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一脸轻浮,乍看上去任谁都会觉得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无能——绿林军要的也正是他的无能。
我在末席落座,远远地与刘玄隔了七八丈的距离。虽隔得甚远,却仍感觉有道阴冷的视线时有时无地刺在我的脸上,使我如坐针毡。
我与刘玄的最初相识乃机缘巧合,这让我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刘玄的真性情,他也许就是忌惮这一点,所以才会格外对我留心。我非臣非将,他却破格下赐重礼,大加褒扬,这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无声地饮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觉得刺辣,于是便一杯接一杯地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起来。
转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说也有个一斤多。这酒跟甜酒酿差不多,度数虽不高,喝多了却是容易肚胀。从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来就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没走几步,就见刘和刘秀兄弟两个堵在栅栏口不知道在说什么,看似在争执,难得的是刘一派怡然自得,刘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样子。
嘿,什么时候兄弟两个的脾气倒了个个儿?
我一步三晃地走过去,笑道:“更衣也要抢么?”伸手拍拍刘秀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孔融让梨懂不懂?”
刘秀满脸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喝,登时酒醒三分,咕咚咽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亲戚……远亲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满脸尴尬,当下脚底抹油,决定先溜之大吉,没想还没跨出一步,就被刘揪了回来:“等等,今天得趁着这个机会得把事情说个清楚!”
我冷不丁地被他拽回来,冲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刘秀,疼得直龇牙。
“你喝酒了?”刘秀柔声问道,伸手顺势搂住我,“为何总爱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却没想右手手腕大痛,刘抓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刘秀怀里拖了出来,刘秀随即一抬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狭窄的门框,两个大帅哥将我夹在中间,我成了汉堡包里面的那块肉饼。这原本也算是件比较浪漫的事儿,按照偶像剧中所演的,这时候的女人心情应该是又矛盾又激动的吧。
我同样如是,只是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允许我有花痴的心情——茅厕就在身后十步之外,臭气熏天,大夏天绿头苍蝇蝇嗡嗡作响,跟轰炸机一样在我脑袋周围转来转去。就算他们兄弟两个再帅、再酷,我也受不了在这里跟他们耗时间,于是猛力一挣手,先是甩脱刘秀,接着左拳捣向刘。
刘敏捷地偏头,我不过虚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刘秀的胸口,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同时右腿膝盖上顶,木屐踹中刘的膝盖。
兄弟两个同时闷哼一声,我趁机跑开。
“丽华,回来!”刘大叫。
我转身冲他们扮了个鬼脸:“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痴呀,干吗要听你的……”
“丽华……”刘秀含笑望着我,“能来一下么?”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刘秀的笑容实在好看,温柔又不失迷人。他冲着我又是一笑,轻轻招了招手,我傻乎乎地回以一笑,双腿居然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
刘面色大变,怡然自得的表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目露凶光,在我走近时一把向我抓过来,我张嘴就咬,他吓得缩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娇笑,懒洋洋地用手拍着刘秀的胸口:“帅哥,喊我回来做什么?如果没有值得让我多走这几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着姐姐我怎么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问句,实则却是肯定句。刘秀无奈地看了看我,抬头对刘道,“我带她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凶险,需多小心。”低头瞄了眼刘腰间的佩剑,蹙起剑眉,“大哥,他毕竟已被尊为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还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刘冷哼一声:“我向来如此,能奈我何?”
刘秀无奈地瞅着他,刘不以为意,突然伸手一把拽过我,搂着我的腰将我强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们兄弟两个你推我搡的,酒劲上涌,这时候腿脚都有些发软,刘硬拉着我走,我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身后刘秀并未曾追来,我几次想回头张望,刘察觉后愈发死劲勒紧我,我根本没法动弹。
被他绑架似的重新推进了大堂,主席上的刘玄果然又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看了过来,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谨慎。
刘旁若无人地将我强行带到他那一桌,让我与他同席而坐,这个位置紧挨着刘玄。说实话我对刘玄心存一种莫名惧意,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他,像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总行吧。
可刘玄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松地放过我,身子微侧,凑近我问道:“送你的东西可喜欢?”
我支支吾吾地“哼”了两声,起身恭恭敬敬地行跪叩大礼:“多谢陛下!”
刘玄为之一愣,不仅他愣住了,就连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齐愣住了。这次筵席说穿了并不算什么正式场合,就连皇帝自己都带了老婆出来卿卿我我,更何况满堂左拥右抱之人?
