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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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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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闪电已经过去,现在她的心怦怦乱跳,等着那随之而来的雷鸣,可这雷声却左也
不来右也不来。然而它是一定要来的。她不敢问,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经都
感觉到出了大事。他们老两口吵架了吗?是不是纽约来了什么坏消息?也许是交易
所里出了问题,或者姨爹的商号怎么样了?要不就是银行倒闭了,现在不是每天都
能在报上看到这类消息吗?还是姨爹真的旧病复发了,仅仅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瞒
着她?为什么他们老是让我这样站着,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不管她怎么想,他
们仍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沉默、没有尽头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妈那些纯粹多
余的忙活、姨爹焦躁的来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颗七上八下突突乱跳的心。
    




    终于——救星来了!——听见了敲门声。收拾房间的侍者走进来,跟着又进来
一个,手里捧着洁白的台布。使克丽丝蒂娜吃惊的是,他们开始收拾桌上的烟灰缸
和烟盒了,然后又颇为费事地慢慢把干净的桌布铺上。
    “你听我说,”姨妈总算开金口了,“安东尼觉得今晚我们还是在楼上房里吃
饭好些。我讨厌告别时那些没完没了的俗套,讨厌别人问这问那,上哪儿呀,去多
久呀,另外我的衣服也差不多全收起来了,安东尼的礼服也装到箱子里去了。再就
是,你瞧——在这里我们反倒可以更清静、更舒服地坐坐。”
    几个侍者推着送饭菜的车子进来,从镍制托盘上把菜肴端下来放好。克丽丝蒂
娜心想,等他们出去后,总该对我把事情的原委说说清楚了吧,一边想,一边怯怯
地观察着两个老人的面部表情:姨爹低低弯下腰,脸离盘子很近,没好气地使劲舀
汤喝,而姨妈显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你一定觉得奇怪
吧,克丽丝蒂娜,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决定要走:可是,我们那边干什么事都是麻利
的——我们在美国倒是学到一些好东西,这说干就干就是一件。不是真喜欢干的事,
决不拖泥带水,比如这种生意不好做,就扔下换另一种;这个地方不好呆,打起行
李就走,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另谋出路。说实在的,我们两个在这里老早就觉得不自
在了,只是因为你在这里玩得那么痛快,我才一直不想同你说罢了。我这段时间一
直睡眠不好,安东尼呢,也适应不了这里高山上的稀薄空气。恰好今天又收到因特
拉肯几个朋友拍来的电报,所以我们立刻就决定下来了。到那里去可能也只是呆上
三五天,然后再去埃克斯温泉①。是的,我们那边——我理解,这会使你吃惊的—
—办事就是麻利。”

    ①埃克斯温泉,法国著名疗养地,在里昂以东。

    克丽丝蒂娜低下头看着碟子:现在可不能看姨妈!在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娓娓言
词中,在姨妈的整个腔调中,有一点什么东西在刺痛她,她觉得每个字都充满了虚
伪的果断,都是做作的、装出来的表面文章。克丽丝蒂娜感到一定有点什么事情隐
藏在后面。唔,等着瞧吧,还会有新名堂的!果然,姨妈又说话了:“当然,如果
你能同我们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了,”一面说着,一面撕下鸡翅膀,“可是,因
特拉肯这个地方我估计你是不会喜欢的,那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而且你的假期又
只剩下不多几天了,在这种情况下就得考虑,再这么折腾去又折腾来究竟有没有意
思,这样一来会不会连你这几天的休息也前功尽弃呢。你看,你在这里休息得非常
好,这儿的新鲜空气对你的健康大有益处,——是呀,我早就说,高山对青年人是
最好的,迪基和阿尔温也应该到这里来,只是对于我们这些老朽,恩加丁恰恰不符
合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的需要啰。好吧,嗯,刚才我说过了,我们当然很愿意你同我
们一道去,安东尼已经同你处得很熟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得花七个钟头去,七
个钟头来,这太浪费你的时间了,而且,我们反正明年还要再来的。不过话说回来,
如果你还是想同我们一道去因特拉肯的话……”
    “不,不。”克丽丝蒂娜说,更确切些讲是她的嘴唇在说话,好像一个上了麻
醉药的人虽然身体早已失去知觉,但嘴还在下意识地继续说话那样。
    “我看你最好从这里直接回家,这儿有一趟非常方便的车——我问过门房了,
早上七点钟左右开车,这样,要是明天一早走,夜里你就到萨尔茨堡,后天就到家
了。我可以想像,你妈一定非常非常高兴,你的皮肤现在晒成健康的褐色,浑身是
青年人的朝气,真的,你的气色好极了,就这样把你在这里休息的成果不打折扣地
带回家去,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的,是的。”这几个字像水珠一样轻轻地从克丽丝蒂娜口里滴落下来。她
还坐在这儿干什么?人家两个不是都巴不得她离开,巴不得她赶快离开吗?可这究
竟是什么缘故呢?不是出了事怎么解释得通,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机械地吃着,
每咬一口都尝到海索草的苦味,同时她又有一种感觉:我现在必须说点什么,说点
轻松愉快的事,不要让他们看出我眼睛疼得火辣辣的,喉咙气得索索颤抖,对,讲
点实际的、冷冰冰的、无关痛痒的事情!
