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都停当了,他忽然觉得有必要见庄墩一面。是去求得死者的宽恕?绝不是。为共和国的诞生,他杀敌无数,从未做过为亡者灵魂超渡的事。他要去点拨一下庄墩,让庄墩死得明白。
庄墩这些日子,每日在焦虑中送走阳光剌眼的白昼,迎来漫无边际的黑夜。虽然他从与同号房的犯人比较中看出他的待遇有所不同:别人没有手铐脚镣,他有。别人的起居自己料理,他由同号犯人伺候。但对这一切他不愿意认同是死刑犯的特殊,而认为是政治犯与刑事犯的区别。他特别不屑强奸犯、盗窃犯,带着刑具也常常在这些犯人面前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
他清楚自己犯的事是能大能小的。要说大,现在的形势对现行反革命判得最重,收藏枪支弹药套现行反革命罪是有点勉强,但硬要套,你拿石头能砸破天?要说小,退伍转业的军人都有这个偏爱,把东西交了,以后不收藏了,立马就可以无罪释放。
这大小之间的转换在瞬间就能完成,关键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是要他大还是要他小。所以他从被关的第一天起就要求见在区里说话掷地有声的刘大馍,且他还握着刘大馍的把柄不愁他不帮忙,却一直没见着。他清楚他捏着刘大馍的命门,尚未到狗急跳墙的时候。
今晚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了,他又一次掐灭了今儿的点亮明儿的希望转机之火,两眼愣看着悬挂的白炽灯睡在地铺上忍耐着漫长黑夜的煎熬。
这时牢门打开了,庄墩被提了出去。
在提审室里,庄墩看到了日夜盼望的救世主刘大馍,还没有坐下他就急切地把心里的话往外掏。
刘大馍看见他被脚镣磨破的脚拐对正要离去的看守员发火道:“叫个什么,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心怎么这么狠,看着皮破了挨痛苦,就不知道帮忙包扎下?”
看守员慌忙拿来纱布和药水把脚拐包扎好,唯唯喏喏地离去。
俩人隔着条桌坐定后,庄墩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主要意思是他辜负了刘大馍没把枪支收藏好,但他始终没咬旁人一个字,请刘大馍解救。
刘大馍耐心地听完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叫个什么,每逢革命到了紧要关头总是有人要掉队,我心疼啊。”
这话说得庄墩很不悦,但又不敢得罪唯一的救星,说:“他们把所有失踪的物资都算到我一人身上,我当然掉队。刘主任,你应当知道人的承受力到了极限要崩溃的。”
刚才刘大馍故意说出不中听的话就是试探庄墩的脉搏,这会儿他听出了庄墩的话音心里更有了数,说:“叫个什么,庄主任啊,你有时才智过人,有时不如三岁的孩子。叫个什么,这生活上的小节问题怎么能与革命的大是大非混为一谈?”
庄墩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说:“不就是几支枪吗,你是知道的,我就喜好这个,那次我送给你的獐子肉我不是说用枪打的吗?就为这,他们非说我是现行反革命。真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我家三代工人是绝对的无产阶级,我是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被弄得肺都要气炸了。”
“对,叫个什么,看问题就是要善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你能认识到这程度说明你还是有水平的。叫个什么,实话对你说,有人要揪你,开头还瞒着我,后来我才知道,检举你的信是从省里批下来的,这是政治任务谁敢怠慢?”
“这么说是有人存心要害死我。”
“在我看来枪支弹药、抄家物资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你得罪人了,而且是上面的人。”
庄墩的脑门很大就是没有想出得罪了谁。
刘大馍脑袋不大却能想到:“我替你想过。叫个什么,你记得不?那次在乔家,乔家的大儿子不愿和你握手,有这事没有?”
