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兵说:“我爸被揪的时候,就是我哥带着一拨子红卫兵轰上去把我爸抢过来的,要不然我爸就惨了。我想我们多喊些小娃子来,把袖章带起来,把小旗子舞起来,一起轰了去,肯定能把老秦头救出来。”
“你别说,兵兵说的还真是个办法。公安员拿小娃子能怎样?”
“那你们赶快去,多叫些小娃子来。兵兵你们几个以后充水尽管来,我不收你们的水筹子。”
双喜、三子已跑出门被兵兵喊住:“我们不去。为了那几根水筹子,我们才不干了。”
“那你们为了什么?”
兵兵说:“烈士为了真理甘抛头颅洒热血,今天我们也是为了真理救老秦头,是心甘情愿的。”
“啧啧啧,你听听这些小娃子觉悟多高。你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
“那我以后,收你们的水筹子。”
兵兵这才说:“这还差不多,那你们先到派出所门口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到。”
三人这才一阵风跑走。
很快老槐树下就聚集了二十来个小娃子,手里都还舞着小三角纸旗,叽叽喳喳地吵得不歇火,引来不少过路人。
当时每次有最高指示发表时,人们都要争先恐后上街游行祝贺报喜的。过路人原以为又发表最高指示了,正要赶回去拿旗子游行,听到小娃子说的话都不走了,要看个究竟。
双喜和三子在人群里吃力地喊着:“不要讲话了,听兵兵说。”
小娃子们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兵兵说:“老秦头没有干坏事,现在被关在派出所了,我们去把他救出来怎么样。”
那个特能疯的小红嚷道:“怪道我家没打到开水了。那我们去呀。”
小娃子一成群就会兴,兴了就会疯。就这样一群小娃子像蝗虫扑食般争先恐后地向派出所奔去。
炉子秦看到来这许多娃儿,心里很高兴,说:“兵兵几个娃儿真来司,说喊就喊来这许多。”
传呼马说:“你别光顾笑了,该你跟派出所说话了。”
“说什么?”
“你平时能得很,这会儿自己男人关在里面,说话还要人教啊?”
小娃子们簇拥着炉子秦和传呼马涌进了派出所大门,来到值班室。加上跟着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就把派出所的大门到值班室的通道围得水泄不通。
人挤人的场面值班民警看得多了,但挥舞着小旗子的场面只在游行、造反时见过,民警警觉地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炉子秦一开口却是哭腔:“我家老头子没有打死人,你们把他关起来了,他是冤枉的。”
“没人要关你家老头子,是他自己要关的。”
“那就请你做好事,快把我老头子放出来。”
“不行,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能放人。你以为派出所像到你家充水一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啊。”
“哎哟,这可怎么办哟,大锅里的水没人加了,炉膛里的柴没人添了,这还叫我怎么活呀……”炉子秦说来就来朝地上一瘫哭诉起来。
这里值班民警正要劝,那里兵兵几个挤眉弄眼后一声“冲啊”,小娃子们都冲进了乒乓球室。
老秦头晓得炉子秦定会来派出所哭的,也晓得劝没用,所以他听到了炉子秦的哭声也没动。这会儿见小娃子冲进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推着往外走。
兵兵说:“快走,要不然你也要被强劳了。”
“随他去好了,打死人总要偿命的。”老秦头赖着不肯走。
“没有打死人,燕子妈现在好之了。”
“那还有什么理由送我强劳?”
“那来福呢?他什么坏事都没干,不是强劳了吗?”
