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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漆的柱子由近及远重重叠叠,长廊的尽头,就是溯宸宫,冥王居住的地方。
溯宸宫前有一片花田,红色的曼莎珠华似乎开得比忘川河两岸的任何一处都要艳丽耀眼,血色蔓延,似燃烧不绝的火焰。然而这一片火,却把它身后巍峨的宫殿衬得阴冷了。
有一层白色的烟雾缠绕在地面上,掩映住了青石板上雕琢的花纹,殿前六根盘龙石柱边各漂浮着一盏宫灯,蓝白色的光线拢在门口静立的两个侍女身上,她们面容清秀,却没有血色。从雕花窗棂里透出的光也是蓝白色的,和入夜后冥界其他地方红红黄黄的灯火不一样,这里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叫人厌恶。
孟晚烟端着托盘绕过花田,停在宫殿前,微微蹙了眉。门口的侍女见到来人,一齐朝她欠了欠身,低眉道:“孟大人。”随后看了眼她手上的东西,便都会意,如往常那般轻轻拉开门,等她进去了再合上。
“嗯。”
孟晚烟淡淡地点头,抬步走进宫殿里。
宽敞得有些空旷的殿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冥王殿下沐浴后换了身花青色长袍侧卧在软榻上,一手执着书卷,另一只手撑着下颚,广袖滑下,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藕臂。柔亮如波浪的墨发披散在肩头,有几缕垂下,拂在细嫩的颈项上。
低眉阅卷的人少了几分威严凌厉,在此刻显得慵懒而恬静,仿佛一只被顺了毛的狮子,正舒服地眯眼小憩。
闻见檀香里渗入一丝别样的气味,榻上的人没有抬头,唇边却荡开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浅浅,稍纵即逝。孟晚烟走过来,把食盒放到案台上,打开。食物香味顿时扩散蔓延,奇妙诱人的味道叫人忍不住要去猜想今晚的菜色。那头的冥王殿下终于难以再维持无动于衷的模样,放下书,徐步走到案前坐下。
“这道菜以前没见你做过。”阎幽看见今日异常丰富的菜色,微微诧异。执筷夹起一片粉色如花瓣的东西放入口中,细嚼之下觉得甜糯清香,像是桃花揉入面粉中制成的,可吃完后,舌尖却会留下细微的酸涩,唇齿间残香依旧,若苦微甜,可谓奇妙。“这道菜可有名字?”心情还不错,冥王殿下便开口问道。
“桃花依旧。”孟晚烟淡然回答,眼里闪过一丝挑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做这道菜,是为了思念茗锦。”
阎幽抬头看她,凤目微眯:“是么。以后不要做这道菜了,本王不喜欢。”
“哦?那就难办了,因为我做的饭菜,都满含此情。”孟晚烟忽而勾唇,笑颜无邪。末了她还耐心地讲解:“比如这道同心饼,这道好合汤,这道相思卷,都是我在念着他的时候想出的菜色。”说完看见对方暗沉下来的眸子,笑意加深:“呵呵,对了,王上最喜欢的那道蟹肉羹,还是茗锦亲手教我做的。”
“那你就做新的。”冥王殿下放下筷子,面色不善。
“恐怕不能令王上如愿了,属下在这常年阴暗幽冷的地方实在没有灵感来创出新的菜式。”
啧啧,这恶劣的语句,这有恃无恐的调子……眼前容貌清绝的人,还是当年初来这里时目光里透着惊恐可怜的女子么。
阎幽直起身子,冷冷看着她,“你这是因为今日的事情生我的气吧。”说着身子向前倾,语气变得有些玩味:“阿孟,你在做饭的时候会不会想在饭菜里下毒?”
