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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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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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克虏伯·博伦(1870…1950) ,德国钢铁工业垄断资本家,全名为克虏伯·
封·博伦·翁德·哈尔巴赫。

    六点钟,她们在又买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回到了宾馆。原来姨妈发现她还缺不少
零碎东西。这位和蔼可亲的施主,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少女身上从拘谨胆小、畏首畏
尾到落落大方、热情奔放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现在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说道:
“现在你可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了!你有勇气吗?”克丽丝蒂娜笑了。这个地方会
有什么难题呢?在这个云雾之中的人间乐园里,哪件事情不是轻而易举的?“唔,
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去闯龙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设法
把他给我从巴克拉①中拽出来。你可得记住,要小心谨慎,要是惹恼了他,他会咕
哝个没完的。不过我不能惯着他,大夫嘱咐过,饭前一小时他必须吃他那些丸药的。
再说,闷在屋子里从四点到六点打两个钟头扑克也足够了。他们在二楼一百一十二
号,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间,他是一家生产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东。你到那
里敲敲门,进去后只用对安东尼说是我派你来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他会
先顶你一句——啊,不会的,他不会对你使性子!对你他还是给面子的。”

    ①巴克拉,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

    克丽丝蒂娜接受这个任务并不太乐意。姨爹打扑克这样着迷,为什么偏偏让她
去打搅他呢!但她不敢违抗姨妈。走到那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就推门进去了。
埋头打牌的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看她,看来年轻姑娘闯进这间屋里来是相当
稀罕的事情。克丽丝蒂娜看见抽板拉出、呈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
着一长串奇怪的方块和数字。 姨爹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后就哈哈笑起来。“Oh,I
see①, 准是克莱尔教唆你来干这份差事的!她拿你当枪使呢!先生们——这是我
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来叫我们收摊子了;我建议,”(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
看)“再来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超过,这你批准吧?”克丽丝蒂娜微笑着,不知该
说什么。“唔,好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好了,”安东尼为了在诸位在座的绅士面
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什么话也别讲了!快坐在我后面,给
我增加点牌运。今天我的牌风有点不顺呢。”克丽丝蒂娜怯生生地在他侧后方坐了
下来。对他们玩的这一套她是一窍不通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件有点像铲子又有点
像雪橇的细长玩意儿,从这里面抽出牌来,嘴里说了句什么,于是白色、红色、绿
色、黄色的赛璐珞圆筹码便从这里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回这里,一个小耙子把它
们拢成一堆,这真够没意思的。克丽丝蒂娜暗想:这样有钱、这样高贵的人,还为
了赢这些小圆片而赌博,真是可笑;可是同时她又感到自豪:自己能坐在姨爹身后,
在他那宽大的身影下观牌;能坐在这些肯定是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身旁!说他们
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看看他们手指上的大钻戒,看看他们用的金光闪闪的铅笔,
看看他们威风凛凛的面容,再看看他们那有力的拳头就行了,你可以清楚地想像出
这些拳头在重要会议上像铁锤一般猛击桌子时的情景!克丽丝蒂娜怀着敬意,一个
接一个细看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看他们玩的她根本就不懂的牌戏,所以,当姨爹
突然回头问“我该不该应他”时,她一时瞠目结舌回答不出来,有一点她已经明白,
这就是:有一个人是坐庄的,他同其余所有的人对赌,也就是说他的输赢是很大的。
她应不应该给姨爹肯定的回答呢?从心里讲,她真想轻轻说一声:别,千万别应他!