    终于,她想到了该说什么话。“我这就去把你的衣服拿过来,好马上装箱啊。”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姨妈轻轻地把她按了下去。
    “别忙,孩子,这个不用着急。第三只箱子我要明天才装。你把东西都放在你
屋里就行了,收拾房间的女招待会给我送来的。”然后,她又突然面有愧色地补充
道:“哦,你听我说,那件连衣裙,红的那件,你就留下好了,唔,我真的穿不着
了,你穿着非常合身,当然,还有那些小东西,比如卫生衣、内衣,你也都留下吧,
这是不待说的,只有另外两件晚礼服我到埃克斯温泉还用得着,你知道,那里社交
活动很频繁,唔,听人说那是家非常好的旅馆呢,但愿安东尼在那里感到舒适,那
里有温泉,并且空气比这里温和多了,还有……”姨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难关已
过,她已经婉转地告诉了克丽丝蒂娜让她明天就离开这里。现在一切又都按部就班
地轻快地运转起来了,她讲呀,讲呀,越来越兴奋地讲述有关大大小小的旅馆、旅
行的各种笑话和趣事,讲她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而克丽丝蒂娜则木然地、低声下气
地坐在那里,但内心里强压着一股子怒气,听着这一大堆刺耳的、同自己毫不相干
的絮絮叨叨的话。唉,究竟她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终于,她好不容易抓住了
一个空隙,说:“我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姨爹该去休息休息,姨妈你收拾这么
半天也累了。还要我帮你做点什么事吗?”
    “不,不用了,”姨妈也同时站起来,“还有几样东西我一个人很容易就收拾
完了。你今天也最好早些睡吧。我想,怕明早六点钟你就得起床呢。唔,我们不送
你去火车站了,你不生气吧?”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你们完全用不着送我,姨妈。”克丽丝蒂娜眼睛看着
地面,话音已是有气无力的了。
    “唔,还有,你要写信告诉我玛丽的身体怎么样了,一到家就给我写信,好吗?
明年我们再见面。”
    “好的,好的。”克丽丝蒂娜说。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可以走了,再吻姨爹
一下(他不知怎的这半天一直显得很窘),吻姨妈一下,然后她就——快离开这间
屋子、快离开这间屋子!——向房门走去。但是,到了最后一秒钟,当她已经手握
门柄时,姨妈突然又急匆匆追了上来。于是恐惧又一次(可这是最后一击了)猛烈
捶击她的胸膛:“不过,克丽丝特,”她焦急地、激动地说,“你现在必须马上回
自己房间去,睡觉,休息,一定别再到楼下去,你听清楚了吗,否则……否则……
否则明天早上大家都来和我们道别了……我们不愿意这样……还是干脆利索地走掉,
宁可以后再写几张明信片寄给他们……临别时送什么花束……还有这个送你一程,
那个送你一段,这一套麻烦事我很不喜欢。好了,你不要再下去,马上去睡觉,行
吗?……好吗,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克丽丝蒂娜用最后一点气力说出这几个字,然后
走出去,带上了房门。后来,过了好几个星期,她才想起,告别时她竟忘了向二老
说哪怕只是一句感谢的话。
    一关上房门,克丽丝蒂娜赖以勉强撑持住身体的那一点点咬牙挺住的劲便一下
子离开了她,就像一头被猎人打中的野兽在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之前还要踉跄几步、
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动来暂时支撑身体那样,她用手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墙
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屋,便一头栽倒在圈手椅里,僵硬,冰凉,一动不动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棒,这一棒,
打得她前额麻木,后脑疼痛难当,然而却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这一闷棍。有一件什么
事,一件与她有关、对她不利的事发生了,人家把她赶走了,然而她却不知道为什
么。
    她竭尽全力,希望能想出个究竟,但两边太阳穴之间是麻木的,那里只有一堆
僵死的、干涸的物质,唤不起一点反应。一件同样僵死的东西包围着她:这是一口
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湿的棺材还要残酷,因为还看得见外面是一片灯火
通明、花天酒地、舒适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只
有一片可怕的死寂,这是在残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个问题在大声疾呼索求答案:
“我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他们要轰我走?”她觉得这种尖锐的对立实在难以忍受:
一方面胸口堵塞,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这整所房子连同里面的四百人,连
同它的全部砖石、梁柱,还有那硕大的屋顶,一古脑儿全压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
是寒闪闪、白晃晃的灯光,铺着绣花鸭绒被的床在邀你就寝,舒适的安乐椅在请你
歇息,明亮的穿衣镜在诱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种感觉:如果要她在
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么她一定会冻死在上面的;一会儿她又觉得,
好像她马上就要在一阵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个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
大叫,把所有睡着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干什么
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离开,要赶快离开,免得在这个可怕的、没有空气的、哑
然无声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发狂似地冲出屋去;在她
