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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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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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剂在他们身体内咬噬着,父亲变得瘦小干瘪,脸色蜡黄,躬腰驼背,从这间屋走
到那间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为生意清淡而忧心忡忡。还是从祖父时代起,
六十年来,整个帝国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齐乌斯·霍夫莱纳父子这样精致、
灵巧地加工羚羊角和制作猎饰的工匠来了。他甚至为埃斯特哈西①家、施瓦尔岑贝
格②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制作猎物装饰,往往是带着四五个助手,勤勤
恳恳、一丝不苟、干净利索地从清早干到深夜。但是,在这个人们只把枪口对准人
而不是瞄准野兽的屠戮生灵的年月,他家接连几个星期都无人问津,而正在坐月子
的儿媳、病中的外孙全都要花钱啊。这个逐渐变得寡言少语的老人越来越佝偻了,
到了那一天,当家里收到从伊松佐河③的来信,第一次不是儿子的笔迹而是他那个
连队的上尉所写时,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们就明白:准是在连里身先士卒、英
勇捐躯、永垂不朽一类话。家中自此越来越寂静;圣母像上的灯光熄灭了,母亲不
再祷告了;她干脆就忘了添油。

    ①埃斯特哈西,匈牙利贵族,在哈布斯堡王朝中官居显要。
    ②施瓦尔岑贝格,十九世纪以来的奥地利望族,官居显要。
    ③伊松佐河,流经今南斯拉夫和意大利注入亚德里亚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
边境地区曾有过多次激战。

    一九一六年,十八岁,家里多了一个时时挂在嘴边的新字眼:太贵了。母亲、
父亲、姐姐、嫂子满腹愁肠,每天躲进纸票堆的小天地里,一起筹算着怎样打发穷
日子。肉太贵,黄油太贵,一双鞋太贵。她克丽丝蒂娜呢,差不多连大气也不敢出,
害怕空气是否也会太贵了。那些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吓跑,躲进囤积者的
私窝,藏到哄抬物价者的巢穴里去了。谁想弄到一点,必须追踪寻觅才行,买面包
得求爷爷告奶奶,买一小把青菜,要走杂货商贩的后门,买鸡蛋得自己下乡,买煤
得用手推车到火车站去推。成千上万啼饥号寒的妇女为争购一点生活必需品每天疲
于奔命,所得却日渐稀少,偏偏父亲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对身体有益的食品。
自打他从店门上把“波巴法齐乌斯·霍夫莱纳”这块招牌取下,把铺子卖了出去以
后,就再也不同谁说话了,只是当他以为没有人听见时,常用手紧紧按住肚子哼哼,
本来早该去请医生,但——太贵了,父亲每次都这样说,于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
到肚里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岁了,除夕过后两天他们安葬了父亲,存折上的钱刚够把衣
服染成黑色。生活费越来越昂贵,他们已把两间屋子出租给一对从布罗迪逃难来到
这里的夫妻,可是不论你怎样像机器人一般从清早忙到深夜,总是入不敷出。最后,
在政府某部供职的参事叔叔为她们在科尔诺伊堡①医院找到了工作,母亲做管理员,
她自己做办事员。医院要是不那么远就好了,天蒙蒙亮就得坐进冰窖般的没有暖气
的火车车厢,天黑以后才能回来。到家后就是打扫,擦洗、缝衣服、补袜子,直到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
不想醒来。

    ①科尔诺伊堡,奥地利多瑙河畔城市。

    一九一八年,二十岁了,战事继续不断,还是没有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日子,
还是没有时间照照镜子,上上街。母亲开始每天哼哼:长时间在医院那间潮湿的房
间里守着,她的腿浮肿起来,但她简直就没有多少余力来同情母亲。因为她自己也
是疾病缠身,在同一所房子里住的时间太长了;自从她每天要用打字机登记七八十
名惨不忍睹的伤残病号以来,她内心渐渐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那个出生在巴纳
特①地方的矮个子少尉架着拐杖(他的左腿被炸飞了),蹒跚地来到她的办公室,
他那金黄的头发就像他家乡的麦子一样,但在那张还稚气十足的孩子脸上却已经有
了饱受惊吓的皱纹了。他满怀思念故乡之情,操着一口“老施瓦本”土话向她讲述
他的村庄、他的狗、他的马群。唉,这个可怜的游子!有一回,他们在花园里一条
长凳上接吻了,两三个平淡的吻,同情多于爱。然后他说,一旦战争结束他就同她
结婚。她心灰意懒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话;她根本就不敢想,
这战争哪一天会到头。

