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秦理了下头发,脱下衣服,冲过去就把脏衣服往赛素花脸上蹭:“我叫你吃回去……”
起先赛素花还用手挡了下,后来就不见动了,真的昏厥过去。
人们的议论这时转向了。
唐主任说:“炉子秦,她已经不还手了,你这就过分了。”
杠子王说:“行了,赶快回去洗洗吧。”
老秦头识数,说:“算了,家去。”
炉子秦不依,老秦头揪住后领喊着“走了”使劲一拽,炉子秦才站起身,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往家走去。
虽然炉子秦的头发里还夹着屎屑,身上还散发着臭气,但她走路的姿势却彰显着胜利者的得意。
“出人命了……”
听到这喊音,老秦头停住脚,想回去看看。
炉子秦说:“死了才好,这是她自找的,关我们屁事?家去。”
好多人都在喊:“你醒醒,醒醒……”赛素花就是没反应。
“那男的拳头真厉害,就一拳就要了她的好看。”一过路人说。
杠子王听到了,很为老秦头担心,说:“没看清别瞎说,不信,我帮你问问大家伙。嗳,大家说说,刚才她是被打倒的吗?”
这赛素花的人缘确实糟糕透了,兵兵、三子、双喜、小红等一般小娃子喊声特高:“没有,是她自个儿倒下的。”
“你听见了?人命关天,说话要负责的。”常年享受老秦头免费开水的杠子王为抬好这杠向小娃子们伸出了大拇指。
唐主任顾不得脏了,用手轻拍着赛素花的脸,喊着:“赛干事,你醒醒……”
赛素花脸色苍白,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燕子哭着对闭着眼在祷告的何老太婆说:“何奶奶快救救我妈。”
要是在院子里,何老太婆老早冲上去掐人中了,但这是大众场合,四类分子家属的身份绊住了她的脚。这时有燕子撑腰,她胆大了,对燕子说:“你快拯把热毛巾来。”然后挤进人窝,根本就没管尿啊屎的,抱着赛素花就掐人中,燕子递过毛巾来,她把赛素花的脸擦了下后又死命的掐,掐得人中已经发紫,赛素花也没醒过来。
唐主任说:“不要再折腾了,哪个腿快的去打个电话叫救护车来。”
兵兵恨赛素花,但恨归恨,人要死了还是要救的,说:“我去。”“呼”地一声就没影了。
六十、自首
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老秦头发抖了,愣了一会儿,跑进里间,冲着用厚塑料布和门板围起来的洗澡间嚷道:“我叫你不要惹事,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你把我害惨了,把我害到大牢里去了。”
洗澡间的水声停了下来,炉子秦从塑料布里探出个头来,问:“当真人就死了?”
老秦头坐在花板床上,抱着头。他拳头死命地砸了几下床,然后瘫靠在床帮上,说:“我要是被毙了,你怎过啊?”
“呜啦……”炉子秦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哭倒在床边。
常年烟熏火烤,老秦头家里的一切都是以黑色为基调的,炉子秦的那一堆肥而白的肉显得格外刺眼。看着白晃晃的肉在抖动,老秦头心疼了:“这会儿你晓得哭了,可哭又抵什么事?”有人说美是不能多一寸也不能少一寸的,但老秦头说那是小家碧玉,多一尺是大家富贵。他爱这身肉,也习惯这一身肉。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够是洗好了?你别弄的我还没枪毙你先冻死了。”
炉子秦边哭边挪动身子爬上床,老秦头帮她把被子盖好,眼前丈夫的呵护使炉子秦想到没有丈夫的日子哭得更伤心,大声哭诉道:“我的那个娘嘞,你的那个女儿嘞,命怎么比那个黄连还要苦嘞,好好的一个人嘞,怎么能说走就走嘞,这叫我怎么活嘞……”
老秦头叫她别哭,炉子秦歇了一会儿,想想又大哭起来,任老秦头怎么劝也没用。
在医院里,顶医生没费事,就吊了水,吸了氧,赛素花就醒了过来。
待燕子帮她清洗干净后,赛素花已彻底缓过神来,想着刚才的事,她那杏仁眼又成了小核桃:想糊人家屎的,结果自己不仅也被糊了,还吃了屎。这口气咽不下去。说:“燕子,我这里不要你忙了,你快替我把周志达喊来。我就不信公安员也治不了她。”
“我不想见到他。我恨死他了,人家为他受了这么大的罪,他连一只老母鸡也没看到。”
“这你要凭良心说话,我不是同你说过他送了些钱过来。”
“不去,我反正见到他来气。”
“燕子,你也不是小娃子了,妈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你也不管?”
