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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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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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答道:“我住的是二八六号房间,费用由我姨爹安东尼·凡·博伦开支,他住
二八一号。我的名字叫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
    




    “请稍等一会儿。”夜班门房让开路,但两眼仍紧紧盯住这个可疑的女人(她
能觉出那怀疑的目光),生怕她在他查对时溜之大吉。在登记册中查对过以后,门
房腔调突然改变,忙不迭地向她一鞠躬,毕恭毕敬地说:“噢,尊贵的小姐,懊,
请您原谅,值白班的门房已经得到您动身的通知了……我刚才只是觉得……只是想
着……怎么时间这样早……再就是……小姐怎么会……您完全用不着自己提箱子呀,
只要在火车开车前二十分钟让小汽车送去不就行了吗。请小姐现在到餐室去用早点
吧,尊贵的小姐,您还有足够的时间进餐的。”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再见吧!”她说完就走了出去,再没有看这个惊
奇得瞪圆了眼睛、然后摇着头走回自己小桌旁去的男人一眼。
    我什么都不要了,这话她觉得说得很痛快,什么都不要,谁的也不要。她一手
提箱子,一手拿雨伞,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路面,向火车站走去。此时群山已清晰可
见,云团在不安地翻滚着,眼看蔚蓝的天空,恩加丁那仙境似的、谁见谁爱的碧蓝
天空就要破云而出,可是,克丽丝蒂娜现在只是病态地弓着腰,直愣愣地瞅着地面:
她什么都不想再看,什么施舍也不想再要,谁给的都不要,就连上帝赐与的也不想
要了。什么都不要再看上一眼,免得又想起:从此这些山峦就永远属于别人了,游
戏场和那里的游乐是为别人而设,大宾馆和那里明亮的房间是为他人而开,隆隆的
雪崩和喧闹的森林是为他人而存在,其中再没有哪一样是属于她的了,永远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她扭过头去,把目光避开了网球场,她知道,另外一些皮肤晒得黝黑、
身穿雪白耀眼的运动服、嘴角叼着香烟的人今天将在这几块场地上得意地舒展他们
那轻巧灵便的肢体;她的目光避开那些现在还关着门、里面装着千百件贵重物品的
商店(这些东西全是别人的,全都是别人的了!),避开那些宾馆、商场和糖果点
心店,缩在自己那件不值钱的雨衣里,打着她那把旧伞一直向火车站走去。走吧,
走吧,什么也不要再看,把这里的一切全忘光吧。
    到了车站,她悄然躲进三等车候车室;在这永远是第三等人呆的地方,全世界
都一样,在这些硬邦邦的冷板凳上,在这冷漠凄清的气氛中,她已经感觉有一半是
家了。直到列车开进站台,她才匆匆走出候车室: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她、认出她。
偏偏在这时,——大概是幻觉吧?——她忽然听到有人呼喊她:霍夫莱纳!霍夫莱
纳!有人在这里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太离奇了!),呼叫这个可恶的名字,声音从
车头一直传到车尾,她浑身发抖,难道临走了还要再嘲弄她一番?然而,那喊声却
一再响起,清晰异常,她探头往窗外一看:啊,原来是门房站在那里,手里不住地
摇晃一份电报。他说,实在要请小姐多多原谅,电报昨晚就到了,但值夜班的门房
不知道该往哪儿送,他自己呢,是刚刚才听说小姐已经走了的。克丽丝蒂娜撕开电
报。“病情突然恶化,速归,富克斯塔勒。”列车徐徐开动……完了,一切都完了。
    任何一种物质,其内部都有承受外来压力的某种限度,超出这个限度,再加压、
加热就不起作用了:水有沸点,金属有熔点,构成人的心灵的要素,同样逃不出这
条颠扑不破的法则。喜悦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增加就感觉不出来,同样,痛苦、
绝望、沮丧、嫌恶、恐惧,也莫不如此。心灵之杯一旦齐边盛满水,它就不可能再
从外界吸收一点一滴了。
    因此,克丽丝蒂娜接到这封电报并不感到任何新的痛苦。虽然她的意识在清楚
地告诉她:现在我一定会大惊失色,会担心,会害怕,但清醒的大脑发出的指令却
指挥不动感情:它对这个信息漠然置之,不予理睬。这好比医生用一根灼热的针扎
进一条坏死的腿:病人眼睁睁看着这根针,他清楚地知道这针是尖的,烧红了的,
针一扎进肉里马上会引起剧痛,疼得难以忍受,于是他绷紧全身肌肉,咬紧牙关,
攥紧拳头,准备顶住这突然爆发的痛苦的折磨。可是,现在火红的针扎进去了,而
肌肉却已经坏死,神经也就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这个麻痹症患者惊恐地发现他下半
身有一处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是说,他在自己活着的躯体上竟随身带着一块死亡!
