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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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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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同您讲的多呢。”
    克丽丝蒂娜凝视着自己前面那盏风灯的火苗。它微微摇曳着,一阵凉风吹得它
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蓝色的心形突然被挤成一条细线,火舌向上蹿起。她回答
道:“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这场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谈话,把两人都弄得疲惫
不堪。邻座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四周房子的窗户已经暗下来,唱机也早就不
响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们旁边急急走过,开始收拾邻座那些桌子。这时她
才想到了时间。
    “恐怕我现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后一次车十点二十分开,
现在几点了?”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就微笑起来。
    “您瞧,我已经开始浪子回头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您在一个
小时以前问我这句话,我身上那条恶狗准会马上向您猛扑过去的,然而现在我可以
像对一个伙伴,像对小弗兰茨那样说:我已经把杯表当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缺钱。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表,一只钻石金表。它是我父亲从前随大公出猎时,由于他准备
并亲自监制的膳食令人十分满意而得到的奖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么都明白的,
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只钻石金表,那简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样引人注目。另外,
我的住处放这样一只表也不安全,卖掉吧,我又不愿意,这表可说是我最后一点保
命的家当了。于是我只好把它送进当铺里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乎是刚完成了一件杰作。“您瞧——这件事我
完全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您的,我的确是有点长进了呢。”
    这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归于平静了,好像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那揪心的紧张
气氛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适意的倦慵。现在他们已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
地、怯生生地观察对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种类乎友谊的感情,一种欣慰的心情,
蓦然出现在他们心间。他们沿大街向火车站走去,这个时候在街上走是很适意的,
因为黑夜使两旁房子闭上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白天晒得热烘烘的砖石路面,现在
散发着宜人的清凉。但是,他们愈是接近目标,脚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离别之
剑已经悬在他们头上,眼看就要寒光闪闪地迅速落下,把他们一起精心织就的这块
柔软、细密的连心布一刀两断了。
    她去买火车票。当她买好票回转身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脸。这张脸此时又骤然
变了,蹙紧的前额使眼睛笼罩上一重阴影,先前眼中发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浑身温暖
的光芒熄灭了,他使劲用斗篷将身子紧紧裹住(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又在看着他了),
似乎感觉身上发冷。她蓦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还会再来的,”她说,“也许
下星期天就来,到那时如果您有时间……”
    “我总是有时间的。这恐怕是我的惟一财产了,而且是绰绰有余的呢,但是我
不想……我不想……”他说不下去了。
    “您不想干什么?”
    “我不想……我只想说……您不要专门为我劳神……您对我太好了……我知道,
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许到了火车上或者明天您就会对自己说,干吗要
让人截住听人诉苦呢。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谁要是对我讲他生活中
的苦事,我总是听着,很受感动;可是过后,等他走了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让他
见鬼去吧,干吗还要把他那本难念的经加在我头上,我们每个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够
受用的……所以说,您不要勉为其难,别想着:我必须帮助这个人。我自己一个人
完全可以对付得了……”
    克丽丝蒂娜扭头看着别处。他自己拼命数落自己那副样子她看不下去。眼见他
这样,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误会了她这个动作,以为是他的话伤害了她的自
尊, 于是这愤怒的、 气冲冲的声音立刻又让位给第二种细弱、羞怯的孩子声音。
“当然,我觉得……您来这儿我是很高兴的……我只是想到,如果……我刚才的话,
意思只是说……”
    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脸稚气的惊愕神情,不断怯生生看她,显然
在请求她宽恕。她完全理解他为什么欲言又止,她明白,这个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坚
强、热情的人是想请求她再来而又没有开口的勇气。
    一种强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发出来,既是母性的慈爱又是恻隐之心,是一种强
烈的欲望:安慰一下这个自卑自贱、自惭形秽、自暴自弃的人,要做一个什么姿态、
说一句什么话来给他打打气,增加他内心的自信。她真想温柔地抚摩他的额头,说
声“您这个傻孩子”,但她不敢这样做,因为他太敏感、太爱多心。于是她不知如
何是好地说:“真是遗憾——不过现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您真的……您真的觉得遗憾吗?”他愣愣地问她,同时两眼满怀期望地看着
她。他那束手无策颓然站立的姿态本身,就饱含着孤独绝望,虽然还没有离开,她
这时就好像已经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台上,绝望地目送列车带着她远去,他是