    ①巴纳特,当时属奥匈帝国,今一部分属南斯拉夫,一部分属罗马尼亚,农产、
矿产均丰。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一岁,战争倒真的过去了,但贫困并没有结束。它不过是
龟缩起来,被淹没在一大堆战后法令的紧锣密鼓声中,狡黠地悄悄躲进了那个由大
把大把印油未干的钞票和公债券堆砌成的掩蔽所里罢了。所以,很快它就又钻了出
来,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饿虎扑羊一般吞噬掉战争阴沟中劫余的一
点点渣滓。整整一个冬天,数字后面跟着一大串“零”的纸票雪片似地漫天飞舞,
几十万、几百万片降落下来,然而到了焦灼者的手里,每一片、每一张千元钞就立
即化为乌有。在你睡觉时,钱已在化成水了;当你换上破旧的、加钉木底的鞋又一
次向售货摊跑去时,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人总在疲于奔命,而又总是处处晚到
一步。生活变成了算术,不断地加呀,乘呀,算来算去,算了又算,数字和数目没
完没了,像一个大漩涡。这个大漩涡把人的最后一点家当也都席卷而去,吸入那永
远填不满的无底深渊:它夺走了母亲脖子上的金项圈,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家中桌
上的织花台布。然而不管你扔进多少东西去都是白费,这个黑魆魆的无底洞是填不
满、堵不死的,你每天织毛衣直到深夜,把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自家两人挤在厨
房里睡也无济于事。只有睡觉,还是你能享用的惟一东西,惟一不花钱的东西。夜
深了,由于辛苦忙碌奔波而消瘦、苍白的童贞之身,还可以颓然扑倒在床垫上六七
个小时,把这个暗无天日的年月暂时忘掉。
    再往下是一九二○和一九二一年,二十二、二十三岁,不是常被称为风华正茂
之年吗?然而谁也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从早到晚只有一个念
头:怎样用这一点点越来越少的钱打发日子?这时稍稍好了一点:那位参事叔父再
次帮忙,亲自到邮政管理局他的牌友那里去了一趟,讨来了一个临时性的邮务助理
工作。虽说地点在克莱因赖芙林这个主要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的穷乡僻壤,但不管
怎么说也是个候补职员的位置,一只铁饭碗。微薄的薪金刚够她一个人用,但是,
因为姐夫家里没有地方住,她得把母亲接来一块儿过,一块面包掰成两半吃。这样
一来,每天仍旧是白天省吃俭用,晚上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根火柴、每颗咖啡豆、
每块面包渣都得算计着用。可是无论如何,总算能喘口气,勉强活下来了。
    一九二二、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岁,还算得上
年轻吗?已经在开始衰老了吧?几道皱纹悄悄爬上了鬓角,时常感到两腿发软,春
天也莫名其妙地头疼。不过总的说,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甚至渐渐地在好起来。手
里的钱包又硬鼓鼓的了,她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个邮务助理的头衔,姐夫也在每月
月初寄那么两三张票子给母亲。现在似乎应该渐渐注意使自己活得像个年轻人了吧。
母亲甚至经常催她上街,去娱乐娱乐。到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她在邻村举办的
一个舞蹈训练班报上了名。按节拍跳舞,学起来可并不容易,因为疲劳已经深深钻
进了自己的血液,她有时觉得似乎自己的关节不知什么时候冻僵了,就是热烈的乐
曲也无法融化坚冰,使她四肢重新灵活起来。她费劲地练习那些规定的舞步,但不
管怎么苦练,总是打不起精神,情绪总是上不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太晚了,青春
已被战争消磨殆尽、毁坏无遗。自己身体内肯定有某一根弹簧绷断了,这一点男人
似乎有所察觉,因为没有人追求她,尽管她那皮肤细嫩的脸庞,加上一头金黄的头
发,使她在那一群粗手笨脚、脸长得像苹果一样圆、像苹果一样红的乡下姑娘中间
犹如鹤立鸡群,颇像位贵族小姐。这批战后长大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虽然长相不好,
却并不安分、并不是耐心等着男人看中她们。她们追求吃喝玩乐,觉得这是她们的
权利,而且追求得异常强烈,似乎她们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还要代替那几十万
葬身战乱的青年补享青春的欢乐呢。二十六岁的她怀着一种吃惊、奇怪的心情发现,
这伙后起的年轻人举止是多么自信,行为是多么贪婪,眼神是多么自命不凡、狂妄
鲁莽,她们走路时卖俏地扭动腰肢,神态得意忘形,对小伙子们最轻狂的动手动脚,
她们是那样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大笑,在回家的路上,她们每个人又是那样厚着脸
皮同男人偎依着,一个接一个离开正路转身朝树林子那边走去,这真使她感到恶心。
同这批贪婪而粗野的战后青年一代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苍老、疲惫、无用、受压,
无心也无力去同她们竞争。更进一步: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么争斗,可不要再辛苦
奔忙了!她只想过点舒坦日子,安安静静地做个清梦,做做分内的工作,浇浇窗前
的花,不想再要别的,不希望得到什么。可不要再惹什么事、追求什么新奇玩意儿、
寻求什么激动人心的经历了,被战争夺去了整整十年青春、已经二十六岁的她,这
时甚至连一展笑颜也觉得心灰意懒、精疲力竭了。
    想到这里,克丽丝蒂娜不由得低声叹息。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时代这一切可怕
的事,她就会浑身无力。母亲折腾什么劲儿啊,全是胡来!现在离开这里,去找一
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姨妈,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处,这算什么呢?可是一转
念,我的天,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母亲希望她走,这样能使老人家高兴,她总
不好硬顶吧?而且,干吗要硬顶?人已经没有这个劲,顶不动了!女邮务助理慢吞