这样可以不担风险。但是她又羞于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于是就结结巴巴、吞吞
吐吐地说了声“就应吧!”“好,”姨爹乐呵呵地说,“成败全由你负责了,赢了
我们两人对半分。”那莫名其妙的出牌、吃牌又开始了,虽然她对此一窍不通,但
却似乎感到姨爹快赢钱了。他的动作变得利索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看
他玩牌那劲头,真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最后,当他把那个雪橇样的东西传给下
一个牌友时,转过身来对她说:“你给我出的点子太好了。我们说话得算数,对半
分,这是你的一份。”说着便从面前的一大堆筹码中扒出一些来,共有两个黄的、
三个红的和一个白的。克丽丝蒂娜笑着接过了筹码,什么也没有想。“还有五分钟
时间,”表放在面前桌上的老先生说,“快打,快打,别借口累了就磨磨蹭蹭!”
五分钟很快过去,大伙儿站起来,忙着扒拉、兑换筹码。克丽丝蒂娜把她的那些筹
码放在桌上,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等着了。这时姨爹喊道:“喂,你的筹码
怎么放在那里?”克丽丝蒂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向姨爹走过去。“你倒是去兑换
出来呀。”克丽丝蒂娜仍然不明白,于是他把她领到牌友中一位先生处,这位先生
匆匆看了筹码一眼,说了声“二百五十五”,就把两张一百法郎券、一张五十法郎
券和一块沉甸甸的银币递给她。克丽丝蒂娜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绿色桌子上这笔并
不属于自己的钱愣了一会儿,然后踌躇不决地看着姨爹。“你倒是拿着呀,”他简
直有点生气了,“这不是你的一份吗!快收起来走吧,我们得准时呢。”

    ①英语:呵,我明白了。

    克丽丝蒂娜胆战心惊地把这几张钞票和那块银币攥在手里,她的手指痉挛着抽
缩在一起,她还不能相信这件事。回到楼上自己屋里以后,她六神无主地盯着这两
张突然自天而降的彩虹色长方纸片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瑞士法郎,她
迅速换算了一下,这大约合三百五十先令——在家里她须工作四个月,三分之一年,
才能挣到这么些钱,她必须每天从八点到十二点、从两点到六点坐在办公室里,不
得迟到早退,而这里呢,却不费吹灰之力,闲坐十分钟这些钱就流进自己的钱包了。
这事竟然是真的,可能吗?这能说是公平合理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然而钞票明明
在手上,货真价实,沙沙作响,确是属于她所有,姨爹说了,是她的,是属于她的
新我的,是属于这个新人、她身上这个不可思议的新人的。这几张刷刷响的钞票啊,
她还从来没有一下子占有过这么大一笔钱呢!当她又是心惊胆战、又是爱不释手地
把这几张窸窣作响的钞票锁进箱子里藏起来时,一种半是惊恐、半是快乐的混合感
觉便沿后脊梁嗖嗖地传遍全身,麻酥酥、凉飕飕的,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心里直发
毛,仿佛这钱是偷来的一样。难怪啊,她的良知怎么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无法调和的
两件事:这许多钱分量多么沉重,在家里是要靠节衣缩食、兢兢业业、一个硬币一
个硬币地辛辛苦苦积攒才能获得的,而在这里,它们却呼啦啦一下子就轻飘飘地飞
到你手心里来了;一种像罪犯作案一样的既心虚胆怯又蠢蠢欲动的心情,使她方寸
顿乱,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这种心情一直延伸到她情感最深处那些下意识的领域。
她内心里也有一个愿望,想探索一下原因,然而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她现在
必须穿衣服,必须从那三件高级连衣裙中挑选一件穿上,然后再下楼到大厅里纵身
跳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挥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中,去享受、去体验、去陶醉。