孤零零地呆在这个城市里,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
倾注在自己身上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她现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
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爱恋得深,于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知道有人在深深爱着自己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她心中蓦地升起对这种爱慕之
情加以报答的欲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这个抉择在瞬息间,在还来不及思考时就完成
了。这是一种感情的突发、一种突变。她转身向他走去,表面上显出沉吟的样子说
(其实事情已在无意识中决定了):“其实……我也还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
五点三十的早班车回去,那样我还是能及时赶到,去上那倒霉的班的。”
    他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来还没有见过人的眼睛会这么突然地焕
发出光彩。好像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霍然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样,现在他是全身沐浴
在光亮里,充满了活力。他明白了,凭着一个有感情的人敏锐的直觉,他完全明白
了。于是他陡然勇气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对,”他喜不自胜地说,“对,您
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让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着自己离开了火车站。他的手臂是温暖的、
有力的,喜悦使它震颤,使它发抖,而这种颤动也不知不觉地传导到她身上。她不
问现在他们去哪里,问这干吗,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作出了抉择了。她已经
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觉自愿地交了出去,现在尽情地品味着这种委身于人、
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松了,仿佛支配全身活动的中心枢纽关
闭了,意志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她这时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萍水
相逢的男子,自己是否在追求异性爱,她仅仅是在享受着这意念出壳、一切听凭安
排、毫不考虑后果的快感,品尝着逍遥游的滋味。
    她完全不关心接下去全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有一只胳臂在牵着自己走,她完全
听任摆布,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像块木头一样,随波漂流,体验着在湍湍急流的
波涛中翻滚那样一种令人晕眩迷离的乐趣。有时她索性闭上眼睛,以便更充分地感
受、领略这有依托、被追求的幸福心境。
    过了一阵, 又出现一次短暂的紧张气氛。 他站住了,脸上露出畏葸的神情。
“我原本想……很想请您到我那儿去……可是……这不行……不只我一个人住在那
里……得穿过另一间屋子……我们可以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到一家旅馆……不去
您那家,您昨天住的……我们可以到……”
    “好的,”她说,“好的,”嘴里虽然答应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现在,“旅馆”这个字眼已经引不起她的憎恶,而是给她的想像增添新的光辉了。
她恍如透过一片缭绕的云雾又看见了思加丁那家宾馆光彩照人的房间、锃光瓦亮的
家具、旅游地欢声笑语的夜晚、撼人心弦的生活节奏。
    “好的,”她说,“好的。”这几个字是从温柔、顺从之爱的梦幻中喃喃脱口
而出的。
    他们又继续前行,走过的街道愈来愈窄了。他露出不大有把握的神情,怯怯地
审视着两旁的楼房。终于,他瞥见一所在微弱、朦胧的灯下似乎昏睡着的房子,门
前有一块被灯光照亮的招牌。他悄悄领着她走过去,她毫不反抗地随着他。然后,
他们像走进一条昏暗的矿道那样进了大门。
    门口紧接一条走廊,显然是有意地只挂着一个度数很小的灯泡。一个仅穿着汗
衫、蓬头垢面、满身油污的门房从玻璃门后走了出来。于是两个男人像搞黑市交易
一样窃窃私语一阵。他们手上传递着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或许是钱,要不就是钥
匙吧。这段时间克丽丝蒂娜独自一人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目光呆滞地盯着龌龊不堪
的墙壁出神,心里对这家可怜的末流客店充满说不出的失望。她不愿去想,但却心
不由己地回忆起另一家旅馆的大门(两处都叫旅馆,这同一个语词激起的联想,强
使她陷入了回忆),回想起那些明亮如镜的玻璃窗、柔和而饱满的光线、豪华和舒
适的陈设。
    “九号房间,”门房大声嚷道,又用同样刺耳的声音补充说:“二楼。”似乎
想让楼上的人也听见。费迪南走到克丽丝蒂娜跟前,拉起她的手。她用乞求的目光
看着他:“难道我们就不能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但他却在她眼里
看到了恐惧,看到了逃走的愿望。“没法子,全是一个样……我不知道还有哪家…
…不知道这里会是这个样子。”然后,他挽起她的手臂,扶着她上楼。他只好这样,
因为她感到膝窝好像被刀子切开了似的,觉得全身每块筋肉都麻痹了。
    二楼有一间屋的门敞开着。一个女侍者从里面走出来,同样是一身肮脏、外加
满脸睡意:“请等一会儿,我去拿两块干净毛巾来。”说完就走了。他们走进屋子,
一进去立即关上了门。这个仅有一扇窗子的狭长空间窄得可怕,里面只有一张软椅、
一个衣钩、一个洗脸架,此外就只剩下一张双人床了。这张床摆在屋里,被子掀开,
其低级下流的用意异常明显,似乎在洋洋得意地宣布它是屋里最重要的用具。它恬
不知耻地告诉人们自己的用途,几乎把这个狭窄的长方形房间占满了。你根本避不
开它,不可能在屋里无视它的存在,你无论怎样漫不经心也不会看不到它。屋内空
气混浊,滞留不散的烟味、质量低劣的肥皂味、还有一股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酸溜溜的气味,混杂成一种刺鼻的怪味,充斥着整间屋子。她不由得下意识地紧闭
嘴唇,免得大量吸入这些污秽气体。接着,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她怕自己会由于反
感和恶心而晕倒。于是她慌忙一步跨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大口大口吸着从外面
涌进来的清新而凉爽的新鲜空气,就像一个刚从充满了瓦斯的矿井里营救起来的人
一样。
    有人轻轻叩门。她大吃一惊,但这不过是女侍者送干净毛巾来罢了。这个女人
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当她发现新来的女客开着灯大开窗子时,脸上露出一副做贼
心虚的神情轻声说:“到时候请把窗帘放下来。”说完就很有礼貌地退出去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到时候”这几个字戳痛了她的心。是呀,人
们正是为了那个“时候”,才到这僻街陋巷、到这臭气熏天的地方来的;来此仅仅
是这个目的。也许——想到这里她感到不寒而栗——他会不会以为她也只是为此而
来,也是仅仅为了这个目的而到这里来的呢?
