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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弦于歌
作者:纤尘阙
伯夷
在我第一百零八次披星斩月般挥出手中的剑,那个叫做的矮个子少年又一次出现了。
没有之前第一次看我使出这招是的惊异与错愕,他背着破了边的背篓,低着头,穿过被我的剑气连带着漫天飞舞的竹叶,朝我走来,小心翼翼。
他两手颤抖着从那只又破又旧的背篓里掏出一个纸包,油乎乎的,被里面的汁液浸得濡湿,吧嗒吧嗒地不停滴着水。他低着头,涨红了一张脸,“我娘腌的笋嗯,你收下吧。”
我定定地站着,手中的剑反射着月光,冰冷冰冷的。
满山只有风无声地刮过,竹叶无声飘落。
万籁俱寂,在那披星斩月的一剑后,甚至连虫鸣也停止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半晌,他见我未答话,抬头看向我——
那是多么纯净的眼睛啊,漆黑明亮如星辰,像每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质朴无暇。有光在那眼眸里闪烁,像鹿一样小心翼翼,带着期盼,带着忐忑。
良久,沉默了良久。
我淡淡开口道,“放下吧。”
声音冰冷,面无表情。
“喔。”他把那包笋放到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竹叶。
他拾起地上背篓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怯怯地;沿原路返回的时候又看了我一眼,弱弱地。终于他走了,眼神黯淡无光,小小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这个叫做伯夷的小少年,每年到了一定的时节便会一个人来山上挖笋。小小的个子,背着个破烂的背篓,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出许多的铁锄,总是整日整日不眠不休地挖,倔强而执着,愣头愣脑的。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十岁,我九岁。
那是我第一次使出“天殇九玄”,一招咄咄逼人的剑法,漂亮空灵,有着披星斩月的威力。那个愣小子当时就被吓得嚎啕大哭,魂飞魄散,拔腿就跑。身旁刚挖满的一筐笋也泼了满地,一片狼藉。
我迅捷地转过身去,像只被惊扰了的兽,灵敏异常,带着喷薄而出的怒气。
看着他仓惶而逃,一路跌跌撞撞滑稽的背影,我突然就笑出了声。
夜风刮过,虫鸣声一片,竹叶随风而舞,哗哗作响。
拿起纸包,入手感觉很沉。撕开,拿了一片笋放进嘴里——很脆,辣辣的,凉凉的,清香四溢。
很享受的感觉。如此美味,好像,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应该就是真正出自家中女主人之手的厨艺吧,带着母亲特有的味道,是的,从来没吃过。
至于我娘
我突然就冷冷笑了笑。
我娘她,那个女人,是从来都不会做一顿饭给我吃的,因为她不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啊,就靠那个讨厌的家伙伺候着,穿金戴银,吃喝不愁,一直都是那么虚荣奢侈,不知检点。
她对我的生活起居向来都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除了我的武功。
我总是很简单地生活,饿了就自己挖点野菜,打只野兔,简单地料理之后便食了果腹,不饿就不吃,饮点泉水就好。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是这样的。那个讨人厌的家伙那时常常从外面带来山珍海味给我娘,也会捎带一份来给我,但我看都不看一眼就会把它扔掉,这些让人倒胃口的食物。
他是知道我对他的憎恶的,后来他就不再带了,我也乐得清静舒心。
我所接触过的人中,我想,只有伯夷是最能让我放松的一个了,那个傻傻的,老实质朴的少年。
在第一次被我的武功吓到之后,他便常常躲到竹子后面,偷偷看我练剑。然后慢慢从害怕到习惯,自然而然。
我有一个习惯,练起剑来便是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倔强而执着。我想,也许在伯夷看来,我也是那样愣头愣脑的。
他看我手中的剑时的眼神有种异样的冰冷,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流露出凌冽的光,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这种异样的神情收入眼底,没有妄自加以揣测。因为我从不揣测别人的心事,那些麻烦而让人头疼的事。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剑借我用一用。
我很冷漠地问,为什么。
然后他说,我,我要杀了那个挨千刀的畜生,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教他再欺负我娘,仗势欺人的狗财主!
我一愣,心底划过很浓重的忧伤,然后快速地不动声色地掩去眼里的悲凉,淡淡地轻笑,那就让我去帮你杀了他吧,如何?
他抬头,满眼不可置信。发觉我是很认真的后,他的眼里光芒大盛,明亮如星,嘴角流泻出灿烂的笑,满脸感激。
然后我偷偷下了山,和他一起,杀了那个罪恶的财主。
然后我们看着彼此笑了,是发自心底的笑,在本该纯真美好知道生命可贵的年纪,我们满手鲜血地看着对方笑,凄艳了一地的月光。
现在想想,突然觉得很心酸。
我吃了很多笋,辣得热泪盈眶。
忽然,月色暗了一暗,气流涌动,一袭白衣一闪而过,风驰电掣。
我只用余光扫了一眼,然后突然就没了胃口。
——是江舟,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嘴里泪和笋混合的味道,苦辣不堪。
眼前惊现一抹红色,在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时,只觉一股冷香扑面,便被那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给我跪下——我平日是怎么跟你说的?!”她怒吼,声音清厉。
我一下子被打倒在地,剑被打掉了,剩下的半包笋也撒了满地。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疯子!见不得任何一个男人接近我,整天把我盯得死死地,不容许我有半句怨言。从来都是,我一直遵从她的命令,但是竟然还是这么不由分说啊!她只相信她自己的眼,看到什么便认定是什么,从来不肯听别人解释,不肯相信任何一个人。因此,她的身边除了我,就只有处处包容、娇纵着她的那个叫江舟的年轻人,那个坏家伙!