“噢——对,他现在是省里的领导。”
“问题的症结其实不用旁人讲,你心里就应该明白。到现在你还在枝枝叶叶上纠缠,不去解根子上的症结,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庄墩不吱声了。
刘大馍递了根香烟过去,庄墩摆了摆手说:“我再也没想到这小子出手竟这么毒。”
“拿着。”
“我一直不抽烟的。”
“抽,今晚陪我抽一支,以后不抽就是了。”
庄墩只好接过烟让刘大馍点着。死刑犯是没有以后的,从“以后不抽”这句话里庄墩听出了希望,心里热乎起来,吸了两口烟说:“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早点出去?”
刘大馍说以后的话就是给庄墩留想头。他很高兴庄墩顺着杆子就爬,只是爬得有点过。说:“办法是有的,从你被关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努力,但难度你现在也应当能想到。”
“我知道乔家是记我欺父之仇,可这不能完全怪我一人呀?这样你帮我跟乔家说说,这次放了我,我的余生都给他家做牛做马。”
“这正是今晚我来见你要听的话。有你这样的态度,你就相信我的能力,既使把你绑赴刑场,我也要把你拉过来。”
庄墩的心又被“绑赴刑场”几个字泼凉了。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庄墩从刘大馍的嘴里已无法对目前的处境做出判断了,索性他不判断了,把一切希望都压在刘大馍身上,说:“我的命就在你手上,拜托了。”
刘大馍就是要庄墩既有想头又有担心,既要明白谁是仇家又要明确谁是恩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今晚的接见很有必要,庄墩到第二天下午绑赴刑场前甚至到阴曹地府都没有把他的问题说出来的。最后刘大馍还丢了一句让庄墩后来一直念叨至死:“不要丧失信心,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刘大馍喊来看守员把庄墩押回号房后,他仍不放心地来到看守所领导办公室,说:“明天你们的任务很重啊,叫个什么,刚才我抽了个死刑犯聊了下,情绪应当说还算稳定。只是明天一旦动起手来,叫个什么,明白穷途末路了,狗急了还会跳墙的,你们要早做准备啊。叫个什么,尤其我刚才谈的这个,思想上很反动,也很顽固,我担心明天的会上他会穷凶极恶乱喊乱叫。”
看守所的领导有点纳闷,明知他们都是熟手,这些事在他手上都不算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有必要问得这么细?兴许这是砸烂公检法恢复后的第一个公判大会;兴许是刘大馍被下放劳动恢复工作后改变了过去粗枝大叶的工作作风;兴许是刘大馍身兼数职运筹帷幄更技高一筹了,说:“这个请领导放心,我们给他脖子上再系根细绳子,只要他一有动静,押解的人从后面一拽,他就喊不出声了,旁人不细看是看不到的。”
至此,操劳了一整天的刘大馍才想到该休息了,明天还有更重革命担子等待着他。
二十四、抬杠
第二天,天没有下雨,更没有窦娥临刑前的鹅毛大雪,却是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只是有点风。那风迅速地把刺耳的警报声刮到了胜利巷。
唐主任一路喊过来:“枪毙人了,大家动作快点,游街示众的车子就要过来啦。”
胜利巷只有两人没有站到大马路边上等待。
路的两旁站满了人,兵兵、三子、双喜他们早早地就爬到树上。
炉子秦问:“哪个叫庄墩,我怎么就不知道?”
传呼马说:“就是矮矮墩墩的,每次批斗会上最忙的那一个。还不知道啊,就是有一回我指给你看的那个跟赛美人有男女关系的干部。”
“你就说庄胖子我不就一下子明白了吗?”
“你就不知道我说话的难处,街坊为什么管你叫炉子秦?”
