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姬怯怯地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一张脸吓得煞白,可是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三哥,她真是阴丽华?”
“嗯。”刘秀应了声,又宠又怜地瞥了眼妹妹,“去给阴姑娘陪个不是。”
“为什么和你形容 的不一样?你以前不是说,阴丽华郁悒娇弱,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纸糊美人,不能娶回家劳作操持家事,只能每日供着,所以不适合你……”
“伯姬!”刘秀难堪地喝止妹妹。
我忽然有种想笑却又笑不出的感觉,归剑入鞘,无力地走回床上坐下,一时无语。
“三哥,”刘伯姬小声地说,“你好没眼光,这么个天下少有的美人儿,却反被大哥后来居上,慧眼捡了去。”
刘秀轻咳一声,拉起刘伯姬的手,把她使劲往门外拖:“你又来做什么?不是说好在家陪娘的么?”
“大哥到家后老念叨着阴丽华……我来瞧瞧……”
“娘呢,身体好些没?”
“还是经常咳嗽,不过吃了三哥上次抓的药,夜里好睡些了……”声音渐渐远去,刘伯姬的丫鬟匆忙冲我行了个礼,就慌慌张张地追出门去。远远的,刘伯姬絮絮的声音仍隐隐传来,“三哥给我买的料子,我做了这身衣裳,可好看?”
“嗯,好看,什么时候你肯让哥哥们给你做嫁衣,你穿了会更好看!”
“庸夫俗子,怎入我眼……”
终于一丁点也听不见了,我却倚着门框,若有所思地发起呆来。
没眼光吗?刘秀没眼光?
我自笑道,他倒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至少从不做亏本买卖,没眼力的应该是刘縯……我原以为他们刘家的伯姬姑娘该有多温柔贤淑,特别是看过刘元这样中规中矩、相夫教子的典型模范后,我对刘伯姬的好奇心一度攀升。
没想今日得见,压根儿就不是我想的那样。
只怕也是个颇有主见的主儿!
刘縯啊,是该说他粗线条,还是该说他对家人太不关心?刘伯姬的性格和他形容的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摇了摇头,回身嘱咐胭脂:“给我烧些水,我要洗一洗!”
胭脂愣了一下:“姑娘又要沐浴?”
“不行么?”天那么热,我又好动闲不住,没一天洗上两回,已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了。
“诺。”胭脂低头,乖觉地出门烧水。
7、谶语(1)
刘伯姬比刘秀小四岁,比我却整大出五岁,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本该早嫁作人妇,她却至今仍待字闺中,不得不令人称奇。
刘伯姬来了几天,几乎一睁眼就缠着我,害得我都没法再专心练剑。就在我被她缠得没法,打算卷铺盖走人时,邓晨转了一页信笺给我,我一看顿时傻了眼。
信是阴兴写的,言道:“大哥已去长安游学,姐姐可在邓府多盘桓数月……”
吧嗒!竹片落在地上,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平静无波的阴家,虽说有时候静得仿若一潭死水,但比起每日听刘伯姬好奇的唠叨,我宁愿沉到那潭死水里去。
住在邓家的最大收获,莫过于收服了邓瑾、邓卉俩丫头,至于老三邓巧,我心里虽然喜欢,却是万万不敢招惹的。周岁不到的小婴儿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我有次自告奋勇地带了她一天,结果被她搞得人仰马翻,即便是胭脂和刘元的一个小丫鬟一起帮忙,也照样折腾得我心有余悸。
联想到大腹便便的邓婵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也不知她这一胎是男是女,不由得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去探望她。可巧听说邓晨过几日受朋友邀请要去宛城赴约,我跟他说搭个顺风车,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他听后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算是答应了。
到了当日早起,我拾掇了一些刘元做的小衣小鞋,准备一并捎给邓婵,为了防身我又在怀里揣了把尺许长的短剑。才略略收拾停当,胭脂就在房门口催了:“姑娘,邓公子他们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
此时已近初秋,虽说暑气不足,可大晌午赶路仍是难免嫌热,所以才会赶早急急忙忙地上路。半拖半拉地到了大门口,只见道上停了一辆马车,车夫站在车驾上,却不见邓晨的人影。正迟疑间,车帘子微微掀起一角,邓晨露了个头,喊道:“阴姬,上车!”