    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咬紧牙关,脸冲着街心没有回过头来,但能
看见她那斜倚窗子索索发抖的身影,看到她的肩胛在剧烈地起伏抖动;他完全理解
她感到的恐怖,于是轻轻走近她,他怕说话不慎会伤她的心,就用手从她的肩膀开
始,沿手臂向下轻轻地抚摩她,直到摸着她冰凉、战栗的手指。她觉出他是想安慰
自己。“请您原谅,”她说,仍然没有回头,“我刚才猛地觉得头晕得厉害。这不
要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再有一点儿新鲜空气就行了……这只是因为……”
    她本来不由自主地想接下去说: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种旅馆、这样一个
房间。可是话到口边,她立即紧闭嘴唇不说了。让他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突然,
她扭转身,关了窗子,用命令的口吻说:“请您把灯关上。”
    他一拧开关,黑夜便倏地降临到屋里,一下子抹去了所有物件的轮廓。最可怕
的东西消失了:那张床不再像先前那样厚颜无耻地等着人去使用,而只是在这间顷
刻化为乌有的房间里影影绰绰地忽闪着白光。但是,恐怖感却并未消失。现在,她
忽然在寂静中听到各种微小的声响,听见了嘎吱声、呻吟声、欢笑声、磨牙的嚓嚓
声、赤脚在地上走的窸窣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感到这所房
子充满了猥亵淫乱,惟一的目的就是交媾。她感到阵阵恶心和恐怖,有如刺骨的寒
气,一层层渗透肌肤,凉入骨髓。起初她只觉皮肤发冷,继而关节也感到寒意而冻
僵了,现在呢,这寒气一定已经侵入到接近大脑、心脏的地方了吧,因为她觉得自
己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对她来说现在什么都一样,一切都没有
意义,任何东西都是陌生的,就连她身旁这个陌生男子的呼吸也是陌生的。幸而他
很温良,并不纠缠她,只是拉她坐下,两人和衣并坐在床沿一句话不说,只有他的
手不住地抚摩她的袖子和手背。他耐心地等待着,看看憎恶感会不会离开她,看看
恐怖感这块将她紧紧封住的坚冰,会不会逐渐消溶。这种驯顺、随和的态度使她深
深感动了。所以,当他后来搂抱她时,她一点也不反抗。
    然而热烈的拥抱也不能完全驱除她的恐怖。那股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到了他的
温暖达不到的地方。她身上有一个不会消溶的团块,有一股仍然保持清醒的潜在力
量,它还在顽强地抵抗着。当他脱去她的衣服、她接触到他的肉体——他那健壮、
温暖、炽热的肉体时,她同时也感到那潮乎乎的、使人浑身不自在的床单贴着身子,
像块温抹布一样。她一面沉浸在他的柔情和温存之中,但同时又感到自已被包围着
这些柔情和温暖的卑下、可怜、可鄙的环境用污了。她的神经在震颤,当他把她拉
到身边时,她感觉自己很想逃离这里,不是想摆脱他,不是想离开这个现在热得像
一团火似的男人,而只是想逃出这所房子,在这里,人们用金钱作代价像牲口一样
进行交配——快,快,下一个,下一个——在这里,穷苦人卖身给随便什么客人,
就像卖一张邮票或者一张就要扔掉的旧报纸那样。浑浊的空气滞压着她的胸口,这
油腻、潮湿、堵塞的空气,这来自别人的皮肤、别人的热汗、别人的肉欲的气味,
这一片乌烟瘴气,压得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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