老秦头犹豫了,被推出乒乓球室。
“吱——”派出所长时间没用过的紧急电铃响起长时间的哑铃声。靳副所长、穿着便装的陈指导员和在所里的所有民警都冲了过来。
靳副所长说:“你们杀着来了?我告诉你们,别糊里叭涂的,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你们冲进派出所抢人就是现行反革命。”
陈指导员打断说:“别像我以前一样,左得要命,这样不好,要把小娃子吓坏的。”然后对小娃子们说:“你们谁是领头的,好好说说为了什么事,不要闹。”
老秦头站出来说:“不关小娃子的事,都是我不好引出来的事。”
值班民警说:“先把他自己来说,他打死了人,要我把他关起来。刚才他家的人来说,人没有打死,要我放人。弄得我不晓得信谁的好。”
靳副所长明白后,态度温和了许多,说:“这事还不简单吗?事情弄清楚,该放人时派出所自然放人,有必要这样闹吗?我看你们这些小娃子都是懂道理,明事理,听话的。就不要再闹了,把人留下,都回去吧,要充分相信派出所会公正处理好这事的。”
“我们不相信。”
兵兵的一声吼,像领呼口号一样,小娃子们都呼喊起来。跟着又像唱儿歌一样,一遍一遍地唱着:“不相信来不相信,我们坚决不相信。”
靳副所长大声喝止,非但没停,反而一浪高过一浪。
靳副所长犯难了,他要陈指导员帮忙劝说,陈指导员说:“我现在一无权,二无职,说话跟放屁没两样。但也不能眼看着这么闹下去,帮你说两句试试。”他舞动双手示意小娃子安静,声音小了些,但没有完全停下来。
一直没吱声的传呼马喊了起来:“不要尽顾吵了,得听听大人说话。”
小娃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陈指导员说:“你们不相信派出所,不是不可以,但要有理由啊。你们说得在理我支持你们,说得不在理,那我不客气的说,你们这是无理取闹。”
兵兵跳到停在院里的三轮车上说:“我们有理由,我们的理由大之了。只有干了坏事的人才能强劳,来福没有干坏事,为什么送他去强劳?”
陈指导员和靳副所长都没有想到兵兵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提出来福的事。这是这个派出所里正义感还没有泯灭的人的软肋。
陈指导员暗暗叫好,钦佩兵兵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勇气。
按理靳副所长这时应该汗颜的,他是个聪明人,来福的事他心知肚明,但他父亲从不轻易得罪人,得以青云直上的仕途经验,也就是他的家训左右了他。他静观周志达玩得精彩,叹息陈指导员走得悲壮,玩味世事像狗皮帽子无反正。充其量此时他的心里仅掠过一丝羞愧,接着也被钦佩所占据。
陈指导员觉得这事他不便表态,就挥挥手叫靳副所长说,遇事绕道走已养成习惯的靳副所长推不过只好说:“来福干没干坏事不是你们说得算的。既然今天提出来,我们认真对待,组织专人,不把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收兵。回去后,你们最好写个书面材料报来,这样我们就有了由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要是没有意见,你们就回去,老秦头你还是到乒乓球室等着。”
不放老秦头走,小娃子们又吵了起来。
传呼马说:“那赛干事平时一急就会昏过去,也不一定是老秦头打昏的,现在人已醒过来,跟没事的一样。还把老秦头关在这,弄得街坊开水都没得充。你们把他放了,有事随时把他喊来,这样既不耽误你们的事,也不耽误老百姓的事,多好。”
靳副所长拿不定主意,习惯地看着陈指导员,陈指导员点了下头,他才说:“那就这么着,按传呼马说的办。”
声音刚落,小娃子们就爆发出:“呃——我们胜利了。”拥着老秦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炉子秦破涕为笑,跟着就要走,传呼马说:“也不晓得说声谢谢。”
炉子秦要谢,陈指导员拦住说:“就不要谢了,赶紧回去吧。”
六十二、补牢
燕子端着脸盆从病房里出来,瞧见远处周志达边打听边往这边过来,她把下嘴唇一咬,闭住一口气,待周志达走近使出最大的力气“呼”地一下把盆里的脏水都泼了过去。
周志达被淋成落水狗,刚要发火,看见是燕子,脸上堆起笑容说:“就这么巧,缘分啊。”
燕子看到周志达的难狈像也笑了,听到这话她收起笑容掉脸进了病房。
周志达掸着衣服跟着进来说:“还是那样水灵灵的。”
燕子不给他好脸,说:“你看我还理你啊。”说完放下脸盆摔门而去。
周志达跟到门口,一直盯着燕子的背影。
“是不是小周啊?”闭目养神的赛素花说话了。
“哎、哎,是我。”周志达这才回过身来。
赛素花睁开眼,见周志达一身的水,问:“外面下雨了?”
