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
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後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麽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
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
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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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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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後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麽?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後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麽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後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後堂少叙片时。〃
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
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
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
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後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
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
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 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
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後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後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麽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
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後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
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
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後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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