身后,敞开的门在不住摇晃;在电灯光照耀下,黄铜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觑。
    她像个梦游者那样跑下楼去,糊墙纸、墙壁上的画、各种器具、楼梯、电灯、
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样的物品、各色各样的面孔,幻影般从她身旁掠过。有
几个人吃惊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她
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是在朝着哪里跑,想干什
么,只觉着两腿敏捷得不可思议,托着她呼呼地冲下了楼梯。
    平日合理地调节她的行动的某个枢纽失灵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标,而只知
向前,向前,被一种不可名状、莫名其妙的恐惧驱使着向前跑去。跑到大厅门口她
戛然停住了;原来,她这时恍然大悟:这是供人闲坐、跳舞、欢笑、尽兴欢乐的地
方呀!于是她立刻自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这样一
想,空间的推动力便骤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力量,还没来得及站稳,周
围的墙壁便摇晃起来,地毯也旋转起来,大吊灯也剧烈地摆动,在空中划起椭圆形
的圆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觉告诉她,我脚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
手,抓住了一块门帘,使身体暂时得到平衡。然而她的关节却没有一点力气,欲进
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动。她使劲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
地靠在墙上,接着又闭上眼睛,站在墙边呼哧呼哧直喘气,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德国工程师撞见了她。他正想赶快到自己房里去取照片来给一
位女士欣赏,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奇怪地贴在墙上,这个人紧紧倚墙而立,一动不动,
艰难地喘息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发愣;头一刹那他没有认出是她,但紧接着他
的声音便又带上了那种亲昵、快活的腔调:“唉呀,原来是您呀!您为什么不到大
厅里来?要不您这是在追踪什么秘密吧?为什么……可是……怎么回事……您这是
怎么啦……?”他惊异地盯着她,原来,当他刚说出第一句话时,克丽丝蒂娜便猛
地一惊,浑身发抖,恰似一个梦游者在听到一声意外呼唤时,像中弹一般惊醒过来
那样。
    她那可怕地高高竖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显出一种五内俱焚、痉挛抽搐的表情;
她举起了一只手,像是为了抵御外来的袭击。
    “您这是怎么了?您感到不舒服吗?”他说着就上前架住她,不这样也不行,
因为克丽丝蒂娜已经东倒西歪了,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但是,当她接触到他的手
臂,接触到人身的温暖时,便立刻抽搭起来。
    我必须同您谈谈……现在就谈……但不要在这儿……不要在这里当着别人的面
……我得同您单独谈谈。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对他谈些什么,她只想诉说诉说,同随
便哪一个人谈一谈,吐一吐腹内的委屈罢了。
    工程师对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静柔和,而此时竟变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为震惊,
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经被安顿在床,所以刚才没有下来,
现在自己又悄悄爬起来——她准在发烧,从她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
是歇斯底里病发作,唔,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得安慰
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让她发现你是把她当病人看待,要尽量在表面上附和着她。
    “哦,非常乐意,非常乐意,小姐,”——他像哄孩子似地对她说话——“不
过,也许……”(最好别让人看见我们!)“也许我们到宾馆外面去走走要好一点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对您肯定有好处……这里这间大厅总是供暖过分,让
人热得难受……”现在惟有安慰、不断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时,就
装作似乎是无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发烧。不,手是冰凉的。真
奇怪啊,他越来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桩大怪事。
    宾馆门首,弧光灯在高处微微摇曳着,发出刺眼的光亮,而左边的树林则是一
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但这时似乎已经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液
中没有一个细胞还记得这件事情。他轻手轻脚地牵着她走过去(赶快先到暗处再说,
谁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她则木头人一般任凭他拉着走。唔,要先打岔,—
—他考虑着——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随便聊聊,这是
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这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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