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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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周岁-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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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不过脸上却搽起了粉。那个时代家前屋后的女人没有一个打扮的,早晨起来都是清水洗脸,顶多抹一点雪花膏,所以搽了粉的宋秋莲走出走进很显眼,何况她又是个小寡妇,引得那些恨她的人背地里都叫她“粉头”。宋秋莲也知道,不过她无所谓。
搽粉之外她的鬓角还常常簪着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玫瑰,这两种花都是她自己院子里长的,开花的季节招引得蜜蜂、蝴蝶满院子飞。唐冬青非常喜欢看宋秋莲鬓角簪花的样子。簪着花的宋秋莲喜滋滋、美滋滋的,笑脸甜甜的,整个人就像一颗奶油糖。
有时候唐冬青在心里忍不住拿妈妈和宋秋莲比,觉得妈妈哪一点也比不上人家宋秋莲。妈妈很抠门,宋秋莲很大方,妈妈凶巴巴的,宋秋莲笑吟吟的,妈妈高声大嗓的,宋秋莲轻声细语的,妈妈又肥又胖,宋秋莲高高瘦瘦的,妈妈对自己又打又骂,宋秋莲总是拿好吃的给自己……唐冬青也想过自己要是宋秋莲的孩子会怎么样,答案是肯定很不错。她想宋秋莲做自己的妈妈至少不会比王玉芬差吧?看见宋秋莲和唐大拍拍打打,唐冬青心里竟然一点也不反感她。
有一回从宋秋莲家里出来,唐大问女儿玩得好不好,唐冬青点点头,说:“好。”唐大又问女儿宋阿姨怎么样,唐冬青点点头,说:“好。”唐大乘兴又问女儿宋阿姨和你妈妈哪个好,唐冬青说:“宋阿姨好。”唐大停下脚步,两眼望着她,问她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唐冬青点点头,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唐大重重地叹口气,他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唐冬青把爸爸的手攥得紧紧的,爸爸的心思和苦衷她都知道,不过她也一样没办法。从宋秋莲家回自己家不过十来步路,就这十来步路父女两个走得都很沉重。
女儿在感情上偏唐大,王玉芬完全看得出。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五个孩子,她自己也是一样对他们有偏有向的,从来也没有一碗水端平过。王玉芬是挑明了只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她一向认为生着儿子是福气,生着女儿是晦气,自己生了三儿两女,就算是五局三胜吧。对三个儿子王玉芬个个都护在翅膀底下,对两个女儿她很少给她们好脸色看,吃的穿的都把她们排在最末等,有气也撒到她们身上去。
王玉芬想得很明白,老话说“养儿防老”,自己有三个儿子呢,真到老得爬不动也不会靠到女儿头上去,所以她不怕得罪那两个小丫头。王玉芬没想到的是唐冬青居然是个这么有城府的孩子,不仅知道看眼色,还知道抓人的短儿,表面上老实稳重,一问三不知,实际上鬼头鬼脑,不知道她心里头一天到晚琢磨些什么呢。这些天她更是明显地倒向她爸爸,对她爱理不理的。王玉芬已经有日子不和唐大说话了,对他那边情况不摸底,她怕唐冬青对她爸爸再说出些什么来。这么一个小人精,她这个当妈的还真不能不防着她一点。
防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人变成自己人,王玉芬决心下一些功夫笼络唐冬青。以前王玉芬只给唐冬青一分两分的零花钱,现在她一给就是五分钱。以前唐冬青的事情她很少管,现在她处处对她很关心。她看唐冬青两条辫子毛毛的总是梳不好,早晨起来嘴里衔着一把木梳替她梳辫子。以前她总是支唐冬青做这样做那样,现在都叫她妹妹唐春燕去做。王玉芬在唐冬青面前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开口就骂她,脾气比以前好多了。她对唐冬青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对一个大人,而且还是一个她用得着的人。
妈妈忽然对她这么好,真让唐冬青有一点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之外,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安。不知为什么她跟妈妈就是亲近不起来,妈妈对她做出一点亲昵的举动就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听妈妈对她说的那些将心比心的话也总好像是话里有话。妈妈越是对她笑哈哈的,她心里越是惴惴的。
王玉芬费了一把子的力气,唐冬青在她面前还是那么拘束着,油盐不进的样子,她真有点拿她没办法。不过王玉芬总相信只要肯下本钱就没有打不通的关节,她只是在犹豫值得不值得在这个毛丫头身上下本钱。有一天王玉芬看见唐冬青两片嘴唇吃得油油的,唐大拉着她一只手从宋秋莲家走出来,她的决心一下子就下定了。
家里没别人的时候王玉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给唐冬青看,里面有一条簇新的红纱巾,还有一条咖啡色裤线笔直的新裤子。王玉芬脸色格外好,带着几分神秘对唐冬青说:“好看吗?他送的。”唐冬青一时竟差一点没有反应上来“他”是谁。王玉芬把纱巾拿起来,叠成一个三角形,轻轻地围在女儿脖子里,还把一面跌得裂了缝的镜子递给她,用一种少有的欣赏口气说:“多好看啊,快照照!”
