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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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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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开始时就让人用枪托从手里打落在地,现在还埋在西伯利亚的烂泥塘里呢。
嗐,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吧——烟酒是你我在战场上学会的全部
能耐!”
    弗兰茨顺从地给他斟上一杯。斟酒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嘿,真想不到,嘿,
真到不到!一个像你这么勤快。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小伙子,给逼得东跑西颠,
受这份罪!真的,简直气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担保,你是个人才,是个有出息、干
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负重任而当之无愧晤,情况一定会变化的,事情一定会有
转机,你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
    “一定会?嗐!在回来的整整五年中,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个‘一定’是个
咬不动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劲拼命摇动,这颗核桃还不一定能从树上掉
下来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们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套什么要忠诚老实的说教
不大一样……我们不是蜥蝎,尾巴让人揪断了它又会马上自己长出来。伙计,要是
人家用刀子从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这人生最宝贵的时光,
那么你怎么说也是个残废人了,即便像你说的,能平安无事回到家里还算是交了好
运。如果我现在找个工作做,我的能耐并不比一个有点技术的学徒工或者一个不大
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镜子,样子像有四十多岁了。没法子,咱们是生不逢时,
这活活给挖掉的六年青春时光,这个大伤口,哪位妙手回春的医生能让它愈合?谁
来给你一点补偿?国家吗?这个高级骗子、高级小偷!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四十
几个部当中,什么司法部、国民福利部、贸易部、交通部,平时、战时都管事的各
个部,有哪一个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着《拉德茨基进行曲》①和‘上帝保佑’
②骗人,把我们赶上战场,今天又在向我们胡吹些别的什么玩意儿了。唔,伙计,
谁要是躺在烂泥塘里,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①《拉德茨基进行曲》 ,奥地利作曲家老约翰·施特劳斯(1804…1849)献给
奥地利元帅拉德茨基(1766…1858)的著名进行曲。
    ②“上帝保佑”,奥地利当时国歌的首句。

    弗兰茨一直瞠目结舌地坐着,这时他觉察到了妻子那很不耐烦的目光。他感到
左右为难,于是就开始替朋友说好话:“唉呀,费迪尔①,你今天这样说话,我可
真认不出你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他那时候的样子呢,那会儿他是所有的人当中最守
规矩、最有耐心的,是那一大帮杂七杂八的人中间惟一老实正派的。我还记得他们
领他来到战俘营时的情形,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那时才十九岁。当时别的人都
高兴得要死,心想这下子可以不必再去送命了,只有他脸色铁青,气的是人家在部
队后撤时半路拦截,使他还没出车厢就当了俘虏,气的是他不能为祖国而战,不能
为国捐躯了。还有,我还记得他刚来到我们那里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从没见过这样
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直接从神甫、从母亲那里就到军队里去了),那一天
晚上他跪在地上祈祷了很久。那时候,要是谁拿皇帝、军队开玩笑,他简直就恨不
得同这个人拼命。当时他就是这么个人,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正派最老实的,对于
当时报上说的、团队命令上写的,他全都打心眼里相信,可是现在他竟说出这些话
来!”

    ①费迪尔,费迪南的眤称。

    费迪南阴郁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曾经像小学生一样天真,什么都相信。可
是你们擦亮了我的眼睛!难道不是你们从第一天起就告诉我,这一切全是欺骗,我
们那些将军都是草包,军需们都是惯窃,谁要是两手空空谁就是蠢货?当时谁是大
布尔什维克,是我还是你?你这小子,当时是谁大谈特谈世界社会主义和世界革命?
是谁最先拿起红旗,跑到军官们那里把他们佩带的花结扯下来?嗨,这些你都忘得
一干二净了?是谁在总督府前,站在苏维埃特派员旁边发表演说,说被俘的奥地利
士兵已不再是皇帝的雇佣兵,而是世界革命的战士了,他们将班师回国,以便粉碎
资本主义制度,建设一个有秩序的、正义的王国?唔,当你吃上了心爱的火腿,喝
上了美味的啤酒时,你那消灭旧制度的雄心到哪里去了?我斗胆动问,高级社会主
义者先生,你们到底在哪儿进行了你们的世界革命呢?”
    内莉气呼呼站起来,开始收拾餐具。现在她不再掩饰她对丈夫在自己家里居然
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这个陌生人教训感到的气愤了。克丽丝蒂娜也看出姐姐生气了,
然而她同时也感到一种奇特的舒畅,当看到她姐夫,这位未来的区长,缩做一团地
坐在一旁,终于不得不窘态毕露地为自己辩护时,她真有点憋不住想大声笑出来。

