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
那身影盘好长发,往身上泼了一阵水,细细地擦起肥皂,还把腿轮换地跷到石墩上。
大自然造就的异性相吸的本能,此时在何静安的体内却丝毫没有反应,大自然造就的对美的嗜爱,此时在何静安眼里也不见丝毫的贪婪。何静安焦急地等待着,浑身开始冒汗,他耐受着蚊子的叮咬,闷热的煎熬,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而且他认为每一次那身影弯下腰朝他撅起的美白的屁股对他都是一次莫大的羞辱,他不得不用闭眼的方法来减少屁股对他的灼伤。时间此时像蜗牛,但他的焦虑随着蜗牛每爬行一步还是得到缓释。
他想再熬一会儿,那身影就洗好了澡,也就万事大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身影擦干身子后,竟赤条条地朝他走来,他听到自己的心在急剧地跳动,他感觉到他的血压已到了极限。他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审判。他闻到了肥皂和青春的香味,可是没听到“原来是你,一个不老实的四类分子竟敢躲在这里耍流氓……”类似的高喊的惊咤声,却听到了他家碗橱门打开的声音。他睁眼一看,那身影正用手拣碗橱里的剩菜吃。此时何静安的心灵剧烈地颤抖起来,流出浓浓的血。美和龌龊竟然如此地令人难以容忍地融合成一体,这是一个多么悲哀的时代产物。他竟然想到晚上的菜剩少了,荤菜只有三片香肠……
这时那身影不可避免的发现了在碗橱旁蹲着一个庞然大物,两只茶杯底似的眼镜片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阴森的光亮。这着实把那身影吓了一跳,接下来就是一声何静安最不愿听到的拖音尖叫:“啊——”
听到尖叫声,唐主任和赛素花出门时,看见燕子赤条条地裹着门帘从侧门跑过来。兵兵妈和兵兵以及何老太婆出来时,燕子已跑进自己的房间。
赛素花跟进去问,只见燕子闷头倒在床上,一个劲地喊:“鬼、鬼,我撞见大头鬼了……”
听到这喊声,院子的人面面相觑。这也难怪此时院子里只有一个男子汉——兵兵,连平素处事老道的唐主任也没做出什么反应,况乎一个小孩。
还是赛素花泼辣,她第一个拿起把大扫帚,跟着兵兵妈拿起拖把,兵兵找了根棒槌,何老太婆拿的是铜盆准备紧急时把它敲响。唐主任此时已恢复居委会主任的神态还是那样抓着芭蕉扇的手心里还攥着条手帕,在众人向侧门逼近时她的排位是最前的。
就在大家接近侧门时,何静安一身臭汗,疲惫地走了出来。
第一个有反应的是何老太婆,“咣啷啷……”铜盆响了但不是敲而是落地。
接着赛素花立马开了锅:“大姑娘洗澡,你也能跑进去看?平日里看你倒斯文,原来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货……”
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向绷得很紧的唐主任,她认为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她拦住赛素花,沉着地问道:“何静安,怎么回事?”
何静安长叹了口气答到:“我进厨房放药时,小院子里也没见有人洗澡,待我把药放好后,已经有人脱了衣服洗了起来。我在里面也不好出来,只好等她……”唐主任觉得有道理。
赛素花却一步不让:“真不要脸,还狡辩。燕子进去洗澡,先要挂门帘,然后再放水,这许多动静,你都没听到?你说得谁信啊?明摆着就是故意不吱声,等着看大姑娘洗澡。你个老流氓,不老实改造的四类分子……”
赛素花再次开了锅且没完没了,唐主任拦也拦不住了。
兵兵妈很少管闲事,觉得事情没搞清楚前,这样讲,伤了邻居的情面,自信难得开口,这面子赛素花会给的,上前劝道:“燕子妈你少说几句,有唐主任在事情会搞清楚的。”
没料到赛素花有气的时候就是不能劝,越劝气胎的划子越大。此时什么老不正经,老棺材,绝八代……铺天盖地杀了出来。
何老太婆只能反复哭诉着:“我家老头子不是那种人……”
何静安认为在误会解除前赛素花这种激烈的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他把嘴闭得紧紧的看着唐主任。
“走!到派出所去。”唐主任采取了果断措施。
何静安心想到派出所能说清楚也就没事了,他从容地叫老伴拿来毛巾,边走边擦出院门。
这时兵兵和燕子出现在燕子的房门口。燕子轻声地喊了声唐主任,唐主任走近后,燕子说:“不去派出所还行啊?”