“是你不好,你不该把痰盂扣在人家头上的。”
“你还把我气死了,旁人说我,我还指望你帮我。你倒好,跟着人家说起我来了。养个狗,还晓得护主人了。这回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跟小米子一个样,良心都被狗吞了。原来你也是个有反骨没孝心的东西。”说到这赛素花拔掉氧气管,想拔吊针时犹豫了,说:“去把医生喊来拔掉这针管,我自己去。”
“妈,你别动。我去喊周志达就是了。”
赛素花这才安静下来。
燕子在去派出所的路上遇到兵兵、三子、双喜三人。赛素花会不会真被打死,要是死了后面肯定有好戏看。好奇心驱使他们三人一呼就应地往医院赶来。
兵兵问:“你妈还死了?”
旁人被问这话要生气的,燕子却不气,因为这是兵兵问的,说:“好之了。嗳,你们去哪?”
“我们就是来看你妈的。”
“我妈有什么看头,你们也不会服伺她的,不如你们帮我去趟派出所把周公安员喊来。”
“还喊周公安员干什么?”
“我妈说要出出气。”
“人又没死,一个被糊了屎,一个被打倒,双方一兑。还有什么气要出?你妈就是要强。”
“我也是不肯去的,可我妈那脾气你是晓得的,不去还行啊?”
“好好好,那我帮你去一趟,走。”
兵兵领头向派出所走去。
老秦头不停的从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里间。老虎灶围着不少人充水,他也不管。充水的听到炉子秦的哭声晓得出事了,看老秦头愁容满面,也不便问,只好轮流拿起水舀子和水漏子,充水,搁下水筹,走人。
老秦头终于拿定主意,来到炉子秦身边,说:“你就是哭出血来,我该毙还是要毙的。”说着拿过一床被子捆扎起来。
炉子秦停住哭诉,问:“你要做什么?”
“听你哭,还不如去自首,说不定还能捞个宽大处理。”
炉子秦发了疯似的从被窝里窜出,扑了过去,死命地抱住被子,哭喊着:“我不让你去,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那身肥肉在昏暗的屋里又闪出白光。
老秦头不再怜悯,说:“你松手不?”一使劲挣脱炉子秦,夹着被子出了门。
炉子秦想追却因没穿衣服出不了门,只好把恩爱的情感化作泪水,哭天喊地地嚎啕出来。
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老秦头对值班民警说:“公安员同志,我打死人了,请你把我关起来吧。”
派出所每天遇到的事千奇百怪,但说自己杀人的事还是新鲜的,值班民警认真看了下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精神病人那种发直的眼神,说:“老秦头,你受剌激了?”派出所充水也在老秦头的老虎灶,所以认得他。
“我确实犯了死罪,我把赛干事打死了。”
值班民警“呼”地一声站起身。张一二被杀,到现在还没找到凶手。眼前这事虽不能确定,但还是无当有来处理,稳妥。万一是真的,他改变主意,撒腿跑走还真是个麻烦。说:“那你赶紧进来。”
值班民警把老秦头关到乒乓球室,又急忙把管段的周志达找来。
周志达听说赛素花被打死了先是吃了一惊,心底一阵隐疼后掠过一丝快意,也好,那些丑事从此就死无对证了。问:“你真的把赛干事打死了?”
“是的。”
“怎么打的?”
“就是我来之前的事,她糊我家里一身的屎,我家里就要把屎往她身上蹭,她不让蹭,还揪我家里的头发,我上去拉,手重了些,她跌下去就没得了命。”
“你怎么认定她就死了?”