我莞尔一笑,“嗳”了一声,提起裙裾,单掌在车辕上用力一撑,便轻轻松松地跃了上去。抬头一看,邓晨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一只右手伸得笔直地搁在半空,显然是想拉我的,却没料到我用这种方式自己跳了上来。
我冲他咧嘴一笑,邓晨收回手挠了挠头,嘴里小声地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可车内却很不给面子地响起一声嗤笑。
车帘子掀起,我张目一望,却见里头赫然坐着刘秀。他见了我,颔首一笑,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阴姑娘。”
我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车上。
这辆马车虽然宽敞,可身边坐了两名成年男子,其中一人还是我最不想见的刘秀,这不禁令我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邓晨极为健谈,一路上不停地谈起王莽新朝近月来的军事行动。我突然想起那日撞见他们一帮子人在陋室中偷偷密谈,虽说最后不知道他们密谈的结果如何,但是邓晨那大丈夫的雄心壮志,不甘墨守的心思,倒是已被我窥得一二。
刘秀一路只是微笑聆听,却从不对邓晨的话多发表自己的任何见解。他这样与刘縯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我感觉,他就是一个谨言慎行,不敢谋大事的生意人。
不敢听,不敢讲,更不敢为!
同样是兄弟,为什么差那么多呢?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没得出答案。可是我又不能指责刘秀所为是错的,毕竟这年头造反可是杀头的罪,并非人人都像我似的是从两千年后来的,很清楚地知道朝代更迭才是历史所趋。
“蔡少公乃是位奇人,据闻得其所谶之语,无一不准……”邓晨絮絮地说着,一刻也不停歇,很少见他这么健谈的男子,简直可比三姑六婆。
我悄悄打了个哈欠,所谓的谶纬之说,起源于秦朝,在佛教还未兴起的这个年代,这里的人们便信奉着这种迷信的预言行为,甚至还为谶言立书作图,称之为“纬”。“谶”和“纬”一样,都是一种变相的隐语和舆论。百姓愚昧,信奉谶纬,致使谶纬盛行,甚至还形成一种流派和时尚。
我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马车缓缓驰入宛城时已近晌午,邓晨先送我去了邓婵的夫家,不过他没下车露面,所以开门的家仆也并不知道是舅老爷到了,对我这样的小人物的光临显得不是很热情。可也活该我运气差,进了门一打听才知邓婵不在家,说是随夫君一块儿出去访客了。
Faint!汉代的女子的确没有后世历代那样讲究三贞九烈,抛头露面、走亲访友也是平常之事,可她一个大肚婆,挺着那么大的肚子不好好在家休息,还跑东跑西,跑得我连顿午饭也没了着落,委实让我恼火。
将东西交给邓婵的贴身丫鬟,我怏怏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到门口一看,邓晨他们的马车正要走,车夫站在车驾上扬鞭喝了声“驾!”,我撒腿在车后面狂追:“等等我!等等——”
追了十几米,引得街上的行人纷纷行起注目礼。那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撩起,刘秀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不理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钻进车厢:“表姐不在家,出门了。”
“哦。”他点点头,不再多语。
“那你在府里等她会儿。”邓晨插嘴。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跑得我背上都出汗了,我蹭了蹭肩膀,内里的亵衣单薄,是层纱衣,汗湿黏背的感觉很不舒服。
“那随我们去见识一下蔡少公的厉害吧。”邓晨呵呵一笑。
我现在哪还管他什么蔡少公、蔡老公,只要能供我吃饭,他就是我大爷!于是点点头,摆出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来:“太好了!蔡少公的才学,阴姬仰慕已久!”