赛素花耳尖听到骂道:“鬼丫头,懂什么,吃了亏还卖乖,给我死进去。”
照例四类分子去派出所总是慢慢腾腾的,今儿唐主任追赶到派出所门口也没能赶上何静安。
二十、忍辱
派出所里的夏天要比其它季节热闹得多,特别是傍晚吵嘴、打架的一来就是一窝蜂。来的多数是看热闹的,把派出所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何静安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值班民警却不让进。
四类分子的身份有时还是有作用的。辟如在这时候,何静安说我是四类分子,那值班民警二话没说就让进了。何静安找了个安静的墙旮旯站在那儿等待着。
唐主任进了派出所大门就喊周公安员,喊了几声也没答应。靳副所长走过来,唐主任瞧见说:“当所长了,也不知道请客。”
靳副所长说:“请客可以呀,多盏把你家的银子抖点屑子下来,我来办。”
“嘿,天下有你这么小气的吗?”
“唐大主任你不知道,这年头不知怎么回事,想干的偏不让干,不想干的偏让干。我这是赶鸭子上架。”
应该说小靳说的是实话。小靳的父亲就是市公安局长,小靳身上或多或少有些纨裤子弟的味。他喜欢品位、玩味、调侃,讨厌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他性格儒弱,不愿管人,不想当官,但他的父亲硬要他当。
唐主任哪里知道这些,说:“我看你是骑着毛驴喊脚疼。”
“周志达这会儿不在,你看看我这骑毛驴的能帮你什么忙?”
“不劳你的大驾了。我还是找他,他情况熟。”说着唐主任就往里走。
“他不在,这两天被抽到庄墩专案组去了。”
“庄墩被抓了?他不是当上区革委会副主任了吗?”
“想知道为什么事吗?”靳副所长见唐主任的胃口被钓足后说:“算了,还是等我请过客再告诉你吧。”
靳副所长说完就要走,被唐主任一把抓住:“你这家伙真是坏透了,快说怎么回事。”
“那不用我请客了?”
“不请客,不请客,我哪有从铁公鸡身上拔毛的本事?快说。”
“有人揭发他拿了不少抄家物质,一抄家竟抄出许多枪支弹药。现行反革命这一壶够他喝的了。现在正在上挂主子,下找靶子,弄不好还要拿他开刀。”
“你是说要枪毙他?”
“你以为不会?等着瞧吧。”
一个大活人就要死了,而且这个活人还曾经领导过她,唐主任一下子有点放不下:“平时也看不出来这人有这么坏……”
“我走了。”
唐主任从回想中醒来:“那周公安员今晚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走远的靳副所长丢了句:“说好的今晚应该回来,我再打个电话催一下。”
一会儿靳副所长来到值班室找到唐主任说:“周志达讲叫你先回去,要有不清楚的他会找你的。”
虽然有电风扇吹、芭蕉扇摇仍等出一头汗的唐主任听到这话来到何静安面前说:“周公安员一会儿就来,你等着。”说完抬腿离开了派出所。
何静安并不焦急,既来之则安之,事情不弄清楚回去也没得安。只是老站着有点累,他瞧见青石板台阶吹去上面的浮灰坐了下来。
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审讯室里,庄墩虽然两只手被铐在窗栅栏上,可他往日的造反派风采丝毫没减,滔滔不绝地说道:“把我关起来,就是否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否认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一个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还怕你们一小撮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黑帮分子的造谣污蔑吗?告诉你们,害怕不属于我庄墩!”说到这他还真的笑出大声来。
陈指导员和周志达坐在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办公桌面前,也不打断庄墩的即兴演说。耐心地等到庄墩大喘气时,陈指导员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庄墩的嘴已经干得起皮,说:“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可以,但喝过水,你必须问什么说什么。”周志达递过水说。
庄墩喝了水说:“你们问吧,凡是造反司令部的事我都知道。”
“你家里收藏了两只手枪、一只步枪还有百来发子弹准备干什么用?”