唐冬青长这么大也没用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她太喜欢簇新的红纱巾围在脖子里那种硬硬的、凉凉的感觉了,红纱巾的颜色真鲜艳,把她的小脸映得红红的。唐冬青照着镜子,就好像在梦里面。王玉芬笑微微的,她对女儿说:“喜欢就送给你。”唐冬青吓得赶紧就把纱巾解下来,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敢要呢?王玉芬故意不当回事地说:“一条纱巾值什么?以后我要传你的东西还多着呢,哪天有空了我叫他把我结婚的呢裤子也改给你穿。”
这又是一个惊喜,这么一会儿就两大惊喜,让唐冬青高兴得脚底下有点发飘了。不过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她没有把漂亮得晃眼的红纱巾接过去自己收起来,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仔仔细细地叠好了仍旧交到妈妈的手上,让妈妈替她收起来。王玉芬重新把红纱巾收进了她的小包裹,嘴里却是大大方方地对女儿说:“我就替你收着噢,东西是你的。”
这条红纱巾就好像是唐冬青放在银行里的一笔存款,她一想到它心里就美美的。再想想妈妈连这么好的东西都舍得给,怎么说对自己还是真的很不错。
王玉芬除了自己对唐冬青好,还拉着罗瞎子也对她好。这一阵唐冬青也没有多留意罗瞎子有没有到家里来,她的心思都放到宋秋莲那儿了。倒是王玉芬有时候会拿出一小包水果糖,表情神秘地塞给她,说一句:“他给的。”唐冬青没有选择地赶紧接过去,也没有选择地偷偷吃掉。水果糖的香甜最终还是把她的心给融化掉了。

十周岁10(1)

罗瞎子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
唐冬青越看他越像个老奶奶。
唐冬青曾经多么希望爸爸妈妈的眼睛能看看她,如今他们的眼光倒是都转向了她,她甚至成了他们两个争相拉拢和争夺的目标,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快乐,相反她夹在爹妈中间,就好像他们一人拉着她一只手,把她朝两个方向拽,弄得她左右为难,横竖都不是。
如果单从感情上说,唐冬青是偏向爸爸的,可是现在妈妈忽然也跟她亲热起来,不仅什么东西都肯给她,还跟她说知心话,这就让她很难办。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他们做到不偏不倚,至少对他们没有明显的偏向。他们对孩子向来一碗水端不平,现在她要对爹妈把这碗水端平了。
现在唐冬青除了去宋秋莲家玩,也会到罗瞎子的裁缝铺子里转一转。每次她去罗瞎子对她都很客气,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给她倒杯水,有吃的也会拿出来给她吃。罗瞎子常常一边踏着缝纫机一边和她聊闲天,唐冬青发现这个人很能说,不但知道好多现在的事情,还知道好多古时候的事情,肚子里有不少的故事,而且还特别愿意对她讲。礼拜天唐冬青到他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大半天一晃就过去了。罗瞎子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唐冬青越看他越像个老奶奶。