“没有,是刚才燕子泼的。”
赛素花立马火道:“燕子!你胜得不得了了,是不是啊?我马上起来刷你。”
“她已走远,不在跟前。”
“燕子现在确实有点变了,但再变,还是改不掉小孩子的脾气。别跟她置气,你坐。”
周志达没找到坐的,要在赛素花家里这时他肯定坐到了赛素花的床上,可是在这里,赛素花也不会让他坐的。就在旁边的空床上坐了下来。
“小周啊,我今儿苦可吃大了,晓得我为谁吃的苦?”
“晓得,是为我。来之前,在所里我问过老秦头了。”
“你已把老秦头抓到所里了?”
“不是我抓的,是他自己来的。”
“他倒知趣。不行,一定要治治那炉子秦,就是她搞得不得了了,竟跑来问燕子肚子是谁的。这不是吃的河水,管的宽吗?”
“我也在想这事。”
“有句话:小洞不补,大了吃苦。这事对我倒没什么,我只是替你想,得抓住老秦头,封住炉子秦的嘴。”
“你说得对,问题是怎么做?”
“噢,你连这还要我教你啊?我看你这公安员是白干的了。我住在这赖着不走,把病情扩大,你就说是老秦头把人打伤要坐牢的,那炉子秦肯定要求你,你就叫炉子秦来求我,事情不就成了吗?”
“对对对,是个好主意。”
俩人运筹得正得意,房门开了,顶医生进来,看了看吊瓶说:“这瓶水吊完就可以出院了。”
“哼——哼——”赛素花突然呻吟起来。
“怎么啦?刚才不是好好的吗?”顶医生搭了会儿脉,又听了会儿心跳,说:“回去后,要少烦神,少生气,就没事了。”
周志达说:“顶医生,她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院?”
顶医生看了一会周志达说:“那依你?”
“先住些日子再说,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哼哼”顶医生冷笑了两声说:“依你之前请你做件事。”
“什么事?”
“麻烦你,把大厅墙上的‘救死扶伤’四字换了。”
“换成什么?”
“见钱眼开。”
这是周志达第二次吃顶医生的钉子,他深知改变此人意见的难度不低于登天,叹道:“唉,你这个人噢,怎么这么死心眼。”
“这怎么叫死心眼呢?她的心脏先天不好,一急一累就会昏过去,过来就什么事也没得了,跟正常人一样,还有必要住院吗?有病住院,没病走人,这是规矩。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想你当民警的应当比我懂。”顶医生说到这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往床头柜上一放,说:“这是我还你的锅贴粮票。”说完离去。
房间里俩人,苦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新招来,只好就汤下面。
周志达站起来要走。
赛素花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
周志达停住脚。
赛素花想了会说:“算了,等你忙完了这事再说吧。”
回派出所的路上,周志达一门心事就是想如何就老秦头现在还关在派出所这汤下好炉子秦这面。先狠敲老秦头,把老秦头的屎吓出来再把炉子秦找来,口头保证不行,不识字也要她写出书面的不再瞎说的保证书。
到了派出所,兜头又是一盆水,老秦头已放回去,还要调查来福的事,周志达先是呆,后是怒,再后来,骑上自行车一脚就蹬到了刘大馍的家。
刘大馍开了门,周志达还没坐下,李心洁茶还没泡来,他就问:“又遇上了,叫个什么,宝贝哪?”