吞地、万念俱灰地从写字台最上一格抽屉里抽出一张业务记事用纸,小心地将它对
折起来,又垫上一张格子纸,然后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笔细楷给维也
纳邮政管理局打报告,申请批准她因家事现在就开始她法定应该享受的休假,并恳
请从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然后,她又写信给姐姐,请她在维也纳替自己办理
瑞士签证,借她一只箱子,再来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亲的事。此后的几天,她就慢
条斯理、耐心细致、一桩一件地为这次旅行做准备,既没有欢欣,也没有期待和热
情,似乎这些事并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属于她现在成天做着的惟一的事
情:上班、尽职。
    准备工作进行整整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缝补浆洗家中的旧衣物,非常紧
张。此外,她姐姐,这个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觉得用寄给她的美金买东西太可惜,
最好还是把这笔钱存起来,于是她从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给妹妹,一件桔黄色的旅行
大衣、一件绿色的衬衫、一枚母亲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买的精巧别针和一只小
藤箱。她说,这些就足够了,山区人也不讲究什么穿戴,而克丽丝蒂娜如果真是缺
点什么,在当地买岂不更好,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邻村的小学教师弗兰茨·富
克斯塔勒帮她扛着那只扁平的藤箱到火车站,他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以尽朋友的
责任。一听说她要走,这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来到霍夫莱纳家主动提出愿意
帮助她们。他那一双蓝眼睛,总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镜后面,不敢正眼看人。霍夫莱
纳家的人是他在这个种植葡萄的偏僻小村里惟一的朋友。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
倒住进了国立阿兰德结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医生都摇头了。两个孩
子分别由外地亲戚抚养;这样一来,他几乎每天晚上独自一人坐在他那两间冷冷清
清的屋子里,不声不响地埋头摆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他把花草制成蜡叶标
本,用娟秀的工笔美术字,将拉丁文名称(红墨水)和德文名称(黑墨水)整整齐
齐写在风干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动手把他心爱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桔红
色封面平装书用绘有彩色图案的硬纸装订起来,并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细的绘图鹅毛
笔,极为精细地在书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书名,逼真得让人真伪难辨。晚上,当
他知道邻居都已入睡,便对着自己复制的乐谱拉奏一阵小提琴,虽然弓法有些生硬,
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曲子;有时候,则是从借
来的书中抄录最优美的诗句和最精辟的妙语,把它们抄在白色的四开细布纹纸上,
每抄足一百张,就用有光纸包装,订成一册,又贴上一张彩色小纸签。他像一个抄
写可兰经的阿拉伯人那样,喜欢那些纤巧秀丽、时而刚劲质朴、时而龙飞凤舞的字
体,因为他能体验那默默无言的欢欣,这种无声无息的喜悦能把自己内心的激情和
心血活生生地显现出来。对于这个谦卑、沉默、清心寡欲,在自己居住的简陋住宅
前没有花园的人,书就是他家里的鲜花,他喜欢把它们在书架上排成色彩斑斓的林
荫路,他带着老花农爱花那样的喜悦,珍爱每一本书,像拿贵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贫血的手中。他从不跨进村里酒店的门,像虔诚的教徒害怕
邪恶那样厌恶啤酒和香烟,每当在屋外听到窗内有人吵架和醉汉们粗鄙的喧闹,就
立即愤愤地疾步走开。自从妻子病倒以后,他就只同霍夫莱纳家有来往。他经常晚
饭后到她们那儿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并不圆润、却在激越中富有
音乐性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给她们朗诵文学作品,他最喜欢读的是本国作家阿达贝特
·施蒂弗特①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每当在朗诵中抬眼看到低头侧耳细听的少
女那金色的头发时,他那羞怯、有些拘谨的心胸,便总是蓦地开阔起来,看到她那
凝视谛听的神态,他感到了有知音。母亲觉察到他心中的爱慕之情在不断增长,一
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运降临之后,他定会向女儿投来新的、更大胆的追求的目
光。然而女儿呢,已经变得倦怠异常,对此毫无反应:她早已不再会考虑自己的事
情了。

    ①施蒂弗特(1805…1868),奥地利著名小说家,以描写自然风景见长。
 第三章

    这位小学教师把箱子扛在稍低的右肩上,根本不理会那群小学生的哄笑。箱子
并不很重,但他一路上还是得憋足全身的劲,才能跟上心烦意乱地匆匆赶路的克丽
丝蒂娜,她没有料到和母亲的告别会使她如此揪心,老太太不顾医生的斩钉截铁的
禁令,连续三次跌跌撞撞地跟在女儿后面跑下楼,一直送到门厅,似乎她出于某种
莫名其妙的恐惧想紧紧拉住女儿,这样一来,女儿也顾不得时间紧迫,三次把浮肿
的、声泪俱下的老母亲扶上楼去。接着,最近几周里经常发生的事又发生了:老太
太由于过分激动,又是哭泣又是诉说,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她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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