我抬起头,冷冷地瞪着她,眼里有恨很深的恨意,痛恨。
“哭什么,哭你娘死了么!”她怒喝,暴跳如雷,头上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金钗也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抖动着,摇摇欲坠。
喔,是刚刚吃腌笋不小心被辣出来的眼泪啊
“哼,呵呵呵——”我一声冷哼,冷笑出声。哭?我会哭?还是在你面前?
我看着她,满眼轻蔑和悲凉。
她终于满腔怒火地朝我走来,精贵漂亮的不可一世的鞋踩进竹叶里,咔咔作响。
又是一股冷香从她金丝红缎水云袖间飘出,我丢掉手中紧握着的那团混黏不堪的纸包及残留的几片笋,微一侧头,在勾起一抹冷笑的瞬间,迅疾地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脉门——
“疯子!疯子!”我推搡着她,撕扯着她,歇斯底里。
我娘,我娘,这个我一直深爱而痛恨着的女人,此刻发丝散乱,满头金钗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金丝红缎的名贵华裳也被我扯得凌乱不堪。
她也毫不留情地对我出手,打得我脸火辣辣的疼。
“你的仇恨我听了十七年,已经够了。你恨的那个女人我也会替你杀了她,你怎样对我也没关系,可是这些都管他什么事呢?他只是山下农家的小少年,愣头愣脑的,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让江舟那个坏家伙去”我突然就松开了和她撕扯着的手,以手掩面,泣不成声,“去杀他。”
最后两个字硬是哽在嗓子眼,哑着没有说出。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因为他该死,肮脏下贱的东西!”她冷笑,笑得花枝乱颤,流光溢彩的眼里有种悲天悯人的美,也有利刃般削筋断骨的狠厉,不留一丝感情,话语也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他们都是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配接近我女儿,接近我如此纯洁的女儿,根本就不配!
记忆中,她总是这样捧着我的脸,无比虔诚认真地说着那些话,流光溢彩的眼里带着种悲天悯人的美,温润的眼神足以将任何削筋断骨的利刃溺毙其中,从她眼里只看得见美好,一切应有的美好。
心脏在这一刻狠狠一窒,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逆流而上。
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拔起剑,带着深埋心底久久的恨意,我使出了那披星斩月的一剑。
山,忍不住颤动;风,止不住嘶鸣。
满天星辰般绚烂的剑光里,我看到她漂亮的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错愕,然后便是疲倦,久违的深沉的疲倦。
她没有躲,没有动。火红的衣衫与金色的缎带相互纠缠着在剑光里猎猎作响;满头黑发风卷残云般飘动,宛如狂魔乱舞。
“她是你娘啊——”一声呼喝从远方传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笛,玉笛,青色的,玲珑剔透,生生将我劈下的剑弹开,在弹开的瞬间,整只笛玉石俱焚。
我没看他,至始至终我的眼死死盯着的都是那个女疯子,看着她由仪态万千到狼狈不堪,看着她美丽的眼由错愕到疲倦,最后黯淡无光。我的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但我绝没有手软,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是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在听到他之后的话时,忍不住地狠狠抽痛了一下——
“斩不断的,血与骨的亲情是你这一生都斩不断的!”他说,带着种少年少有的老成,眼神犀利,就像是对我的一种无情宣判。
我还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把那个女疯子抱起,喂她服了丹药,给她疗伤。从她肩头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一片血淋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终于把目光移向他,冰冷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有的只是比看向我娘时更深的轻蔑。
他是我娘的人,伙伴、眷侣、仆人、亲人
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因为不敢去猜,觉得很脏,连带着会脏了我娘。
我一直是从心底里排斥江舟的,厌恶到了极点。从他看向我娘的那种眼神起,开始反感。那种眼神不知道包含了什么,但我知道绝对有倾慕、痴迷,因为那是他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现在他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娘,双眉紧锁,满脸焦灼。
——这本不该是他这个青年人应有的!还是对着一个年长的女人!
而我娘,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颦一笑间蕴含风韵无限,倾绝天下。
此刻她正静静躺在那个坏家伙怀里,半边脸浴血,另半边惨白,双眼紧闭,凄艳无双。终于不再那样飞扬跋扈、咄咄逼人了啊。
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由心头蔓延,升腾,我轻轻一声叹息,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
“伯夷呢,你把他”我问他,眼里满是冰冷的恨意。
“他死了。”他的视线由看着我娘转向我,带着彻骨的凉意,冷漠着打断道。
“我知道!”我不禁加重了语气,厉声道,“你把他的尸体,留在了哪里”
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但我仍极力克制着,字句铿锵,不甘示弱。
“——没有尸体”他眉峰一挑,从眼里射出一道针般的光芒,森然然地直直扎向我的眼,好像要从我的眼里看到我一再掩饰着的悲伤,又好像是故意挑衅,故意跟我针锋相对,“和他娘一起,全都化成了灰!”