“没得。这你放心,我眼睛睁得大之了,只要看见我不会放过的。”接着周志达把所里发生的事,加上他的想像力说了一遍,又觉得叙述的不够清楚,在刘大馍思索时,补充道:“明摆着有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好乘乱捞到救命的稻草。来福的事我是按您的指示办的,要复查此事,不是冲您来吗?”
“这个叫个什么,借尸还魂。”
“对、对,究竟是领导看问题入木三分,一针见血。”
“你说得也对,叫个什么,冲我来,好,那我就冲他去。叫个什么,你先回所,我一会儿就到。”
李心洁端着泡好的茶过来,埋怨道:“这就走了?老刘,你也是的,小周老远过来的,你也不留他多坐会儿。”
“叫个什么,小周啊,嫂子一番心意怎么弄啊?”
局长的夫人成了嫂子,周志达受宠若惊,忙说:“那这茶我是一定要喝的。”端过来就是一大口,是水太烫,还是喝得太猛,喝得连继咳了起来。
李心洁过来拍着周志达的背说:“你看,你看,烫着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刘大馍说:“哪有这么娇气?叫个什么,趁热打铁,只争朝夕。”
周志达听了这话,刚沾上椅子的屁股又抬了起来,说:“嫂子,我没事的。”
周志达走后,刘大馍戴上帽子就要出门,李心洁叨唠开了:“我不晓得你们这么急急地要干什么,我晓得心急吃不得热汤。老刘啊,这年头好人坏人谁看得清啊,那陈指导员好好的,你却把他调走了。做事不能太绝,得给自己留点后路。”
“我把他调到家乡的劳改农场,叫个什么,工作不孬,又可以照应家,这叫做事绝啊?叫个什么,你不要韶了,难不成我还没你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
兵兵回家后,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绘声绘色地把自己的伟绩向军生叙述:“我当时站在三轮车上,就像列宁演讲一样: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
军生当晚是被妈妈打电话叫回来的。赛素花和炉子秦闹的时候兵兵妈还看见兵兵的,后来吃晚饭的时候,兵兵妈院内院外的喊,就是不见兵兵,担心出事,就打了个电话给军生。
军生一直耐着性子听完了前前后后,沉下脸说:“兵兵,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家里还指望你照顾妈妈了,你倒好,晚饭不吃,招呼不打,就跑去当‘十月革命’的英雄了。害得妈找不到你,急得晚饭也没吃,就睡了。”
兵兵起身进了妈妈的房间,看了会儿,回到堂屋,说:“我气愤,明明是周公安员干的事却栽在来福的身上。哥,你还记得上次我泼你一身墨水的事。”
“你还说啊?捅了大篓子了,还高兴。我跟你说过大人的事不要管。是不是现在长大了,哥的话不听了?”
“我没说不听。”
“那我今儿再说一遍,大人的事,以后不许你管!听到没有?”
“耳朵听到了,心没有听到。”
“噢,不服,是不是啊?”
“当然不服,明明人家做了件大好事,你却说人家捅了大篓子。”
“问题就在这,你没能力透过事物的表像看到事物的本质。世事是很复杂的,连哥干了这些日子的革命,有的事还看不透了。按你说的,我分析,来福的事是刘大馍一手抛制的,这刘大馍是什么人,他是在这个区放个屁都有回音的人,他做的事,能容得旁人指手划脚吗?”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他是革命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什么做错了事,别人不能说?
“正因为有的人有错不愿改,毛主席才这么教导我们的,否则毛主席就不这么教导我们了。再说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去年你带人冲进派出所抢人,可以说是红卫兵造反,现在你这么做,往轻处说是打砸抢,往重处说就是现行反革命。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捣刘大馍的蛋,刘大馍会放过你吗?说不定这会儿刘大馍正在研究抓捕你们这群小现行反革命集团的方案了。我不能再坐在这了,我得赶紧采取措施,否则让刘大馍先动了手,一切就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