刘玄也就随口一问,没想我会正经八百地给他行了朝见天子的大礼,他愣怔之余不禁尴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谢陛下!”我磕完头起身,双手仍是规规矩矩地举在额前,心里记着大嫂柳姬教过的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许是刚才酒真喝多了,脑袋本来就晕,没想到这起来跪下起来跪下地连做了几次,身体突然找不着平衡感了。脚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着往前栽了过去。
“哎!”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接住了我,我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刘玄英俊的脸庞离我的鼻尖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声,猛地推开他,仓皇倒退。连滚带爬地退了两步,忽有所觉,忙匍匐着磕头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礼……”
“丽华!”刘在我身后轻呼,转而向刘玄解释道,“阴姬不胜酒力。”
刘玄笑道:“阴姬不必惊惶,朕并无怪责之意,今日大家欢聚一堂,一来庆功,二来也是为文叔饯行。”
“饯行……”我惶然扭头,不知何时刘秀已经进来,正坐在对面一张席上与众人推杯互敬。
刘将我拉回来坐好,唇瓣不经意地刮过我的耳垂:“怎么?舍不得么?放心,他只是带兵去攻打父城。昆阳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区区父城?”
父城?冯异?
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才是他们二人之间达成的真正协议吧?
那一刻,望着不远处笑语晏晏的刘秀,我不由得肃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了解的?
手背上骤然一痛,我回神低头一看,却是刘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我的皮儿。“咝”的吸了口气,我朝他很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没想到他的眼神比我还凶悍。
“你是我的……是我刘的!”
我一凛,把手缩回袖子,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一颗心却是失去规律般狂跳起来。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剑甚是别致,可否解下与朕一观?”
刘玄突然提出要看刘的佩剑,这个提议实在微妙,按理刘佩剑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说严重了更有弑君的嫌疑。可是刘玄偏偏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刘或许会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着没事解闷,我却清楚刘玄从不干不利于己的多余事,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别有用心。
心里有这么个念头闪着,于是我格外留意刘玄的一举一动。
刘把佩剑递给刘玄,他微微拉开剑鞘,锋芒毕露。他伸手慢慢抚摸着光洁的剑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咚!”厅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刘秀,他趁着用帕子擦拭衣服时,猛地朝我打了个眼色,甚为焦急。
我和他相处日久,彼此间也有些默契,可却从来没看过他流露出这种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纳闷呢,绣衣御史申屠建突然来到刘玄身前,小声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递予刘玄一块环形玉玦。
刘玄的手指拂拭着剑身,一张脸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我却发现他平时毫无光泽的乌瞳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心头一跳,我瞥了一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环顾四周,陡然发现众人神色迥异,半数的人由正坐之姿改为腰身挺起。对于多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种姿态落在眼中相当敏感,这是伺机而动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凝视那块玉玦,陡然间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决——决杀!
依稀记得“鸿门宴”上,亚父范增为了提示项羽杀刘邦,也是如此举玦三次!
鸿门宴!
我倏然抬头,目光狠厉地射向刘玄。
他竟敢动了这种念头!
刘玄的手离开了佩剑,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玦伸去,我心里一紧张,顿时脑袋发热,手脚并用地在席上爬了几步,抢在刘玄触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将它夺了过来。
“好漂亮的玉玦啊!”虽然装傻充愣不是我的强项,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借着酒劲儿故作天真地赞叹,娇声道,“陛下,你昨儿个赏了阴姬许多东西,可阴姬只喜欢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东西跟陛下换这玉玦,反正陛下也不吃亏!”
“放肆!”申屠建厉喝。
“怎么,不可以么?”我假装委屈地撅嘴,趁着众人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刘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张嘴下决杀令试试,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刘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间的眼神转换,韩姬却是紧挨着刘玄而坐,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被我发狠的样子吓得不轻,娇躯一颤便要张口惊呼,刘玄突然出手用力搂紧她,将她的惊呼声震得没了音。
“既然阴姬喜欢,一并送予你便是。”他轻笑,眉梢欢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响亮。笑到最后,似乎意犹未尽,他左手搂着韩姬,右臂一振,将外露的长剑收入鞘内,甩手扔回给刘。“果然是把好剑!”