在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份电报时,克丽丝蒂娜对于自己的麻木不仁状态所感受到的,
正是这种惊恐。母亲病了,而且肯定是病入膏肓了,否则这些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
人怎么会肯破费这么多去拍电报呢。她也许已经死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死了。可是,
在想到这点时,克丽丝蒂娜竟连一个手指都不发抖(曾几何时,她就变成这样,要
是昨天,这个念头是会使她痛不欲生的啊!),主管把泪水压到眼皮间来的那一块
肌腱也无法起动。全身都僵化了,而且这种僵死状态从她身上传播开去,感染了她
周围的一切。火车在奔驰,车轮在她脚下有节奏地隆隆响着,而她却毫无所觉;对
面硬座椅上坐着几个脸色红润的男子,一边吃着香肠一边有说有笑;车窗外面不断
掠过突兀峥嵘的岩石,间以鲜花处处的小丘,而山麓沐浴在一片乳脂般白皙的雾霭
之中——所有这些如画的美景,她上次路过时觉得像最生动的电影般使她耳目一新、
热血激荡的画卷,此时在她那僵滞的眼前全都变成了一堆僵死的乱石。直到列车抵
达边境,海关人员查看护照的盘问声惊醒了她,她的身体才又有了一点点感觉:想
喝点热的。要很热很热,以便稍稍溶解一下这可怕的僵死的状态,疏通一下那壅塞
的、好像已经肿起来的喉咙,以便舒舒坦坦地吸点新鲜空气,把郁积在心里的闷气
呼出来。
    在站上,她下车来到小吃部,喝了一杯甜酒泡热茶。这饮料大大刺激了血液流
通,甚至使大脑中已经僵死的细胞恢复了生机:她又能思考了。接着,她突然想起
必须拍个电报告诉家里她已动身回来了。车站门卫对她说,向右拐弯就是邮电局。
对,对,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她恍惚间似乎又听见宾馆门房先前对她说的话。
    在邮电局里,克丽丝蒂娜寻找电报窗口。她看见了:玻璃板还没有拉开,她敲
了敲,里面响起懒洋洋地脚步声,一个人影没好气地、慢吞吞地走过来,玻璃板格
格响着升起来了。“您要什么?”问话的女人戴着眼镜,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不耐
烦的神气。克丽丝蒂娜见到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她感
到似乎这个架着钢边眼镜、耷拉眼皮、一脸皱纹、枯瘦干瘪的小老太婆——这时她
用她那蜡黄的手指拈了一张表格递出来——正是她自己十年、二十年后的形象,这
是一面照妖镜,一下子照出了她这个女邮务助理鬼怪般的原形;她的手颤抖得几乎
无法写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将来的模样啰!她一面想着,一阵阵感到毛骨悚然,
一面斜眼偷看那个骨瘦如柴的陌生女人,现在她手里捏着铅笔,弯着腰耐心地趴在
桌上等着——哦,这个姿势她太熟悉了,这百无聊赖的几分钟她太清楚了,你就是
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耗损下去,到头来自是两鬓斑白,一事无成,凄清孤寂,灯油
耗尽,最后变成这副鬼样子。克丽丝蒂娜双膝颤抖着,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火车
上。大颗大颗的冷汗珠从她额角沁出,好像一个在梦中发现自已被装殓入棺而大声
惊呼醒过来的人那样。
    在圣珀尔滕①,由于夜间旅行一分钟不曾合眼,克丽丝蒂娜觉得疲惫异常。当
她拖着疼痛的四肢刚走下火车时,一个人早横穿过下车的人流,急急忙忙向她迎来:
是教员富克斯塔勒,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夜。克丽丝蒂娜头一眼就什么都明
白了——他穿着黑上衣,系着黑领带。当她把手伸给他时,他满怀同情地握住它,
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哀伤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克丽丝蒂娜什么也不再问,他这副
窘迫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震惊,既没有痛苦,又不觉悲伤,
也不感到意外,母亲死了,死了也许倒好。

    ①圣珀尔滕,在克雷姆斯南约二十公里。

    在去克莱因赖芙林的慢车上,富克斯塔勒啰啰唆唆地叙述母亲临终前的那几天
的情景,但讲得很有分寸,以免引起克丽丝蒂娜伤心。他显得疲惫不堪,脸色几乎
同灰蒙蒙的早晨一样灰白,没有刮过的脸上尽是胡子茬儿,满是尘土的衣服皱巴巴
的。他说,他每天专门去看她母亲三四趟,并且夜里守候在老人身旁。好心肠的人
啊,她不禁暗想。唉,他怎么老是说不完呢,快停住吧,让她安静一会儿,别再尽
让她看他那补得很糟的一嘴黄牙,别再老用那充满伤感情调的声音无休无止地冲着
她说话了吧;对这个以前她曾经有过好感的人,她现在突然感到一阵肉体的嫌恶,
她为这种嫌恶感到羞耻,然而却无法将它压抑下去,这一反感使得她嘴唇发苦,像
尝到苦胆一样。
    她不想作比较,然而心里却禁不住把他同那边那些男人相比,那是些身材修长、
皮肤棕红、身体健康、举止灵活、有着保养得很好的双手、穿着很合身的服装的绅
士,而他呢,她怀着一种鄙夷、不屑一顾而又好奇的心理细细打量他这身丧服上面
十分可笑的细部:那显而易见是翻改的黑上衣,胳膊肘已经磨得油亮,质量低劣的
衬衫已经穿得很脏,而黑领带是买的现成货①。她蓦地觉得这个穿黑衣服的瘦小男
人全身散发出令人不堪忍受的小市民气,滑稽可笑得无以复加。这个乡镇小学教师,
长着两只毫无血色的扇风耳,头发稀稀拉拉,头缝歪歪斜斜,钢架眼镜遮不住苍白
发青的眼窝和发红的眼圈,皱巴巴的发黄的假领之上,晃动着一张羊皮纸般蜡黄的
尖嘴猴腮脸。可恰恰就是这个人,原来还想要……他还希望……决不可能,她想到,
决不可能!怎么能让他挨着自己,怎么能投入这样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今天还穿着
教师服装、明天就可能是神甫的人,怎么能让他对自己表示那小里小气、极不体面、
战战兢兢的温存爱抚呢!绝对不可能!只要一想到这个,一阵恶心就刷地冲上她的
喉头,使她觉得马上就要呕吐。

    ①一种质量低劣、打好了领结出售的领带。

    “您怎么啦?”富克斯塔勒中断了他的叙述,露出焦虑的神色,他注意到她突
然间全身一阵寒战。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觉得,我大概是太累了。我现在不能说话,也什
么都听不进去”
    克丽丝蒂娜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一旦她看不见他,不必再听他那软绵绵的安
慰话——正是这软弱、低三下四的声音叫她受不了,她立刻觉得舒服些了。唉,真
是可耻啊,她想道,他对我这样好,为我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可是我却见不得他,
受不了他,讨厌他!唉,我永远见不得这个人,永远见不得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
能!永远。永远不能!