刘秀淡然的神色微变,将目光从窗外的景色中收了回来,别有深意似的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瞧得心里发虚,赶忙挺了挺腰,严肃地问道:“文叔君认为呢?”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是,秀亦是仰慕已久。”
他的笑容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笑容了,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极具杀伤力,不管老的、小的,见了这样的笑容估计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地胡想着,怪道阴小妹对他死心塌地,估计也是被这样的笑容给误伤了,以至最后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到了目的地,胃里早饿空了,感觉走路都有点不着地的飘飘然,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着赶紧让我吃饭吧。
这也不知道是谁家,屋主人又是谁,总之一进去就见厅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一张张餐桌后跪坐着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我吞了口唾沫,跟着邓晨往一处角落里坐了,有三四个仆人过来招呼,摆桌、上菜、尊酒……动作极为麻利。
我早饿慌了,寒暄客套的话就留给邓晨去应付好了,我抓过木箸冲着案上一盘脍肉插了下去,入口一嚼,差点没吐出来。这家做的菜真是够难吃的,这到底是狗肉还是鹿肉?怎么嚼在嘴里吃着更像是萝卜,完全没有一点肉味?
“怎么了?”许是见我表情痛苦,刘秀凑过身来,邓晨还没回来,他暂时坐我边上。
“你吃吃看。”我撅着嘴,咽也不是,吞也不是。
他狐疑地夹了一筷子,放嘴里,过了片刻,道:“还行啊,怎么啦?”
我眼珠子差点脱眶,这人什么味蕾?没舌头的吗?居然吃不出菜色的好坏!
这时仆人又上了一道羹,我拿木勺去舀,只见清汤,不见底料,只浅浅地漂着几片鲜藕。这也算是羹?相比起阴、邓两府中日常吃的鲫肉藕巾羹,这菜色……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二姐夫一会儿就回,等他回来再一起用膳吧。”刘秀在边上谆谆嘱咐。
我愣了一下没在意,一边大口往嘴里扒着麦饭,一边继续拿木勺在羹里捣,我不信这锅底就那么没料。
“咳,”刘秀轻咳一声,倾过身子压低声音道,“吃饭时不要发出声音,饭要小口小口地吃,吞咽要快,饭桌上不可掉饭粒,汤……也不可搅得溢满桌面……”
我嘴里鼓鼓地嚼着饭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闻言一愣,险些噎住。用力拍了拍胸口顺气儿,瞥头见他仍是云淡风轻的一张脸,淡淡地拢着笑意,似乎方才那番话不是出自他口。
好容易把这口饭咽了下去,我把木箸丢开,冷冷地说:“我在家就这么吃的。”其实我在家一贯都在房中独自用餐,我也知道自己吃相不雅,至少绝对入不了他们这些讲究礼仪的文人雅士的眼。
“这不是在家里。”他悠悠叹了口气,用绢帕轻轻擦拭桌面上溢出的汤汁,又悄悄将掉落的饭粒捡起,包于帕内。
我满脸通红,他在做这些的时候都显得气度雍容,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这么个死角,谁会看我怎么吃饭?”
“我在看。”
我噎死,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还有,和尊长一起用餐,得等尊长先食,这是应有的礼仪!”他温柔地回眸冲我一笑,纯洁天真。我却猛地打了个寒颤,今天的刘秀怪怪的,平日瞧着特无害的笑容,今儿个看起来怎么有点温柔一刀的感觉。
“不用你教训我,”我嘟嘴,“我大哥都还没这么说我呢。”
“你以后若是嫁入刘家,当尊礼仪,上奉婆婆,下侍小姑……”
“等等。”我差点跳了起来,羞得面红耳赤,幸好没人留意,否则真是脸丢大了,“哪个说我要入刘家?”