“想。”那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的诚实真是叫人不舒服。”
“那便不要问。”
阎幽不说话了,沉沉地盯着她半晌,忽而退开身,眉宇舒展开来。孟晚烟在别人面前都是淡然温和,优雅有礼,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炸了毛的猫,总是一脸防备地亮出锋利的爪子;动不动就反唇相讥,冷言冷语,句句带刺。偏偏自己还拿她没办法啊。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阎幽眼底划过一抹苦涩的情绪,快得恍如错觉。而这个“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呵,什么时候你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一顿饭。”她轻声道。
“我现在就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地为你做这些,换得他在人间安好。”端坐案几另一头的女子漠然回答。
阎幽眸光一暗,终是深吸了口气,广袖一挥,道:“你走吧。”
“多谢王上。”孟晚烟闻言起身,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丝毫留恋,仿佛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哼,给我甩脸色就罢了,还跑得这么快。”殿门关合的声音响起,坐在案前的冥王殿下闭上眼,努力平复下胸口的起伏,俊美的脸上结起一层寒霜,在心里咬牙切齿道:这胆大包天的女人……真是顽固不化……简直讨厌死了!这般想着,她越发觉得气结难消,随手拿起根筷子甩出去,却听见那头传来声惨叫——
“哎呀!是谁惹得咱威严得体气度不凡的王上生气啦?”花容月貌的判官大人捂着头,捡起那根象牙筷子走过来,“啧啧,还到了扔筷子的地步。”
某人黑着脸不说话。
风无涯见她如此,也都猜到了。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嗯,今日菜色不错啊,不介意我来蹭饭吧?”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将那筷子在自个的袍子上擦擦,就伸向那几盘还冒着热气的菜肴,吃得津津有味。
“哎呀,胃里这种热腾腾的感觉真好啊。”独自吃了一会儿,判官大人终于停了停筷子喟叹道,咂咂嘴,忽然发现冥王殿下坐在那儿正抿着嘴角,看着那几个半空的盘子发呆,凤眉轻蹙着,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波光盈盈,竟意外地透着几分……幽怨。
嘻嘻,如果这人有耳朵,此时定是拉耸着垂在脑袋上的吧……判官大人心头一跳。哎呀呀,真是不得了了,一向威严的人露出这幅失意的可怜模样是想老娘蹂躏你么!他拿筷子敲了敲摆在阎幽面前的青釉碗。
“你不吃么?”
“被气饱了。”
“哦——”判官大人讳莫如深,凑到冥王殿下跟前抛媚眼:“没胃口?那……我带你去喝花酒呀?你好久没去逛逛冥街了吧?要不我们去仙市,再不行到人间逛逛也可以啊。”
“不去。”冥王殿下回答得干脆,许是被这貌美男人的媚眼给闪到了,她微微往后退了退,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无涯你现在可是男人,不要靠我那么近,更不要朝我挤眉弄眼言语暧昧。”
“你……你好薄情!”男人闻言,满脸伤痛地捂住心口。“人家本来就是女人啊,如今变成这样非我所愿啊。”而且,有一半还是你的功劳呢,他嘟嘟嘴。
是了,他几百年前和阎幽认识的时候可是一只貌美的狐妖妹子,后来遇到变故差点误入魔道,再后来肉身被毁,还是眼前这位冥王殿下保住了她的灵体,接着移花接木,最后却阴差阳错地进入了这样一副躯壳里,再也改变不了了……唉……判官大人一时间无限感慨,自我怜惜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回冥王殿下身上,不满道:“怎么说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你居然嫌弃我!”
“我们才认识几百年,不算青梅竹马吧?”冥王殿下丝毫不理会他的忿怨,凉凉回答,而后一手抚在额际揉了揉,神色有些疲惫。
风无涯这时候也收起了开玩笑的模样,看着阎幽的目光有些复杂。“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上她哪点,可是你的好她一点都不稀罕,而且还很厌恶。她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那个男人,你还要这样下去么?”
“我有什么办法。”阎幽叹了口气。那个顽固不化的蠢女人,怎么就对那个男人那么痴情!她哪点比不上他了?他有她体贴么?他有她这般的权势么?他有她美么?!冥王殿下忽而愤愤然甩过脸来,问道:“他有我美么?”