“收藏就是收藏还能有什么用?”
“这就要问你,究竟什么目的?”
“就这几杆枪能干什么?难道说要上山打游击?”
“你不要架子放不下来,到了该把事情说清楚的时候了。”
“老陈,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你拿走的那许多抄家物资放在哪儿了?”
“和枪放在一起的。”
“是些什么东西?”
“你们肯定抄来了。就六幅字画,一对瓷器,四根金条,还有一些银元。”
“其它东西呢?”
“没有了,我就拿了这些。”
“群众检举的远不止这些?。”
“有些东西别人拿走了,现在也算在我一人身上?”
一直埋头记录的周志达这时抬头问道:“你说别人也拿了,可现在只有揭发你的材料,这说明什么?”
“这是有人故意安排叫我当炮灰。”
庄墩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可是他再也没意识到他现在已是被绳子捆紧就要屠宰的肥猪。其实他就是意识到这一点也于事无补,只能增添烦恼,与其这样倒不如糊涂点好。这时他的脸竟然还为自已的聪明掠过一丝蔑视的得意。
陈指导员脑子里这时闪现出接这个案子时情景:刘大馍在电话里说:“叫个什么,你们忙,抄他家的活就没安排你们。下来做材料的事,叫个什么,还是你们来我放心。叫个什么,注意,重点要放在枪支弹药上,不要在其它问题上纠缠。叫个什么,我和检察院、法院已经通过气,他们的意见也是死罪。这材料能否过硬就看你们的了。”那时办案的程序滑稽的很,正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样,时兴是先定罪再办案,先定刑再办案。想到这陈指导员慢腾腾地说:“你这熊孩子,难道还想把那些东西带进棺材里?”
庄墩做什么事都想第一,却从来没遂意过。在小学他想当校长,争来斗去只当了个能在全校师生做广播操时,喊喊口令过过指挥千军万马瘾的体育老师,就为这他记了负责教育的乔永清的仇。后来到街道办事处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谋了个第二把交椅。文化大革命来了,他认定是个机会,不辞劳苦地上窜下跳,又攀上了区革委会副主任兼公安分局局长的刘大馍,虽然由办事处混到了区里,可主任还是个副的。可这回他是绝对遂意了,刑罚的最高级别——死刑。他从陈指导员的话中觉察到风向,心一下子紧了起来,革命尚未成功,要是被这帮人枪毙了还努力个屁,问:“他们是不是要枪毙我呀?”
“你以为少了你就不刮风下雨了?”
“哎哟,这帮人真是太毒了。”庄墩一身肥肉一直在不停地流着汗这会儿不流汗了,问:“那现在有什么法子救我?”
“办法是现成的,把问题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交待清楚。”
“那我现在承认失踪的东西都是我拿的,包括别人拿的都可以算在我身上。”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想交待,我们可没时间等。”周志达说完起身收拾笔纸。
庄墩急了说:“我想见刘大馍,我有话跟他讲。”
陈指导员说:“你的话我一定带到,但他来不来见你,我就不肯定了。我看你还是趁早把事情说清楚的好。”
“行,我听你的你们问吧,问什么我都承认。”
“东西是要还出娘家的,不是你承认事情就算完了。”
庄墩想:许多东西在刘大馍那,有的是刘大馍自己拿的,有的是他送给刘大馍的,还有的是换刘大馍那把英制手枪的。我要是说出来,刘大馍不承认,反招刘大馍恨,我不说刘大馍,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想到这他铁了心说:“那你们就写东西被我弄丢了,这总可以了吧。”庄墩认为他为自己找到了挣脱枷锁的办法,并深信这办法一定能奏效的。
陈指导员俩提审完庄墩来到分局交差,值班领导正下着象棋,脸没有离开棋盘说:“现在办案子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办了许多年的案子现在也不会办了。刘大馍主任交办的案子,最好还是直接向他汇报。”
“刘主任现在在吗?”
