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连个活人也没有?是不是不收留我们。”
在她身边摁着她的瘦高个脸微微一侧,冲着周昭雅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周昭雅吓得吐了吐舌头,一缩脖子,再不言语。
我们从警车上下来约半分钟后,办公楼大门值班室的灯才亮了起来。随即听见屋内传出了一阵阵铁门开启的“哐——啷——”响声,接着是整个一楼灯火通明,从走廊一直到值班室。
“是哪里呀?”伴随着低沉抑郁的男中音,一个两鬓已经略微发白,中央秃顶的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走廊深处缓步挪了出来。
“送人!”胖子道。在背后一使劲,我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随着周昭雅及瘦高个步入了看守所的办公楼。
当道听途说成为亲身经历,当恐惧异常成为一一应验。我的心情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这一天所发生的意外事件,所经历的意外场景,几乎比我一生所加起来的都要多。尽管我的心已经百练成钢,处处麻木;但面对这听说过没见过的看守所,心脏还是异常紧张地“砰——砰”跳个不停。一方面是对这个特种单位充满了深深地恐惧,另一方面则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所带来的好奇和刺激。
大门口进去,则是宽阔的走廊,走廊并不长,水磨石地板一直延伸到几米外的铁栅栏。在铁栅栏后面,正对着的,是一扇厚重的铁门。在铁门和铁栅栏之间,有一条横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出去。因为隔着墙壁,故无法看见走廊一直通向何处。
我望着那扇铁门,黑漆漆的表面,让人瞅着不禁浑身的不自在。估计那名“地中海”就是从这扇门后面出来的。那么,门的后面是什么呢?
大抵,不会离地狱太远吧。我暗自猜测。
“都晚上九点三十八了,这么晚还送人。”‘地中海’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不满道。
“是有点晚了,没办法,路上车坏了。”胖子讪笑道。
“送的人呢?”,‘地中海’用左手拍拍光亮的头顶,瓮声瓮气道。
可恶的死老头,看憔悴的神情就能够区分出来是谁,但他偏要多此一问。分明是从一开始就要蹂躏打击我们的尊严。
“难怪不长头发,哼!这么缺德,没掉光就不错了。”我暗暗寻思
“这两个就是。”瘦高个用手指遥点了我和周昭雅一下。
“噢!”‘地中海’不紧不慢的应允道,顺着瘦高个的指头,眯起眼,一个一个仔细审视起来。
被这样的糟老头子的目光扫过,我不禁感觉象被臭虫咬过一样,又难受又恶心。但等及与他对视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皮都已显得褶皱重重,但皱纹背后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蕴藏着一股锐利的锋芒,让人不寒而栗。
也许,这就叫绵里藏针。
太多的教育让我知道了人心有多么险恶——口腹蜜剑、笑里藏刀、口是心非……如此等等,均可信手拈来一大堆。但是事实上呢?几近乎白纸的我,从小到大,只是学校到家简单的两点一线,被动的接受着填鸭式的教育,而没有丝毫的社会经历(验)。对于这一切描写人心理的名词,我可谓耳闻能详,但亲身经历又刻骨铭心者,则不过寥寥。
脑体倒挂、理论实践倒挂,象我这样倒挂着成长的怪胎估计不是少数吧。
有时侯,经历就是经验。尤其是在真实残酷的社会,更是如此。
狐狸在图纸上看到的陷阱再多再详细,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的话,最后恐怕仍然难逃落入陷阱惨死的命运。
不幸的是,此刻的我感觉就象那只落入陷阱的倒霉狐狸。
与他对视不过,我只有将视线转向它处:走廊门厅的横梁上挂着公安部颁发的“一级文明看守所”的金字牌匾,在天花板上吊灯的照射下,泛着惨白地光芒。
惨白地光茫,惨白地墙壁,映衬着我惨白地面孔。
入口的左边是两个不大的房间,分别是值班室和接见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侧目向右看去,雪白地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大型宣传板报,深深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板报的右边是公安部对警务人员颁发的五条禁令,左边则是看守所里所有警务人员的照片,底下则印着相关说明。