呃?判官大人被她破天荒的孩子气惊怔住,然而身为她的半个青梅竹马,他很快就从这种惊怔中回过神来,并很好地读懂了冥王殿下跳跃的问题,于是很是谄媚地弯起眉眼,凑过去贱兮兮地说道:“那厮不若君之美也!”
“不用你说也知道。”阎幽甩甩衣袖,起身走到彩绘屏风后取了一件浅墨色外衣穿上,再走出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素里的冷漠威严神色,傲然清洒地从判官大人身旁经过。判官连忙喊住她:“诶诶,这是去哪里啊?”
“喝花酒。”
那头传来一句清浅的回答,语气无比地——正经。而貌美如花的判官大人顿时风中凌乱了。
王上,等等奴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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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孟晚烟:听说你曾经很喜欢去喝花酒?
阎幽:你听谁说的?
孟晚烟:我不会出卖无涯的。
阎幽:(凤眼眯起)——哦,花酒是什么?用花来酿制的酒么?后来无涯是一直要邀我去XX楼来着,说那里的花酒喝得极开心,真是莫名其妙……不过都被我拒绝了。嗯,本王才不想去呢,本王只要喝你泡的茶便好了。
风无涯:——噗!!王上……
第3章 三往事如烟
天方微亮,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的晨雾。
冥界大小街道上的灯都熄灭了,幽冷蜿蜒的阴阳路上又响起锁魂的铃声,忘川水上开始出现船只的身影,身穿黑甲的冥兵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押解着鬼魂往大殿走去……
琼华殿后院,几只冥鸟在枝柯间跳跃,偶尔鸣叫几声,清脆的声调给这个颇为幽冷的地方添上了几分愉悦喜气。白色的炊烟从屋后透出,散入清早的风里,青砖黛瓦间便隐隐飘来食物诱人的香味。
白衣美人站在灶台前,素手浸入清澈的水里,正细细地淘洗盆中的紫丹参。一旁的炉子里,幽蓝色的冥火燃得正旺,大砂锅里煮成淡黄色的汤水沸腾开来,汩汩冒着泡。美人见火候已到,捞起洗净的紫丹参放入锅里,动作娴熟,干净利落。
隔着薄烟,只见伊人长发及腰,纤秀窈窕,素白的衣裙淡拢微光,美如谪仙。此时她淡抿着樱唇,挽起衣袖,低头用长勺轻轻搅动砂锅,眉眼间专注的模样透出别样的风情来。
可是,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美人于有条不紊地熬着汤的间隙,竟是抽空朝着旁侧……翻了个白眼?好吧,我们没有看错,她确实是这样做了,尽管人家连这白眼也翻得风情无限。
然而,这一切是事出有因的。
视线移到孟晚烟左侧不远处的墙面上,只见那儿镶了块足有一丈宽五尺高的大镜子,而镜子那端,赫然是俊秀绝尘的冥王殿下。
香炉里青烟袅袅,屏风上牡丹竞绣,艳丽非凡。一卷长长的书卷在檀木案几上铺开,阎幽坐在案前,正仔细地阅读着待会儿将要审判的鬼魂的生平。刚看完一卷,稍稍放松了一下身子,抬眸的一瞬,目光却刚好对上镜子那头的白衣美人送上的白眼,于是嘴角边便勾起一弯难以觉察的弧度,干脆把书册都放到一边,睨起凤目,透过灵镜享受着此般赏心悦目的场景。
每天这个时候,孟晚烟都要在厨房里熬汤,而冥王殿下则要在东阁晨阅。可是,一早起来看书未免太过枯燥无趣了些。于是,她就在孟美人的厨房里安了这面灵镜,而后的每一天,就形成了这样的场面,一人面无表情或者说是面色不善地熬汤,一人饶有趣味地看……呃,至于看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此,孟晚烟无力再反抗什么——她已经在心里骂累了。偏偏那头的人还是以视察工作为由,而且满脸的严肃正经,无半丝轻薄亵渎之色,叫人有再多的愤懑也好似一巴掌打在了团棉花上,顿时消了气焰。
其实这个霸道冷酷的人还是个无赖吧!