刘不以为意地接过,傲然一笑。堂上众人的欢声笑语重新响起,刚才一触即发的杀机随即消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一对乌沉沉的双眸迎上我,刘玄的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他松开韩姬,示意申屠建退开,然后从容不迫地从酒尊里舀酒,不等我有所反应,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话没说,举杯仰头饮尽。耳杯尚未离唇,忽觉左耳一热,刘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我脸侧:“杀过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浑身一僵,他的话就像柄利剑般贯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发颤,勉强沉住气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谢陛下赐酒!”
刘玄没心没肺地一笑,笑意沉沉。韩姬饱含敌意地扫视我,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左手紧握的冰凉的玉玦在我手里却像块炙热的火炭。
刘玄左手支颐,邪魅的气息再度出现在他眼中,状似无心地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杀了人,之后再干这种事便会越来越顺手呢?不会再有内疚恐惧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警惕地望着他,他将注满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面前一让,“你该谢谢我的,我替你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事……你现在越变越强,越来越不像女人,你真该谢谢我……”
耳蜗里“轰”的一声像是暂时性失聪了,我能看到他的嘴唇轻微地嚅动,却无法再听见他说什么。眼前蔓延过一抹血色,仿佛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围是野兽的嗷叫,冰冷的尸首,静止的呼吸……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憋屈地喘气,右手抬起,颤抖着捧起耳杯,酒水从杯中荡漾出来,滴滴答答地从食案一路洒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脚!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被他蒙在鼓里,那个盗马贼根本就不是我误杀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却睁眼说瞎话地把杀人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齿间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无尽的苦涩,像是鲜血一般,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绞痛,几欲呕吐。勉强压住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后,我将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谢……陛下!陛下对阴姬的恩德与教诲,阴姬铭感腑内,来日……必当十倍还报!”
我没有再回头,脸上的汗水顺着颈项滑入衣襟,我假装恭顺地退回刘身旁。刘关切地说:“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无须对他太过迁就,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别说了。”我嘘出一口气,只觉得支撑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将流失殆尽,“别说这样的话,以后都别说这样的话,别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刘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刘说的那么容易对付,是个可以完全忽视的对手,那么今天就不会出现“鸿门宴”,刚才也不会出现那么惊险的一幕。
刘是个军事天才,他善于征战,平定天下,可是为什么独独在这里——小小的大堂之上却显得如此迟钝呢?
刘伯升啊,你是真的没看透这场狡谲阴谋,还是为了宽慰我才说出如此幼稚的话呢?
宴罢,待众人散去,我已是汗湿襦衫,晃晃悠悠地从堂上下来,险些踩空石阶。刘秀及时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满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涌上眼眶,我咬着唇,含泪凝望。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刘与诸位大臣寒暄道别,扭过头见我和刘秀在一块儿,满脸不悦,正欲过来,却突然被他的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较远,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范增”、“申屠建”,樊宏满脸激愤,刘却是心不在焉,不时把眼睛瞥向我和刘秀这边。
我涩然一笑,只觉得今天的斗智斗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颇有种精疲力竭的无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这次,保不齐下次又会被刘玄逮到什么机会谋害刘。
宛城攻克,昆阳大捷,刘、刘秀这对兄弟的功劳实在太大。功高盖主,这是君臣之间千古不变的最大忌讳。
“你何时去父城?”
“今日申时点兵,明日卯时出发。”
“这么快?”我如今已是风声鹤唳,把任何风吹草动都想成是刘玄布下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故意调开你?”
“也许……”刘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紧,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松开,退后一步,竟是恭恭敬敬地对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惊,忙侧身让开,不敢受他如此大礼。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会尽快赶回来,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执拗,在这敏感时期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只怕会招来祸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话,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你天性聪慧,当能明了我要求你什么。”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时多提点他,有时候你比他看得透彻,他本性……还是太过单纯。”
我愕然,看着他略带忧伤的笑容,思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单纯吗?”
他抿拢嘴唇,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么单纯吗?”
夏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好一个吵嚷的午后。无风,却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还未醒。
刘秀唇角微启,就在我期待会是什么样的答案从他嘴里逸出时,刘大步走了过来,大声嚷道:“丽华,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失望地垂下眼睑。
“大哥!”刘秀伸手拦住刘。
刘当即翻脸:“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是你自己放弃在先……”
“大哥!”刘秀镇静地打断他的话,“我马上就要走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轶?那小子又怎么了?”刘拂袖,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