢领教。
“如今我也体面了,公子让我跟着费妈妈,手下管着园子里一些事情,我来看姑娘,以后有什么要买的要领的东西,姑娘也可以来找我。”房妈妈上来就是好听的话,莲菂客气地等着,看她下面要说什么。
房妈妈先不说,只打量房里:“这博古架是酸枝儿木的,衬上这房里冬天的摆设是好看。过了年换门上的锦帘摆设,这博古架儿也要随着换的好。”
这样说过尽心的话,才听到房妈妈的来意:“庄子上的刘海,就是我求过姑娘收留他的,我娘家的外甥,姑娘还记不记得?失火那些日子,他病在外面过上半年好了才回来,求着姑娘在公子面前说话才留下他的刘海。”
房妈妈一通说:“他力气大着呢,如今二门里要换打更的人,要老实可靠的人进来最好。”莲菂耐心地听完,抬起眼眸无意中看到蓝桥和画角,一左一右地对着她使眼色,眼睛象抽筋儿一样,生怕自己又乱给别人讨人情。
“我外甥刘海在庄子上过这一个年,管庄子的人说他能干肯干,姑娘帮着说句话儿再不会错,姑娘几时出去站站,让他在二门外面给您行个礼儿,”房妈妈只是叨叨个没完。外面传来费妈妈带笑的声音:“房家的,你这体已事情还没有说完呢?”
穿一身酱紫色新绸衣的费妈妈进来坐下,也是一件的事情:“打更的人要换,还有护院要加人,安置齐备以后,咱们这二门里,比得上官家人,一个雀儿也飞不出去。”费妈妈喜盈盈:“公子没有当官,先理家规这是个正理儿。”
只有莲菂心中疑惑,换人换东西,都来同我说,我并不管事,也并不当家。就不怕公子骂我,同他说一句半句也没有什么,只是这打更人护院的也来求我,莲菂觉得心中一线萌动,要都是我的人该有多好。
“刘海有什么能耐,又有什么长处?”莲菂打听着,费妈妈抢在前面开了口:“这个刘海原是个长工,傻小子古记里一样的人。有一回跟着公子出去,路上烂泥陷住了车,刘海一个人用肩膀就把马车从泥坑里扛出来,他不当护院是可惜了。”
可见能人备出,莲菂对这样的人兴趣浓厚。迟早要当护院,姑娘我放点儿人情给你,以后有山高水低,饶幸有抬抬手多好。
费妈妈坐下来就是一通话:“咱们家的护院,安权安五都是送到外面学的功夫。那还是神机营出来的教头在驿站的时候,”莲菂轻咬着嘴唇,难怪一出手把我打伤。他是有心打伤我好看管,还是真的无力收手。
“安三是家里以前请的教头教的,一并如今这几个护院都是那时候学的。象刘海这样没有学过还能打一、两个护院的人就不多。姑娘帮着说说吧,公子就不同意。也不会怪罪才是。”费妈妈这一席话,打消丫头们的担心,也打消莲菂的疑心。
换个打更人护院,妈妈们也让莲菂帮忙,莲菂猜想是安公子对自己的试探,有如试探地下党。你想走,这就送个梯子来。弄好护院打更人,说一声走就轻而易举。
疑心消除的莲菂反而打算就着梯子上去,这个刘海听起来傻小子古记里的人物,应该好撮弄才是。莲菂姑娘又动了心思不提。
隔了一天谣言日重,满大街张贴安抚人心的告示,更是给这谣言插上翅膀。金不换的家人金石从街上走过,擦身过去的一堆人正在看告示。
有一个认得几个字的人站在告示下面,念给众人听:“这日期是今天新贴的,”他再伸手在告示上面摸摸,回身告诉围观的人:“下面还有一张是昨天的。这张和昨天一样。也是不许涨价。”
“官家说是这样说,铺子里粗米粗粮玉米面儿今天又涨了两文钱,珍珠玛瑙涨起来也罢,穷人不指着它吃饭。涨的都是大家一天三顿要吃的东西。这告示贴着几时才起作用?”一个人嗟叹着这样说。
“就是,这贴的没有用。”帮腔的人说过以后,再道:“去安家的铺子买吧,人家没涨价。”大家听到这个消息,还觉得安心:“走吧,有这功夫不如去安家的铺子门前排队,安家是没有涨价。再不去买呀,估计也要涨了。”
金石听到身后是这样的议论,就放慢脚步听了一回,等人散去,又急步地往家里奔。在门口看到青石台阶上站着金不换,正在送客人。
“老爷,安家今天粗米粗粮还是没有涨价,倒是几件珍贵的玉摆件镶嵌屏风涨得邪乎。”安石候在一边,等金不换送过客人,这就上来回话。安石是纳闷儿:“时局一天一个样子,他们家倒有心卖这些贵东西?”