“秃子才忌秃,胖子也不忌胖的。你正是手伸进胸口挠屁股痒——瞎操心。”
手摇警报器发出的声音由远渐近,游街的车子来了,浩浩荡荡一长溜,既排场又威风。前面是两辆三轮摩托车上架着机枪开道,后面是军用吉普断后,中间是三辆卡车各押着两个死刑犯。每个死刑犯都是五花大绑,头后插一竖牌,胸前挂一大牌。庄墩这回又是第一,在第一辆卡车上,脸色血红,青筋胀暴,眼珠龇裂。
庄墩在大会宣读判决书时仍安静着,他在想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当刘大馍以领导身份发表重要讲话,说他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时,他开始扭动。给他架飞机的人警惕性很高,立马采取了措施。人们再不见他的扭动,只见他的脸迅速胀红泛紫。是明白刘大馍杀人灭口还是明白乔军生公报私仇,那样子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当他再次看到、听到群众呼喊打倒的表情既愤慨又高亢时,他深深地体会到:人民群众的力量是多么的伟大,他已无力回天,尽管这一切都是被愚弄的。
所以当胜利巷的街坊从车上看到庄墩的表情已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炉子秦问:“也不知他犯的是什么罪?”
传呼马答:“现行反革命,家里藏着枪,准备上山打游击了。”
“要死要死,真的一点没看出来。平时革命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暗地里却干这种事,真是老鼠放屁把猫吵醒——响招死(谐音:想找死)。这种人活该。”
何老太婆插进来说:“你们不知道吧,乔家当家的就是被他弄死的。那天你没听见乔家的大儿子说要用他的命祭祀亡灵?这人嘴有毒,说得真灵。”
传呼马、炉子秦愣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长噢,就再没吱声。
回家的路上,兵兵妈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怨怨相报何时休。”
何老太婆一路祷告着:“老天保佑。”
燕子的连衣裙很招眼,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的,最后她向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跟着她向别处走去。
唐主任却是第一个到家的,她眼睛里有泪花怕被人瞧见。
杠子王和张一二几乎是原地没动,他俩为有没有绳子勒住庄墩的颈子打起赌来,老女人劝他回去,张一二非要赢二两酒。
杠子王说不可能有绳子,张一二说明明看见的,请谁来判定输赢呢?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
张一二仍不甘心,他解下用碎布条编的裤带勒住颈子说:“你看我脸红不红?像不像庄墩刚才的样子?”
杠子王觉得确实像,却耍赖说:“你个老四,我跟你有什么杠好抬的。”说着:“不抬杠、不抬杠。”走开。
赛素花没去看枪毙人。她昨儿晚上带着礼品去了趟刘大馍家,她要为安排燕子工作的事续一把火,同时也为“八”字没见撇的儿女婚姻探探路。
在等刘大馍的时间里,她发现跟刘大馍现在的爱人李心洁很投缘。由口音相近,说到这个城市的旧事,两人都能道出个一二三来。原来这李心洁长得有些姿色。在清扫旧城垃圾时,刘大馍先认识了她妈,继而搭上李心洁。李心洁生孩子前,刘大馍回到家乡把枪搁在桌上了断了哭泣的前妻。双方从交谈中对对方的底子心中都有了点数,但都没捅开那层窗户纸。
李心洁很是羡慕赛素花的养容之道,赛素花投其所好,毫无保留细细道来,原准备从头发的养护一直说到脚底板的,可是头发还没说完已是十点多钟。
李心洁兴趣正浓,赛素花开了窍:既然鱼喜欢吃这种饵,我何不慢慢地喂,关系密切了,还愁办不成事?赛素花执意要走,说:“再坐下去就打搅你休息了。你真的感兴趣,这容易,我再来就是了。”
李心洁有工作不愿干,一心要在家当官太太,可时间长了也闷得慌,忙说:“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的。”
赛素花回到家已近十一点钟,今儿醒来已是上午八点多钟,想到下午要参加公判大会,站在阳光下晒干儿,索性托病没去点卯。这会儿她见何老太婆、兵兵妈回来了,问:“看见我家燕子啦?”