     第十五章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呀。你知道的,我们第一天就干了革命……”
    “革命?对不起,请你允许我再抽一支烟,对你们的革命闹剧,我只好嗤之以
鼻。你们把奥匈帝国的公司招牌翻过来,重新上了油漆,可是在铺子里面你们是规
规矩矩、恭恭敬敬地不敢越雷池一步,什么都让它保持原样,在上头的好好呆在上
头,在下头的乖乖呆在下头,你们不愿用拳头把铺子彻底翻个个儿,你们只演了一
出内斯特罗伊①的笑剧,而没有干什么革命。”

    ①内斯特罗伊(1801…1862) ,十九世纪奥地利喜剧作家和演员,其作品以幽
默、风趣见长,特别擅长文字游戏。

    他站起身,在屋里迅速地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在弗兰茨面前站住了。“你不要
误会我,我不是红旗派。我是身历其境,亲眼目睹了内战的,就是把我的眼睛挖出
来烧掉我也忘不了那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当苏联军队再次占领一个村子时——红
军和白军你赶走我我赶走你反复了三次——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掩埋尸体。
我亲手铲土埋了那些烧焦灼、血肉模糊的尸首,有小孩、女人、马匹,乱七八糟堆
着,发着恶臭,可怕极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内战是怎么回事,今天,如果有人告
诉我,说我可以把永恒的正义从天上取来主宰人间,但惟一的条件是必须像那样残
忍地把活生生的人整治死,那么我也决不愿干这件事。什么都和我不相干,什么我
都不感兴趣,我不会再拥护布尔什维克,也不会反对他们,我不是共产党也不是资
本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我这个人,我愿意为之效劳的
‘国家’,就是我的工作。至于下一代要怎样才能幸福,要这样做还是那样做,是
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同我毫不相干,下一代怎样生活,他们将来
怎样过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它干什么,我只关心什么时候我才能结束我这
百孔千疮的生活,过我应该过的日子,我生下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过人的生活吗?如
果我到了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重新获得喘气的时间,如果我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妥
帖了,那时我也许会在晚饭后动脑筋考虑考虑怎样安排治理世界上的事。但是眼下
我首先得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你们有工夫关心别的事,我现在只有工夫关心我自己
的事。”
    弗兰茨做了一个手势。
    “不,弗兰茨,我这番话并不是针对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对你是了如
指掌的,我知道,要是你能办到,你会不惜为我去抢国民银行,会让我去当部长。
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咱们的过错、咱们的罪过恰恰是咱们太善良、太轻信,所以
人家可以任意摆布咱们。不了,伙计,我可不再像从前那样了。说几句好听的话安
慰我,说什么别人更不如我,这骗不了我;说什么我还算‘交了好运’,因为现在
还贵体平安、不用架拐杖走路,这可蒙不住我的眼睛。说什么只要还活着,能勉强
喂饱肚子就够了,就万事大吉,这种话我也一点不信了。我什么都不信了,不信什
么上帝、什么国家,不信世界上有什么公理,只要我一天看不见自己受到公正待遇、
获得生活的权利,我就什么都不相信,只要我还没有得到这些,我就会说:我是被
人盗窃了、受人欺骗了。只要我还没有看到自己过上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吃别人倒掉
的残羹剩饭,我就不会改变这种看法。你能理解这点吗?”
    “能。”
    在坐的人猛吃一惊抬起头:有一个人清脆而响亮地、满怀激情地应了这一声。
原来竟是克丽丝蒂娜!她发现人人都在看她,脸刷地红了。她只记得自己刚才是在
心中想着这个“能”字,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却不料这个字竟在无意间脱口而出
了。一言既出,她现在只好在众人突然投射过来的惊异目光的包围中如坐针毡了。
屋里出现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内莉突然跳起来,现在她终于有了发泄怒气的
机会了。
    “你插什么嘴?你懂什么!好像你也同打仗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这话使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克丽丝蒂娜也觉得高兴,她也可以发泄
一下自己的怒气了。“没有关系!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打仗把我们打得差不
多快成了叫化子罢了!我们还有过一个哥哥,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父亲又是怎样
死的,你也忘了,还有……你什么都忘了。”
    