金不换黑沉的脸上更阴沉:“哼,他聪明着呢。马上就是京里田公公的寿诞,省里能够得着京里的几位大人们到处搜罗珍玩,现在往西北的路又不通,是他高价卖珍玩的时候。但是这粗粮不涨价,才是他年纪小,由着刘知县糊弄。”
对于刘知县张贴的告示,金不换全然不放在心上。对这当官的人,年节礼儿从来不少,没有错不怕他拿。物价飞涨不是我一家,就是今天也难以算清楚是哪一家先涨起来的。金不换想着安公子小人儿家稀里糊涂,应该是要名声才是。
“老爷,夫人姑娘明天要去安家拜年呢,是不是让她们对安家的公子通个信儿?让他见见老爷的情份。”金石又帮着出个主意。同行的富商们生意上争斗,平时年节下还是走动。更别说金家的听雨姑娘和安家的佶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小的时候常在一起玩,后来安公子开蒙上学,才走动的少。
金不换平生最喜欢,就是赚钱;还有更喜欢的,就是赚钱的时候,也让别人担他的人情,有钱也有情份,奸商过了还落个好名声,金不换老爷觉得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熟知金不换心思的金石,今天这个主意没有出对。金不换抚抚几绺胡须,对着街上来往行人看着道:“小人儿家经些事情就好多了,我此时还不想对他说什么。”
“安家的公子以前是个聪明人,自从他迷上一个穷姑娘,这就迷了头。”金石自以为聪明地道:“老爷您说是吧,穷姑娘吹的枕头风也是穷的。”
金不换也听乐了,对着金石道:“他这件事,算是城里过年的一大笑话。听说养在家里好吃好穿戴,弄了一身的病还没有同房。”
“这次他亏大了,”金石附合过,对没有进去意思的金不换道:“这北风吹得人骨头冷,老爷您不进去?”
身上是团花寿字酱色丝锦袄的金不换眼睛又看往街上,同时道:“那是张老爷是不是。金石,快去接着,他来一定是有话要说。”
转身小跑着去接张老爷轿子的金石低头一声暗笑。原来还是我糊涂。老爷在门口站着,是知道这两天里客人多,他门口吹阵儿风说上几句话就打发了。又殷勤又不用奉茶点。金石觉得宾服,老爷姓金。这个金却是守金子的金。
“金兄,有事情还得来找你商议才成?”张老爷果然是不用奉茶的人,他也着了急,下了轿子在金家门上站着就说起来:“你看这安家是怎么回事?他们家全无动静,这是巴结刘知县,还是和全城的商户们过不去?”