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唐大不管她,因为那儿本来就是个女人扎堆的地方。王玉芬心里更是极愿意女儿去罗瞎子那里玩,有来有往,这样走动起来才不惹眼。所以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不管呆多久回家都没有人说她。
有一天下午唐冬青正在学校里上自习课,有同学喊她说你妈妈来了。她抬头一看,果真妈妈正在窗口笑眯眯探头探脑地朝她招手呢。唐冬青走出去,妈妈低声对她说:“快点拿上书包走,我们看电影去,我已经跟陆老师说过了。”唐冬青听话地拿上书包跟着妈妈出了校门,不过她不明白妈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叫她去看电影。
妈妈一边走一边替她翻好衣领,掸掉裤腿上蹭的灰,对她说:“是他给的票,让我来叫你。”难怪妈妈脸色这么好,说话脸上还挂着笑,也难怪她换了衣服,还特意穿上了他送的裤线笔直的咖啡色的新裤子。妈妈忽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纱巾,叠一个三角,围在了唐冬青的脖子里。唐冬青幸福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主动拉住了妈妈的手,脚下一路小跑跟着她。
罗瞎子早已经等在电影院门口,电影快要开场了,他急得一头的汗,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看见她们娘儿俩急匆匆地来了,他把一包咸瓜子递到唐冬青手里,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他们三个人刚刚坐定,电影院里的电灯就熄灭了。
唐冬青坐在妈妈和罗瞎子中间,脖子里系着一条新纱巾,手里捧着一包咸瓜子,心里快活得不得了。银幕上演的什么她都没心思好好看,一直在想着电影散场后他们三个走在大街上的样子。罗瞎子这天穿了一身煞新的藏青色涤卡中山装,衣服和裤子上都有叠过的印子,肯定也是为了出来看电影专门换的。穿了新衣服的罗瞎子体面得很,连腰都挺直了,一点也看不出他平常那副猥猥琐琐邋邋遢遢的样子。唐冬青心里想,要是罗瞎子、妈妈和自己是一家人,其实也是蛮好的。她坐在忽明忽暗的电影院里,把纸包里的咸瓜子一颗颗地浸泡在唾液里,心里一阵阵地涌起幸福感。
可是回到家里却大不一样了,家里的空气很紧张,唐大和王玉芬终日都拉长了脸,为了一点点小事情两个人就会炸一通。夫妻两个就像是一对冤家,开口对骂都是直接咒对方死。两个人一样的声高气粗,火冒三丈,一样的穷凶极恶,歇斯底里。有时候骂还不解气,两个人还动手打。
他们动起手来更是不顾死活,手里有什么上什么,见什么扔什么,屋子里常常是杯盏、板凳乱飞,如果没有人过来拉开,两个人至少要相互打得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唐冬青看他们这个样子,心里真难过。她想他们这是何苦呢?爸爸和宋秋莲很和睦,妈妈和罗瞎子也很投缘,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跟自己合得来的人一起过。
有一天宋秋莲把正在外头踢毽子的唐冬青叫到家里,关好了门,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一段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太好?”唐冬青看看她,没回答。宋秋莲笑一笑,弯下身子附在她耳边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你爸爸是不是不跟你妈妈睡觉了?”