是很淡很淡,很冷很冷的语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很痛很痛,心很痛,像被人捅了一刀。无数的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头一阵晕眩,我差点没站稳,手一松,剑直直地□□了土里。
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早晚有一天,我会将你挫骨扬灰!”
夜色突然就凄凉了一地。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我如一只幽魂,在满山竹林里游荡。
——星星,星星!咦,不是星星,是剑光,是剑光,剑光像星星一样漂亮啊!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竹叶全都围绕着剑光在旋转啊——
——这,这是法术吗你,是人吗?
——喔不,嗯我是问你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吗?
——你总是一个人,我、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起玩吧!
——你不说话,你,难道是不会说话的。
——哎呀,这么好看的姐姐,是个哑巴啊。
那双漆黑明亮的纯真的眼睛总是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说着那些幼稚的傻话。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张得大大的,无比虔诚,满脸期待。我不答他,他就又会立刻低下头,自言自语,以一种卑微的姿态。
在第一次受了惊吓后,大概意识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亦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就常常在竹子后偷看我练剑,不管是不是挖竹子的时节。
常常是我不眠不休地练,他悠闲地看累了就睡,睡醒了再接着看。有很多次的,等他在白天醒来,我已经离开了。每当这些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不知道他醒来没看到我会不会有一丝失落和后悔呢。
我看过他睡觉的样子,蜷起整个身子,双手抱着肩膀,嘴角挂着不明所以的笑,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样的梦。我会看着他这种享受的样子笑,然后故意将竹叶撒他满身,或是藏起他的铁锄和背篓捉弄他。然后我再走,满心欢喜。
记忆潮水般涌来,眼泪顿时决堤而下。
我从不主动跟他说话,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也常常不理睬他,面无表情。从九岁那年开始,直到现在。因为我娘,我又爱又恨的娘,总是时常在我面前叮嘱,不要接近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肮脏的东西,而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接近你。
对,江舟就是那个肮脏的家伙,跟你走得最近的那个人!
而伯夷,那个小小个子的农家少年,他纯真质朴,没有江舟那家伙的盛气凌人,但却能最自然地走近我,不带丝毫目的,仅仅是两颗孤独够了想彼此依靠的心。
夜很静,虫未鸣,独自听风到天明。
北辰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准备动身了。
我答应过我娘的,在完全掌握了“天殇九玄”那招剑法后,替她杀了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那个叫霜华的江南女人。
打开门,我便看到江舟那个坏家伙等在外面。他身旁是一匹白马,马背上放着一个包袱,旁 边的地上插着一把剑。
我径直走过去——朝着马走过去,没看他一眼。
“这是一匹良驹,能日行千里。包袱里的银两足够你到江南。还有这把剑,你昨晚落在了竹林里。”他向我一一点数着,语气淡漠,眼神冰凉。
我不答话,只是看着他冷笑。
如果我之前对他只是讨厌与恨的话,那现在我连讨厌与恨都没有了。但是不恨,不代表我不会报仇,为伯夷报仇。
“我只要我娘的东西——”我冷冷道。
我伸手拔出剑,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上那两个字的凹槽——归尘。这把剑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把剑有怎样的过去,我只知道自我开始练武,我娘就把这把剑给了我。这把清光泠泠的剑,懂武功的人绝对知道它的价值。
江舟也知道,因此他总是在我有意无意丢掉这把剑的时候又把它拾回。自作多情。
“随你。”他说,语气同样的不带一丝温度,“不过这些都是你娘给你准备的——你娘的东西。”他的眸子里有笑,讽刺般的笑。
我微微一窒,脸白了白。
没再理他,我拉起马就走。
一路的马不停蹄,二十四个日夜奔波,在第二十五日清晨,我终于来到了江南。
烟柳画桥,宁波翠幕。
江南就像一位沉睡着的天女,山为眉,云为黛,水作青丝,微微斜睨着世人,慵懒而不懈怠,脉脉含情。
山温水软,锦绣书香之地最适合孕育气质脱俗的美人,一位位从烟雨中款款而来的美人。
如迎面走来的这位,云髻高挽,衣着华丽,庒淑典雅,牵着女儿的手盈盈走进一家布庄,为女儿挑选最美的衣裳。
也如前面朱窗下的那位女子,正手把手教小女儿绣着丝帕,动作轻柔,眼神慈爱。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母子,母亲走在前面挑选菜蔬,儿子在身侧为其撑伞遮阳。两人衣着简单,却仍是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间文雅有礼,颇有大家风范。小商贩们好似也颇尊敬他们,对答有礼,还时不时将一些食材相赠,不取一钱。
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我娘,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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