    人的名字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点石成金的力量,犹如手指上戴的戒指那样,起初
它只是随意加在人身上,同人没有必然联系,也不向人提出什么要求,然而,在人
还没有意识到它的神奇力量时,它就逐渐向人的内心伸展,钻进人的皮肉,最后同
人的精神生命休戚与共地紧紧联结在一起了。在听到别人称呼自己“封·博伦”小
姐的最初几天,克丽丝蒂娜还只是暗暗好笑(哈,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你们哪里知
道我的底细呢?),她戴着这顶桂冠,就像在假面舞会上戴假面具那样轻松愉快。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忘记了这场原本无意的骗局,开始自己欺骗自己,居然心安理得
地做起那个她在这里扮演的人物来了。最初听到人们用贵族姓氏称呼她,把她当成
一位外地来的阔小姐,她还觉得有些尴尬,过了一天,这贵族姓氏在她耳朵里已经
变成甜蜜蜜、美滋滋的,再过两天,听起来就完全习以为常,不感到丝毫异样了。
有一次,一位男宾问起她的名字,她觉得克丽丝蒂娜(在家时甚至叫克丽丝特)未
免小气,同现在加在自己身上的贵族头衔颇不相称,就大着胆子回答了一个“克丽
丝蒂安娜”,这样一来,她就在每张餐桌上,在整个宾馆中以“克丽丝蒂安娜·封
·博伦”闻名了。人们这样介绍她、这样问候她,于是她逐渐习惯了这个名字,完
全像她逐渐习惯了新房间,习惯了房里柔和的色调和光亮如镜的桌椅,习惯了宾馆
中花钱无需多问的豪华而轻松的日子,习惯了这具有诱人魔力、令人陶醉的迷梦一
样。这个富贵梦是一张网,由数百颗珍珠玉佩织成,将她摄在里面网住了。如果某
个知情者现在突然称她霍夫莱纳女士,那么她是会像梦游者一样猛吃一惊,从屋脊
上跌落下来的——这个新的姓名就这样同她完全血肉相连,而她也就满心确信自己
成了另处一个人,成了她现在扮演的那个人了。
    但是,难道她不也确实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变了样?难道这巍巍阿尔卑斯山的空
气不是千真万确地向她的血管里输入了新的压力,这比往常更为丰富、更加充裕的
养料不是更好地滋润了她血液中的细胞?不可否认,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同她
那位灰姑娘姐姐女邮务助理霍夫莱纳相比,确实是不一样了,她更年轻、更富有朝
气,而且几乎没有哪一点同原来相像了。高山的阳光,将她那久久不见太阳而十分
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晒成印第安人一般的棕色,她脖颈昂然挺直,穿上新衣裳后
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新的步履和体态,身上每个关节都变得灵活而轻巧,腰肢也变得
柔软而富有青春的魅力,每走一步路都焕发出自信的风采。大量的户外活动,使她
的身体出奇的精力饱满,跳舞又使身体灵活柔韧,于是,这新爆发出来的活力,这
意外出现的第二次青春年华,总是跃跃欲试,处处想显一番身手,这是必然的,因
为在起伏的胸脯下面,那颗心跳得异常猛烈,她无时不感到心潮激荡,汹涌澎湃,
巨浪滔
    无时不觉得浑身筋骨在伸展,肌肤在绷紧,每根神经都触了电似地处于极度的
兴奋之中,直至指尖发痒——这是一种生疏的、崭新的、强烈的乐趣。安安静静地
坐着,慢条斯理地做事,对她来说突然变得异常困难了。她老是需要驱车出游,需
要欢蹦乱跳;她总是像一阵风似的在房间里穿梭,老是忙个不停;她不断被好奇心
驱使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出出进进、上楼下楼,并且永远不是
一步一级,而总是一步跨三级,总觉得似乎慢一点就会耽误了什么事,总是被内心
深处一股猛烈的风暴驱策着东奔西突。一种极为强烈的活动欲望、一种对别人施予
爱抚、报以感激的内心需要,是那样迅猛地从她身上迸发出来,使得她的双手、她
的手指总要不断地抓住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才能解气;有时她不得不使出全身最大