他没吱声,半晌低吟:“其实我大哥他……”
我更为尴尬,打断他的话,说:“你少混说,我和刘、刘伯升……没、没有的事……”
他侧过头来,神情古怪地瞥了我一眼,迅速别开脸去:“没有……最好,对你而言……”他没把话说完,底下没了声音。
我心里“扑通”一跳,那种怪异感又升了起来:“文叔?”我试探着喊了声。
“嗯?”他回过头来,淡淡的笑容挂在白净的脸上。
“你真是刘文叔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今天的刘秀有点反常,反常到我几乎以为坐在身侧的这个人是别人,而非一贯有敦厚老实、谦恭有礼之名的好好先生刘秀。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显得有些愕然,但转瞬便笑开了:“虽说见面次数不多,可阴姬也不该这么快就忘了我是谁啊。”
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反常啊,他不叫我“阴姑娘”,却改叫“阴姬”,无形中把我俩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可打从四年前的那次,他便没再没这么称呼过我,向来都是客客气气地姑娘长姑娘短的前倨后恭。
“在聊什么?”邓晨终于回来了,见我俩已落座,便很随意地挨着刘秀找了只软垫坐下。
刘秀不吭声,我闷哼一声:“闲聊。”伸手捞过盛酒的木尊,自顾自地舀酒喝。
不知不觉酒过三碗,邓晨赞了句:“想不到阴姬的酒量如此了得。”
“小意思。”我撇了撇嘴,这里的酒都是粮食酿造,入口香甜,酒酿度数都不算太高,和现代的白酒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刘秀再次侧目,过了片刻,很小声地在我耳边叮咛:“浅尝为宜,酒能误事,切莫贪杯。”
我嘘叹一声,无奈地放开木尊,第一次发觉刘秀啰唆。
我向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附耳道:“你很鸡婆。”
他眨眨眼,反问:“鸡婆是什么?”
我哑然,顿了顿,艰涩地道:“鸡婆就是……”
“轰”的一声,堂上爆出一片喝彩,盖住了我的声音。他听不真切,于是又俯身靠近些,问:“什么?”
他靠得如此贴近,我竟能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似无,有点像是……对了,奥妙洗衣粉的味道。
“什么?”他又追问了一遍,吐出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
我咽了口唾沫,无意识地回答:“……鸡的婆婆。”
“鸡也有婆婆?”他诧异。
我脸颊一烫,竟不知该怎么自圆其说,恰在这时邓晨扯了扯刘秀的衣袖,目视中堂,低声道:“蔡少公来了。”
刘秀随即正襟归座,我松了口气,眺目望去,只见门口一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地引着三人大步迈进堂中。中年男子估计便是此间的主人,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位清癯男子,眼角鱼尾颇深,颔下留髯,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之气,看模样像是有个五六十岁了,可瞧他迈步的架势,却又身轻矫健,仿若壮年。
少时宾主相敬,各归其位,底下奴仆照例摆席。我远远地瞧着那上的菜色,却是整鸡、整鸭,甚至整只烤狗地往上搬,流水似的没个停歇。
“哼。”我低头看了眼自家面前的菜色,不禁冷哼一声。
都说人分三六九等,原来宾主之间也分待遇的高低。
“没必要这般愤世嫉俗的。”刘秀轻笑,伸手取了块干肉,慢慢地用手撕成条状。我原以为他要把肉塞进自己嘴里,可没想他却把撕好的肉条一齐放进我的碗里,“其实也没那么难吃……有总比没有强!你说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埋头扒饭,鼻子里哼了两声。
这时厅上的客人们大多都停下了用餐,饶有兴致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那位清癯男子身上。我抬起眼睑瞄了两眼,那男子倏地停下与屋主人的谈话,微微侧过头,竟是目光如电般向这个角落射了过来。
前一刻还只是觉得那是个毫不起眼的半老头子,这会儿我却生生被他的目光骇住了。
“老夫昨儿夜观星相,后参悟纬图,得了一谶——”他拉长了声音,众人屏息凝望,好奇地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刘秀当为帝!”
“吧嗒!”
手中的木箸从指间滑落,跳跃着跌到桌面上,我瞠目结舌。
满室宾客顿时像被人捅了的马蜂窝,议论纷纷。
我呆呆地转过头去,恰巧看见邓晨早先一步盯住了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