“开始还动了几下,后来就不动了,再后来在场的人都喊出人命了,那她还有得活吗?”
“现在人呢?”
“后来我回家了,听到救护车来的。要是能救活就好了。”老秦头埋下了头。
“为什么事,赛干事要糊你妻子一身屎?”
“我先不知道,后来听传呼马说的。是我家里不好,她嘴嚼蛆,不相信来福做了那事,问燕子,肚子谁搞大的。唉,这是她问的事吗?派出所都把来福送去劳教了,俩个娃儿的娘都没得意见,真不晓得她撞见了什么鬼?”
原以为来福顶包的事做得天衣无缝,今天才晓得还是有人起了疑心。周志达已经放下的心这时又悬了起来。问:“炉子秦怎么想起来问这事的?”
“她们女人的事,我哪能弄得清?”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兵兵说:“你们猜,我们去喊,周公安员会不会去?”
双喜说:“公安公安就是为了大家安,他干的是这份活,拿的是这份钱,肯定去。”
兵兵又要三子猜。
三子说:“又不打赌,没劲,我不猜。”
“赌就赌,我们谁输了就在老槐树上睡一夜,怎么样?”
双喜不同意说:“这大冷天的不被冻死,摔下来也要命的。”
三子也不同意说:“你经常爬,熟了,我不干。”
“那你们说赌什么?”
双喜说:“就赌一碗文斗馄饨。”
文斗馄饨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尤其是浇上辣油的馄饨,那味整个儿就是一个字“鲜”。提到这馄饨店,人们就会想起还有死鬼庄墩的一份功劳。那时不容许个体户,街道办事处为了解决一些人无业的困难,在没收了历史悠久的老兴馄饨店的基础上开办的。这老兴做馄饨有别别窍,天热肉容易馊,就弄些蚯蚓来,剁碎了和肉搅在一起,不仅肉不馊还特鲜。这算不算用假肉坑害百姓?算不算资本家盘剥劳动人民的伎俩?庄墩只用了四个字,从此就再没人敢对这事提出异议,“古为今用。”
三子说:“你有钱,我没钱。我要是输了,到哪里能弄到一毛四分钱和一两粮票?”
双喜说:“你输了我借给你还不行吗?”
“行,就赌这。我刚才没说清楚。我和你们一样也猜周公安员会去的。我要赌的是,他听到了是猴急地去,还是歇会儿去,如果歇会儿去,就算我输。”
“什么样才算猴急?”
“就是听了就往医院去。”
“好,说话算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三人来到派出所,值班民警明白来意后,大声对里面喊道:“周志达,门口有人找。”
一会儿周志达出来,见是兵兵几个娃儿,没好气地说:“调皮猴子,找我什么事?”
兵兵朝他白了下眼说:“燕子妈在医院里,叫你去。”
这时候赛素花就是不喊周志达去,他也要去的。老秦头的几句话已把他的心绪彻底打乱,正要找赛素花商量解决的办法。他就对值班民警说了声:“你看着点老秦头,别让他跑了。”出门,骑上自行车就往医院蹬去。
兵兵他们三人跟着出了派出所大门。
兵兵问:“怎么样?”
双喜说:“没得话说,算我们输。走,吃馄饨去。”
三子说:“兵兵你真牛皮,你怎么晓得周公安员会猴急的?”
“要是你妈在医院里,你猴急不猴急?”
“你胡说,赛干事是他的妈?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我也不要你信,但他猴急是不是真的?”
“三子,不捞痞,输就输了,走。”
“那你俩去吃,我身上也没带钱,就不去了。”
兵兵把三子喊住,说:“双喜,馄饨现在就不吃了。赛干事要治老秦头,刚才你们也看到周公安员十分听赛干事的话,歇会儿老秦头肯定要倒霉。我想把老秦头救出来。”
三子说:“你的牛皮越吹越大了,凭我们几个娃儿能把人从派出所救出来?”