这一点唐冬青其实也早留心到了。家里一堵半截子墙隔出的两间房,前面客堂间摆了三张床,两个哥哥一张,她一张,两个小的一张,后面一间摆着爸爸妈妈的一张床。不知从什么时候爸爸睡到了弟弟和妹妹的床上,弟弟和妹妹倒是跑进去和妈妈睡。唐冬青和爸爸床对床,常常看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半夜里听见他带着哭腔说梦话,声音好凄惨,她会好半天睡不着。
宋秋莲问她:“你说你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啊?”唐冬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他们又打又骂,替他们想想还真不如分开的好,可是听宋秋莲这么说出来,心中还是很不快。她看宋秋莲一脸的关切,心想我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马上对她放下了脸。宋秋莲说:“我看他们肯定会离婚的,不信我们走着瞧。”
从宋秋莲家里出来,唐冬青更加忧心忡忡。宋秋莲说的这些话,她既不敢告诉爸爸,更不敢告诉妈妈,只好自己放在心里。尽管唐冬青什么话都没有回家说,还是有人把宋秋莲说的离婚不离婚的话一五一十地传给了王玉芬。王玉芬早就对宋秋莲憋着一肚子火了,她和唐大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事情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没腾出工夫收拾她,这一回她打算不饶她。
王玉芬挑了一个礼拜天,街坊四邻都休息在家,一大清早她就对着宋秋莲的大门一顿恶骂,骂她做寡妇不安分,还把宋秋莲家的十八代祖宗操了一个遍。宋秋莲正在屋里搂着儿子睡觉,睡梦里听见王玉芬在门外面破口大骂,她套了件衣服,披头散发就冲出了门。
两个女人交上了火,相互指着鼻子骂。一个骂另一个是“骚×”、“狐狸精”,另一个骂这一个是“婊子”、“烂货”,一个骂“不要脸的偷人养汉”,一个骂“没人要的贱货倒贴”,一个骂一个“离了男人操一天日子过不得”,一个骂一个“两条大肥腿夹不紧,哪个日都一样”,一个骂一个是“癞皮狗”,一个骂一个是“老母猪”,一个骂“不得好死”,一个骂“早死早干净”。
两个人都是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就像发了疯一样,骂出来的话让男人听得都脸红,招得几条街上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王玉芬和宋秋莲一刻不歇地骂了一上午,中间骂急了也动过几次手。两个人都抓破了对方的脸,一样是横眉立目,披头散发,脸上带着血道子。她们都从家里拿出了砧板和菜刀,一边骂一边剁,把本地骂架最恶的招都使出来了。她们在窄窄的芝麻巷里推过来搡过去,一会儿在宋秋莲的家门口,一会儿又到了王玉芬的家门口,看热闹的人一直前前后后紧跟着她们。每次动手都是一次小高潮,让围观的人兴奋不已。
两个女人吵得天翻地覆,唐大和五个孩子关着门呆在家里,一个也没出去,外头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到了平常做午饭的钟点,外面王玉芬和宋秋莲还在骂,不过声势明显地小多了。两个人互相揭短,也实在没什么新内容了。看热闹的人渐渐地散去了,左邻右舍飘出了饭菜香。唐大对唐冬青说:“你看看去,快吵完了没有?”唐冬青开了门,探出头去看了看,她们两个又交上了手。王玉芬和宋秋莲正在相互动手撕衣服,两个人咬牙切齿说的是同一句话:“我倒要把你扒光了叫人看看是个什么下流坯!”两个人的上衣都破了,露出皮肉来。唐冬青嘭地关上门,反过身在门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两行眼泪流下来。
王玉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家里菜没买,饭没烧,一家人都眼睁睁地干坐着。王玉芬正要再次发作,唐大站起身不慌不忙走进厨房里,当着她的面把碗橱里的碗一只只拿出来,高高唐大站起身不慌不忙走进厨房里,当着她的面把碗橱里的碗一只只拿出来,高高地举过头,狠狠地在地上摔碎了。摔完了碗他把做饭的锅也一只只全扔到地上,狠狠地踩扁了。孩子们个个都惊呆了。
王玉芬突然号啕大哭,这个英勇激战了一上午的威风凛凛的女人,看着家里满地的碎瓷片和几只变了形的黑乎乎的大铝锅,当着五个孩子的面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双手掩面,一声高一声低,呜呜咽咽,悲悲切切,一直哭到了天黑。

十周岁11(1)

早晨起来还是好好的;妈妈嘴里衔着
木梳替她梳了两条滑溜溜的小辫子;
她还提醒妈妈不要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妈妈满口答应忘不了。
王玉芬忽然有一天就出走了,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她也没有给家里人任何一点暗示。
王玉芬离家的日子距她和宋秋莲大吵的那天过去了大约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变化相当大。一个多月前还是秋高气爽,树叶子碧绿,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眼下天气已经冷下来,花早谢了,树叶子也落光了,连太阳光的金黄色也好像淡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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