金不换不动声色地笑着:“想来自有主张,就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主张。以张兄来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站在这里的张老爷就要骂起来:“他是个买好儿的意思,听说明年要修河渠,要整船坞,他想着刘知县帮忙,好揽这生意。这主意儿,他打了两年了,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未必是这个意思吧,这修河渠整船坞,是前年就开始提。到今年也没有见影儿。”金不换听着张老爷骂安家,心里很以为然。在金不换看来,安家也是巴结刘知县的意思。刘知县官虽然不大,却是个“现管”地县官。商户们日用都比刘知县多,却不得不恭维着他这“现管”地县官。想想安公子他也不能例外才是。
张老爷嘴上是骂,眼睛是眨巴着转动几下,看到金不换面带笑容眼有笑意。张老爷也不肯再骂下去,耸着金不换道:“金兄,你我约齐了人,去安家找那小孩子谈一谈去,如今老太爷不管事,只能和小人儿家说话去了。”
这才张老爷跑来要说的话,金不换听过继续绺着胡须微笑:“我也有此意,只是同行的人少。张兄这主意很好,麻烦你给齐了人一起到安家去,有财也是大家发,咱们同城居住,他年少不懂生意法门,你我不得不教导于他。唉,只是无人情可担罢了。”
立在旁边的金石低头嘿嘿笑几声,我们老爷是一等一的能人,他这一片为安家好的心思,从昨天起就对着不少人说了不少遍。今天再加一遍,金石在心里数着,这是第九次说了。
“要涨价?”张老爷答应着约人,还是不放心金不换临时变卦,反被安公子和刘知县的告示说动,这就再肯定一句。金不换露出笑容:“要涨价!”
两个人交换过这字面一样,语气不一样的话,张老爷这就颠颠儿的走下台阶坐轿子,临上轿前再回身:“候我的消息儿,最迟晚上我给你回话。”商议过这件重要事情以后,张老爷果然是一杯茶也没有吃到,而且还颠颠儿的走了。
城里数得出来的人都来过了,也觉得北风吹人的金不换这才往院子里去。行了几步金不换皱起眉头:“表少爷在?”
这话问的是路过的一个家人,家人手上是捧着茶水点心往里面去,这就停下来回话:“刚到夫人房里,在坐着说话。”
金不换是紧锁眉头,一向随着主人走的金石也把眉毛拧起来,并且感受着老爷的烦心。这一对主仆行到内宅里,金不换进房去,金石在廊下停下来候着,那眉毛还是拧着,算是附合进去的金不换。
房里坐着金夫人和她的娘家外甥郑仁锡,郑仁锡一见到金不换就点头哈腰站起来:“姨丈过年发财,我来给姨妈姨丈拜年。”
“仁锡,你年前的事情解决了?”金不换对着金夫人的外甥没有好脸色,就如同金石在外面还要皱眉一样,金石是知道见到郑仁锡本人,老爷更要皱眉才是。
金夫人笑容满面打岔:“少年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再说也怪那尼庵的姑子不好,净室里可以留宿,她们是打着清静名声,做着青楼生意。”郑仁锡大少爷,家里闲钱不多不少,整日走街窜巷找中意的大姑娘小媳妇去勾搭,尼庵寺庙,有清秀的人也常去赏鉴的人。
“姨丈教训的是,”郑仁锡听姨丈提自己最近的一件丢人事,忙对着金夫人使个眼色。金夫人笑着道:“看我又多话,仁锡把你打听到的消息对你姨丈说一说,保准儿他听了喜欢你。还要给你钱用。”
金不换还是皱着眉,不过脸色好得多。郑仁锡走街窜巷,还真的是能听到不少消息。郑仁锡这就说起来:“还是那天在尼庵被人逮着事发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前面有动静,就从后门跑走了。夜里沿着河回来,看到安家的货仓门开着,火把足有几十个,一袋一袋的东西往货仓里扛。”
“袋子里是什么货?”金不换这就来了精神,要说冬天大半夜的打听消息,除了从热被窝里惊起来的郑仁锡,还真的没有管事的肯去。
“象是糙米。”郑仁锡说过,金不换就一口气追问下来:“大约是多少袋?他们家河边儿上有好几个货仓,是哪一处?”
见自己说的话重要,郑仁锡也认真起来,他那一夜是仓皇失措逃出来,害怕后面被人追上打还来不及,别的没有看清楚。郑仁锡只能回答出来:“一共三只大船,多少袋我没有数,是河边儿水坛子胡同那一处的货仓。”
回想火把下三只江船,七、八个人卸货。郑仁锡只觉得不止是卸了一会儿。当时黑暗之中,猛然前面大放光明,郑仁锡吓得跌坐在地上扭伤了脚,这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