“办公桌在,人已经好长时间不到这上班了。他家就住后面,你俩去一问就知道了,这会儿应该在家。”
陈指导员俩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刘大馍的家。一进门陈指导员就觉得堂屋的四仙桌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刘大馍看着笔录说:“这句话问得好!叫个什么,问到点子上了。是啊,许多人拿,为什么别人没有检举材料?”
陈指导员说:“这话是周志达问的。”
“叫个什么,小伙子是个办大案要案的料。”
“我老早就说了,你们不信,偏把小靳提起来。我不是说小靳有什么不好,只是在办案上嫩了点。这周志达是把刀,再乱的麻,他上去三下五除二就能让你看出眉目。”说到自己的爱将陈指导员嘴皮滑溜得很。
周志达很高兴地帮陈指导员的水杯都续上了水。陈指导员喝了口水又说:“庄墩坚持要见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同你说。”
停了会儿,刘大馍放下笔录说:“他要见我说的话无外乎就是要我保他。叫个什么,你们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向来是铁面无私的,更何况他犯的是死罪,不吃鱼沾上了腥,我不要脑袋了?”
这时陈指导员想起这四仙桌是处理给庄墩的,联想到庄墩说的话,他的脊背慢慢地渗出冷汗。他顿时觉得眼前这位老领导开始陌生了,而且陌生得让他感到可怕。这里面有名堂,秉性耿直、固执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事弄清楚,不能让庄墩不明不白的死掉,说:“今晚所里还有事,明天我们抓紧时间再提一堂,我就不信弄不出失踪物资的娘家。”
“你啊,叫个什么,说你老了你是不会服的。这事情稍许复杂点你就找不到北了。他收藏那么多枪支弹药干什么,明摆着想上山打游击,造更大的反吗。叫个什么,这一条就是死罪,还有必要去淘抄家物资的事吗?在这一点上,我看周志达要比你清楚。”
周志达忙说:“收藏枪支已经够罪,而且是铁证,确实没必要费事了。”庄墩的死活对周志达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办得是否让刘大馍满意。在他看来刚才刘大馍的表扬远远地胜过一条命的价值。
陈指导员还想说什么被刘大馍拦住:“叫个什么,这案子你们就办到这,你们把材料交给预审,我明天就叫检察院来看材料。”刘大馍起身送客。
陈指导员虽然已站起身但仍心有不甘地说:“当真要拿庄墩开刀啊?”
“叫个什么,叫个什么,这个叫个什么……”刘大馍没词时常这样过门:“话说得像小孩子似的。老陈啊,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叫个什么,现在的斗争形势需要活靶子来镇一镇打砸抢歪风,庄墩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知道你们私交很好,你以为我跟他就没有私交吗?叫个什么,某些方面可能要比你深得多,可是我们能被感情这东西羁绊吗?”
到了门口,陈指导员仍不甘心地说说:“庄墩一死,那失踪的抄家物资就无法查了。”
一般人这时肯定要耐不住性子发火了,可刘大馍确有超乎寻常的韧劲,温和地说:“叫个什么,老陈啊,这许多年下来了,你还是那臭脾气,一点没改啊。不行啊,不改要被淘汰的。叫个什么,虽然我们都老了,但仍然要学着在斗争中成长啊。”
出了门,周志达想着靳副所长的电话要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