的气力攥紧拳头对着空中打呵欠,以免憋不住纵声欢笑、大声喊叫起来。她那狂放
不羁、异常迅猛的青春活力,向周围输送出电压般的巨大能量,那强烈的电波不断
传向四面八方:谁走近她,谁就立刻被卷入那狂欢的漩涡。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
一片欢快的爽朗笑声,不论谁来都立即被感染而一同欢笑;任何一场谈话,只要她
一加入进来——她永远是那样兴高采烈、欢天喜地——沉闷的空气立即为之一扫,
气氛便登时活跃起来。不光是姨爹和姨妈,就是素不相识的客人,在每次同她分手
后都笑眯眯地目送着她那热情奔放的身影。她常常像一块飞石击穿窗户那样赫然冲
进宾馆大厅,身后,被猛力推开的旋转门呼呼转动着;她总是笑吟吟地用手套拍拍
奉命前来禀报事情的小厮的肩;一进大厅,她就一把扯下帽子,再刷地脱去卫生衣,
唔,什么都压抑着她,都限制着她那暴风雨般的行动。然后,她轻松愉快地来到穿
衣境前收拾收拾:整整衣裙,将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甩到脑后。于是,一头蓬松凌
乱的头发披散着,山风扑打后的脸蛋还红啧啧、热乎乎的,她就径直朝饭桌走去了。
不管去哪张桌子都一样,因为她已经认识所有的人了。一坐下,她就滔滔不绝地讲
起来。她总有点什么可讲的,总是又有什么新的见闻,每件事又都总是非常有趣,
美妙得无以复加、精彩得难以形容,她那奔放的热情,把每件事都描绘得有声有色,
就连对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听她说话时也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激情充满胸
臆的人,她已经无法承受这过于饱和的激情的巨大压力,只好把这种情绪往别人身
上输送了。她看见一条狗也得抚摩抚摩,遇见每个孩子都得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小脸
蛋,对每个侍女、侍者也总是一见面嘴里就会冒出一句中听的话。谁要是愁眉苦脸
或者冷冰冰地坐着不动,她就马上用一句善意的玩笑去打动他。每件连衣裙她都欣
赏,每只戒指、每个照相机、每个香烟盒,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要拿过来,兴致勃勃
地睁大眼睛观赏一番。每句玩笑话都能引得她大笑,每样菜肴她都觉得可口,每个
人她都觉得心眼好,每次谈话她都觉得怪有意思:总之,在这个飘浮在云端的举世
无双的仙境里,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比美好的!她那善良的心地、奔放的热情发出不
可抗拒的威力,谁同她在一起都会被这激情所感染。就连坐在圈手椅里、老是一脸
不高兴的枢密顾问夫人,拿起单柄眼镜看她的背影时,眼里也会闪出快活的光芒。
门房向她请安特别殷勤,穿着笔挺号衣的侍者,小心翼翼地为她把座椅摆正,而恰
恰又是那些年长一些、比较刻板的人们,看到她这样喜气洋溢、亲切随和,心里也
感到非常高兴。尽管也有人对她某些过于天真放纵的言谈举止摇头表示颇不以为然,
但总的说来,克丽丝蒂娜遇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热烈欢迎的目光,三四天之后,
从埃尔金斯勋爵到最后一名宾馆听差和电梯侍者,所有的人都对她有了一致的评语:
这位封·博伦小姐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可爱姑娘, a charming girl。她呢,感觉
着这些善意的目光,享用着人们对她表示的欢迎之情,把这看作是比她在这里生活、
有权参加这里的活动更大的幸运,由于大家都对她有好感而愈加觉得自己是幸福之
中的幸运儿了。
    在宾馆所有对她表示好感和亲切、力图博得她的青睐的客人中,表露得最明显
的恰恰是一个她最不敢希冀得到这样的倾慕的男子:埃尔金斯将军。他带着老年人
的畏惧心理,抱着一个早已过了危险的五十大关的男人特有的那种温柔而动人的拘
谨态度,一再寻找不大引人注目的机会接近她。连姨妈也注意到他现在穿起比较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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