    神父在敞开的墓穴边上迅速地念着祷文,因为密密麻麻的雨点掉了下来,顷刻
间便大雨如注了。掘墓民夫手拿铁铲,着急地在泥泞中使劲跺脚,甩掉脚上大块沉
重的泥巴。雨越下越大,神父越念越快。终于,一切都结束了,给老太太送葬的十
四个人,几乎是一声不吭地小跑着回到镇上。克丽丝蒂娜蓦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怕,
因为在整个葬礼仪式进行过程中她竟没有丝毫悲恸,却自始至终总也排解不开地想
着一些令人恶心的琐事:她想着自己连双套靴也没有,去年她曾想买一双,但母亲
说不必了,她把她的借给她穿。她又想着富克斯塔勒那翻立起来的大衣领子,里层
的边已经发毛、磨破。一会儿又想到她的姐夫弗兰茨现在成了个胖子,走快了活像
个哮喘病人,一边哼哼一边呼哧呼哧喘气。又想到她嫂子的雨伞是破的,得送去重
新蒙布了。转念又想到,杂货店女老板根本没有送花圈,而只是从前院摘几朵快要
凋谢的花,拿根铁丝随便一缠就送了过来。忽而又想到面包师黑尔德利奇卡在她外
出的这段时间请人另做了一块新招牌,等等——全是狭隘小天地中的一些讨厌、琐
屑、恶心的事,现在她又被人推回到这个天地中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犹如一
根根铁钩刺进她的心房,它们引起的疼痛压倒了一切,以致她感觉不到那本来应当
有的内心的苦痛了。
    送葬的来宾在她的住所门前向主人告辞,然后就带着满身泥泞、打着硕大的雨
伞径自回家了。只有姐姐、姐夫、哥哥的遗孀和她改嫁的那个木匠,踩着咯吱作响
的楼梯来到楼上她房里。这里只有四个坐处,而他们一共五个人,于是克丽丝蒂娜
就站着。这间屋子又狭小又阴暗,使人心情郁闷,感到窒息。挂起来的湿漉漉的大
衣和滴答着水的雨伞,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雨点不住地敲打着窗子,死者睡过
的床空荡荡、灰蒙蒙地立在半明半暗的墙角里。
    谁都不说话,克丽丝蒂娜难堪地出来打破僵局:“你们要喝杯咖啡吧?”
    “好的,克丽丝特,”姐夫说,“现在喝点热的暖和暖和倒是挺好的,不过你
得快点,我们呆不长,五点钟火车就开呢。”他叼起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舒了一口
气。这是个脾气温和、非常达观的人,在政府里当职员。远在战时,当他还是辎重
队上士时,就过早地长起一个小小的将军肚,和平时期长得更快,现在,他除了光
穿着衬衫呆在家里以外,到哪儿都觉得不自在了;在葬仪进行时,他费了好大劲才
做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规规矩矩站了半天,现在他解开了黑色丧服的几个扣子—
—穿着这件衣服他像是乔装打扮起来的样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背上说:“我
们没带孩子来可是太明智啦,内莉原先主张带他们来,说一定要让孩子们参加姥姥
的葬礼,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我立刻就说,这种伤心事还是别让孩子们看见算了,
他们还一点不懂呢。再说,破费也太大,太贵了,来回车费就是一大叠钞票出去了,
又是在这种年月……”
    克丽丝蒂娜咬紧牙关拼命磨着咖啡豆。她回到家不过才五个小时,已经听见十
次“太贵了”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字眼。富克斯塔勒说,到圣珀尔滕去请主治医生
太贵了,而且他就是来了也无能为力。嫂子说,墓碑十字架不能订购石头刻制的,
又是“太贵了”。姐姐谈到临终弥撒,现在姐夫提到乘车,也都是同一个腔调。这
句话不停地从每个人唇边流出,就像外面雨不住地从屋檐滴落下来一样,把一切欢
乐都冲走了。从现在起,每天都要这样滴滴答答下去:太贵了,太贵了,太贵了!
克丽丝蒂娜瑟瑟颤抖着,狠命地使劲磨着,想把自己的一腔怒气发泄到嚓嚓响的磨
盘上去:走吧,走吧,我什么也不要再听,什么也不要再看!当她一边磨咖啡一边
这样想时,其他人静静地围坐在桌旁等着喝咖啡,过了一会,就试着通过聊天来打
破沉默。哥哥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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