何老太婆、兵兵妈都愣了下,何老太婆答:“刚才是看见的,这会儿不知上哪里去了。”
赛素花骂道:“这鬼丫头,又死到哪里充军去了。”
何静安也没去看枪毙人。午睡起来就一直在练毛笔大字。早几天他从四类分子学习例会上就知道今天下午是庄墩的忌日。按常理他当开怀大笑,可是这些年来他追求恩怨如常、宠辱皆忘境界的修练,让他没笑起来。他认为庄墩这些年闹得有点过,闹的尽头就是静,这是轮回的必然。他反复写着“致虚极,守静笃”六个大字。
何老太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是弄不明白的,其实何老太婆对写的内容也从没认真看过,她认为这是当家的消遣。可是今儿她有点生气,说:“才这一会儿功夫你看看把家里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说着就动手收拾床上、地上的报纸。
何静安说:“你不要急好不好,有的墨水还没干了。”
“你写上这么多有用啊?准备拿上街卖啊?上次周公安员来拿走一张,我看他不一定是喜欢你的字。我真担心毛笔字惹出事来。已经一把岁数的人了,也不晓得什么叫安生。”说着何老太婆把手中的纸捏成了团。
“神经过敏。去帮我放点水。”何静安说着把一个铜墨盒递了过去。
“怎么,你还要写啊?不写了,我把刚才看到的说给你听听。”
“你不要担心,我写的都是兰花。你别看它仅几片叶子,可它释放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却让人不能小觑。它虽羸弱却懂得在静中孕变,然后释放出更香的芬芳,它的花期在一年中是短暂的,是瞬间的,但人们喜欢它,以至满山遍野地去寻求。而那些杂草就不懂这些,只晓得用把根扎得更深和只要有土壤就敷衍的方法来与人们抗争,不知道它太喧闹了,人们不喜欢它,以至一旦有机会就恨不能连根拔起……”
“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啰嗦,我忙我的去啰。”何老太婆走的时候还把手中的纸团扬了扬,把何静安一个下午的辛劳全部捋进了厨房。
何静安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含了一口茶,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咽着。
军生晚上回来吃晚饭时,兵兵妈和他大吵了一番。停了一会儿,兵兵妈气仍没消,说:“你爸已经去了,这是他的命,是怪不得谁的。你偏要拉一个去垫背,造孳。”
事情真相原本不是这样,军生只是起了个头,他解释道:“我常在梦里看见庄墩挥拳打爸爸,我的心就在流血。要依着性子我真想一刀把他给宰了。可是我能这么做吗?我那天只是说说气话,后来设法叫他们给庄墩一点警告,没想到庄墩竟就给毙了,而且这么快,我想这大概是爸爸暗中帮的忙。”
兵兵说:“爸爸都死了还能帮忙?”
军生回他:“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兵兵妈担心地说:“这样一报还一报何时是个头?”
军生说:“妈,你放心,我既没有动嘴,也没有动手,庄墩要找冤大头是找不上我的。”
兵兵听懂了一些,说:“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迷信,领导干部还能说迷信的话?”
“兵兵你不要添乱好不好。我在宽妈的心,你出去玩去。”
今晚胜利巷的小娃子不知怎么回事在巷子里闹得很欢,唱的儿歌声引得何静安也坐不住了,他杵着拐杖要何老太婆陪着同去看看。
夫妻俩站在院门口就看见一群小娃子在唱啊、跳啊、蹦啊。
几个女娃子在跳牛皮筋,边跳边唱着:
“多拉多少,
米瑞米少,
米少米少多多少,
井上打水叮叮叮,
战斗英雄邱少云,
邱少云来黄继光,
他们牺牲为人民……”
兵兵和一群男娃子、女娃子分成两队对唱儿歌:
“你还吃过了?”
“吃过咯。”
“吃的是什么啊?”
“绿杨居的素来老正兴的荤。”
“六凤居的饼来奇芳阁的包。”
“马祥兴的面来三星店的糕。”
“还有一碗豆腐涝撑得没吃了。”
“乖乖隆地咚,你是猪啊吃的这么多。”
唱最后一句时另一组同时唱:“乖乖隆地咚,你是狗啊口水这么多。”
好像这最后一句那边唱得高就是那边赢似的,双方都扯开嗓子叫,唱了一遍又一遍,把整个巷子吵翻了天。数那个叫小红的丫头疯得最凶,脸通红,汗直冒。
何静安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