双喜说:“刚才在医院忘了让医生给你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兵兵胸有成竹地说:“这时周志达不在所里,我们把炉子秦烧来,肯定有好戏看。”
“对对对,是个办法,就这么干。”
三个小娃子向老虎灶奔去。
六十一、捞人
传呼马捧着饭碗走一路吃一路地来到老虎灶。
此时老虎灶炉火已暗,锅里的水,不滚也不多了,来充水的人都瓮在里间的门口议论着,炉子秦还窝在被子里一个劲地哭。
传呼马挤到跟前说:“怎么啦,死了人了,哭得连茶水炉子也不管了?”
炉子秦听出是传呼马的声音,就说:“先把你要是劝住我,不让去,就好了。呜……”
“你这一耙子倒蛮有劲的。我先把没有劝你啊?你忘了当时你的样子,够是个能听得进去的人啊?”传呼马三两口把碗里的饭菜划光后问:“阿吃过了?”
“呜……”
“老秦头哪?刚才你们拌嘴了?”传呼马伏到炉子秦的耳旁问。
“呜……”炉子秦仍是哭。
“横竖你得说句话呀。你这样子还把人急死了。”
“老秦头要是被枪毙了,我的日子怎过呀?”
听了这话传呼马吃了一惊:“赛妖精死了?”
“你在场,你不晓得啊?”
“当时只是昏过去了,也没死。”
“‘出人命了’都喊成一条声了,你还哄我?”
“老秦头人呢?”
“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呵呵呵,我的胖丫头耶,你还要把我笑死了。”传呼马彻底明白炉子秦为什么伤心了:“你没听讲?那赛妖精经常昏倒,以前掐几下就过来了,这回虽没掐过来,但到了医生手里小菜一碟,没有事的。就是有事,那也是她自己作的孳,关你家屁事?当真老秦头有那本事,轻轻一挥就把人命送了,那他就不是人了,倒是个仙家了。那还用得着天天烧老虎灶,让烟熏得黑漆抹乌的啦?恐怕早让老百姓供起来了。”
传呼马的嘴皮是利索,几乎与赛素花不相上下,但赛素花是把活的说死,她是把死说活。就这一席话,哭了几个时辰的炉子秦不仅止住了哭还想笑。
“起来起来,就是天塌了,也要吃饭的。”传呼马嘴到手跟着就到,掀去炉子秦的被子,慌忙又盖上,说:“要死的,这盏就脱光了衣服。”
炉子秦已恢复了点神气,说:“你就会胡想,人家刚才洗澡的。”
传呼马起身对门口看热闹的说:“男人家出去了,这里女人家有事。”
门口几个大男人只好往后退,但心有不甘,冒出一句:“老母猪的双排扣,谁要看呕?”
传呼马刚把人撵出,见从人窝里硬挤进几男娃头来,说:“小娃子就是讨嫌,没瞧见这里有事啊,还要往里挤。”
兵兵不理她径直跑到正在穿衣服的炉子秦面前说:“周公安员到医院和燕子妈商量治老秦头了。你赶快想办法救老秦头。”
传呼马问:“你们怎么晓得的?”
双喜和三子十分傲气地说:“你不要问,反正我们晓得。这盏周公安员还在路上了。”
“赛干事真的没死?”
“要死了,我们就不会到你这儿来了。”兵兵说。
炉子秦完全恢复了神气,胡乱地穿好衣服拉着传呼马就走,说:“走,陪我去派出所救人。”
“怎么救呢?”
“你有主见,你说怎办我就怎办。”
“哎哟,你饶了我吧,回头顺了,你也不晓得谢我,回头糟了,你又要把我恨个大窟窿。”
“人家都要急死了,算我求你了。”
“这一时半候的我哪能想出办法来?不过派出所的陈指导员我是能说上话的。可惜他人明天就要走了,就不晓得说话现在还管用了。”
“管用不管用,我们去试试,死马当活马医。”炉子秦拉着传呼马去。
传呼马赖着不肯动说:“万一不在呢,白跑一趟事小,耽误了大事。我在想要不要喊上唐主任。”
兵兵说:“我爸被揪的时候,就是我哥带着一拨子红卫兵轰上去把我爸抢过来的,要不然我爸就惨了。我想我们多喊些小娃子来,把袖章带起来,把小旗子舞起来,一起轰了去,肯定能把老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