    “可那并不是你呀,你什么罪也没有受过,你现在的工作又挺不错,该知足了!”
    “哦,我应该知足。我还应该感激呢:感激我有幸呆在那边那个窝里!看来你
是不怎么喜欢那个窝的,要不你就不会是母亲望眼欲穿的稀客了。法尔纳先生的话
句句都对。我们是让人家抢走了多少年时间而什么也没有得到啊,人家没有给我们
一分钟安宁、一分钟快乐,没有给我们一点假期、一点休息。”
    “什么,没有一点假期!你们看,她刚从瑞士回来不久,在那儿住的是最高级
的宾馆,哼,现在倒发起牢骚来了!”
    “我可没有向任何人发过牢骚,我倒是听见过你整个战争期间都在发牢骚。至
于说到去瑞士……正因为我到过那里,所以我有发言权。现在我才明白,是什么…
…我们的什么东西叫人抢走了……人家是怎样整治我们的……我自己原来竟……”
    说到这里她骤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感到那个陌生男子在目不转睛地、激
动地看着她。她有点窘,感觉自己也许已经泄露了过多的隐私,于是压低声音继续
说道:“当然我不想同别人比,别人自然遭遇过比我更多的不幸,可是,我们每个
人都够了,都受够了他自己那一份罪。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怪话,从来没有成为别
人的累赘,从来没有发过怨言。但如果你说我……”
    “唉呀,算了,孩子们!你们别吵了!”弗兰茨插进来劝解,“你们吵来吵去
有什么用,我们四个人又不能在这里扫除人间不平!别谈政治了,一谈政抬人总是
要对立起来的。我们谈点什么别的不好吗?最主要的是你们今天得让我好好高兴高
兴。你们不知道今天我能再见到他,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有多痛快,不管他怎么嚷
嚷怎么骂骂咧咧,不管他怎么训我,我都高兴。”
    就这样,这几个人之间又恢复了和平,好像在一阵雷雨之后,空气变得清新凉
爽了。
    众人享受了一会儿这沉静的气氛,这紧张消除之后的宁静。然后费迪南从沙发
上站起来说:“现在我得走了,叫你的孩子进来一下吧,我想再看看他们。”
    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他们惊异地、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客人。
    “这个是罗德里希,战前出生的。这孩子我早知道了。那边那个俊小子,可说
是‘战争的遗腹子’吧,他叫什么名字?”
    “约阿希姆。”
    “约阿希姆!哟,他不是本来应该叫另外一个名字吗?弗兰茨?”弗兰茨猛地
一惊。“我的天,费迪尔。这事我可忘得一干二净了。内莉,你瞧,我一点也没想
起来,我们两个当时曾经约定,如果都能活着回来,有了孩子,就结为干亲,孩子
取干爹的名字①。这件事我是忘得干干净净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①这是欧洲一些国家的习俗。

    “我的伙计,我看咱俩谁也不会再生谁的气了。如果咱们要吵架,从前有的是
时间,咱们早吵够了。可是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忘记了时间,这就是
问题。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些。”——他抚摩着孩子的头发,眼里掠过一道慈祥
的光,“也许他取了我的名字就得不到幸福了呢。”
    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在同孩子接触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某种稚气的
神情。他完全心平气和地、抱着真诚的和解态度向女主人走去:“非常抱歉,太太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客人,我看出我同弗兰茨说话您心里并不是很愉
快的。不过请您想想,我们曾经有两年时间互相在对方头上捉虱子、互相刮脸、在
同一个饭桶里打饭填肚子、在同一个烂泥潭里摸爬滚打,有过这样的关系,要叫我
们在一起时一本正经地讲些文质彬彬的客套话,那不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吗?人
要是遇见了过去的战友,当年的老话就出来了,可能我刚才是稍稍剋了他两句,不
过这仅仅是因为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有点火气罢了。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们两个谁
老见不着谁心里都是别扭的。我只好请您多多原谅了,您希望我现在赶快下楼走人,
我能理解您这种心情。说老实话,我理解。”
    他把她的心思一丝不差地说出来了。内莉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快:“不,不,不
论您啥时来,我都是高兴的,而且有个人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好处。您哪个星期
天来吃午饭吧,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但是,“高兴”两个字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显然不完全是真心话,而且在握
手时他也感到她的手只是在冷冰冰地应酬一下而已。然后,他默默无语地向克丽丝
蒂娜告别。短短的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奇地、亲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向屋门走去,
接着弗兰茨也跟上来。
    “我送你到大门口。”
    他们刚一走出去,内莉就使劲把屋里窗子全部推开。“瞧他们把这屋子弄得乌
烟瘴气的,都快把人憋死了。”她略带几分歉意地对克丽丝蒂娜说,一面把满满的
烟灰缸重重地往窗外铁皮挡板上一扣,当啷一声,跟她自己的声音一样尖利刺耳。
克丽丝蒂娜理解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姐姐是想使一个猛劲推开窗子,好把陌生男子
带进屋来的一切统统清除出去。她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那样看着姐姐:她变得多么
冷酷无情,多么瘦弱、干瘪啊,而以前的她是多么灵巧、多么敏捷!这都是贪财的
结果呀,现在她是把她的男人当成摇钱树死死抱住不放了。她甚至舍不得把他分一
点点给他的朋友,要他完全归她所有,顺顺从从、老老实实地工作,节衣缩食,以
便她很快成为区长夫人。克丽丝蒂娜现在第一次用轻蔑和憎恶的眼光看着她以前一
直非常尊重、常常言听计从的姐姐,因为她对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一概不懂,也不想
懂。
    幸而弗兰茨这时回来了。他回到楼上时,姐妹俩都一声不吭,屋里空气又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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