孟晚烟愤愤地想着,转身弯下腰去从一个竹筐里取出一把蓝白色的花朵。这些花足有女人的拳头大小,正是欲开未开的状态,如无暇白玉般层叠的花瓣含羞半合,幽蓝色的花蕊吐露芬芳,摄人心魄,而附在上面的露珠反射着微光,晶莹碧透,煞是好看。
“真美。”冥王殿下眼潭里泛起涟漪,薄唇轻启,吐出一句意欲不明的话。可镜子这边的白衣美人想都不用想就将之归为登徒浪子的孟浪之语,甩了一记眼刀过去,低斥道:“不知羞耻。”
“赞美途迷花……也是不知羞耻的行为么?”冥王殿下秀眉一挑,似是不解地朝对方手中的花儿扬了扬下巴。那些花儿,便叫“途迷”。
制作孟婆汤工序复杂,所需要的材料种类也极其繁多,还要加入途迷花、绝情草、紫丹参、薜荔、凄绿、寒灰叶等几味冥界珍贵药材,辅以天河水熬制而成。其中途迷花更是重中之重,必不可少。
孟晚烟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脸上一僵,顿时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这人,定是故意的!美人红颜薄怒,挥手将花投入汤中,然后转过脸来瞪向她。阎幽也不在意,只气定神闲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素手托腮,嘴角轻勾起的弧度很是恶劣:“好吧,其实你也挺好看的……嗯,至少比无涯好看些。”
在孟晚烟来到冥界前,这里的孟婆一职已经空缺许久了。而煮孟婆汤的任务就落到了贤良淑德医术高超的判官大人身上。一想到当时他苦着脸把孟婆汤当药来熬煮的场面,阎幽现在还有些想笑。不同的人熬制的孟婆汤主材相似,味道却大有不同。而孟晚烟真正把它当成了一道菜色,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入一些添味增香的食材,改变了工序,使得这汤成了一道美味,转世投胎前最后弥留的鬼灵喝了它,也能含笑忘尘,了无牵挂。
这个女子,即使厌恶这儿,憎恨她这个冥王,也会尽职尽责地把工作做好呢……阎幽看着孟晚烟,目光变得深邃难懂起来。
她当年在阳间见到她,也是被她熬汤时认真的模样吸引了吧。
那一年,商祺正碰上百年难一遇的旱灾,良田枯竭,粮米稀缺,帝都有些大户人家就拿出些米面来救济灾民,其中一户便是刘家。刘家世代为厨,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御厨,光耀门楣,甚得恩宠。这年刘家长子刘茗锦刚考得厨状元,刘老夫人觉得儿子那么有出息终于能慰老爷在天之灵了,欣喜之余决定开仓救灾,积累功德,然后等下个月选个良辰吉日操办儿子的婚事,来个双喜临门。
说到刘茗锦的婚事,帝都人无不艳羡。因为他的未婚妻是商祺第一美女,也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神厨——孟晚烟。孟晚烟是刘老爷的养女,因为她父亲与刘老爷是故交,两人的子女又是指腹为婚,所以孟家出事后,刘老爷就将小晚烟接到刘府,当成未来儿媳妇来养着,还教她诗书,授她厨艺。而孟晚烟天资聪颖,学得竟比他儿子还好,若不是自个夫人反对,他还真想把刘家秘谱都教与她。
可刘老夫人对孟晚烟并不好,可以说是极为刁钻苛刻,究其缘由还不是因为刘老爷年轻时曾喜欢过孟晚烟她娘,所以一看见孟晚烟,刘老夫人就不舒服,老爷在世的时候就对她不好了,老爷去世后更是变本加厉。
好在啊,还有刘茗锦。
刘茗锦一直像个大哥哥那样护着孟晚烟,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两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做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一年,他长成了翩翩儿郎,她出落得宛如神女,也是时候完成老人家的心愿了……
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呢……正在木棚里的简易灶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