白天的经历告诉我;把这些能置我于绝境的警察都记下来是深有好处的。于是,我眯起眼,对着照片挨个扫描储存起来。
很自然的,所长照片排第一位,接下来则是指导员、宣教员、中队长、内勤、看管民警等等。数一下,不多不少,正好20名警察。
用我们狱友亮亮的话说:20个阎王,管着一群牛鬼蛇神。
让人诧异地是,那名看似打更的秃顶老头竟然也是阎王之一,而且看照片,还是一个肩扛“二毛三”的二级警司。
(所谓“×;毛×;”,只不过是我们的一个习惯称呼,前面的“×;”是肩章上的杠杠数目,后面的“×;”则是简章上的星星数目。例如“二毛三”,就是指简章上两条杠三颗星。)
看看照片上身着警服,头戴警徽的威风凛凛的样子,真的是打死我也难以与眼前的这个身穿打着补丁的迷彩汗衫的糟老头联系起来,要不是相貌上依稀还有一些相似的话。
那名姓刘的警司扫视一圈,伸出满是头皮的左手,瘦高个从公文包拿出相应的刑拘手续,递了过去。
刘警司斜眯着绿豆眼,迎着吊灯,在两张拘捕令上扫视了一圈。
“晤,金晓伟,周昭雅。”他自言自语道,眼光又一次从我俩面前滑过……
据周昭雅事后讲,当时她被那老头盯的毛骨悚然,直感觉好象出栏的活猪面对肉联厂的屠夫一般。用一句话讲——生不如死。
(看来,‘地中海’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有着无形的杀伤力,只不过在于我和在于周昭雅的感受不一样,那是取决于看受害者的心理素质如何了。)
“来!”说罢,老头从腰带上连着的钥匙带(就是一条草绿色的长绳),从钥匙堆中间摸出一把最大的,慢条斯理的走到了铁门前面。而我们,则顺从的跟随在后面。
“老王,你进去就可以了,我就不跟着进去,他们也就这样了。”瘦高个对胖子道。
‘地中海’和胖子就象两张大饼一般,而我和周昭雅,则是夹在大饼中央的肉馅。
我们是可怜的肉陷。
趁着‘地中海’插进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禁不住偷偷向两旁瞄去,黑洞洞的走廊根本看不见尽头,走廊两边整齐排列着若干个房间,宛如蜂巢一般。因为灯光太暗,我只能看清离我最近的一个房间,上面的标牌清楚的注明——“提审室”。
真不知道其他的房间是干什么的,但一定是用于宰割我们的工具。我想。
想想送来看守所的这一幕,不禁让我哑然失笑的想起了类似的一幕:
乡间公路上,一辆农用三轮车在急匆匆地赶路,驾驶室里,端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猪贩子,车厢后面捆着两只早已奄奄一息的活猪。
胖子不断的催促瘦子:“快点,快点,晚了人家就不收了。”
“尽埋怨我也没用,谁让路这么难走,刚才车还坏在沟里呢。”瘦子不耐烦的回答。
胖子被瘦子噎了回去,再不言语,只是焦急地瞅着窗户。
好歹到了屠宰场,两人免不得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将只剩一口气的活猪从车上卸下,屠宰厂的主管是谢顶的老头,出来看看两口猪,又看看那兄弟俩。
“咋这么晚才送来?”老头语气中充满了埋怨。
“路不好走,再加上车坏到半路,所以耽误了一会时间,不过没关系,你看。”
胖子说着,揪了一下猪耳朵。“看,是好猪呢!”
“嗯,看样子挺肥的。”老头晃晃脑袋,慢条斯理道:“你们这一票可算是捞的不少呀!”
“哪里,哪里。”瘦子陪着笑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大爷,给你手续。”胖子附和道。
“嗯,手续过程都要走。”老头道:“行了,抬进去吧,剩下的交给我们好了。”
两人抬起一口猪,瘦子踹了踹猪皮,冷冷笑道:“我们想要抓你们,就抓你们,怨你们自己不小心,被我们抓到,活该倒霉。”
胖子的话比起瘦子不逞多让,“我们是抓猪的。”他又指了一下屠宰场的大院子和门口站的主管。
“他们是杀猪的,背后的院子就是你们的最后一站——屠宰场,你们是猪。这就是命运,注定被我们抓到,被别人所屠戮。这一切是改变不了的。”
(这只是我当时的原生想法,几次想删除,但斟酌再三,觉得其甚为搞笑,便没有删除,我绝对没有攻击影射我们伟大光辉的公安干警和看守所的意思,请诸位切莫对号入座。)
猪,人。
猪肥,人壮。
猪是猪,人是人。
猪有猪运,人有人命。
猪因肥而宰,人因衰而抓。
宰猪图的是肉,抓人图的是利。
我并不是想恶意的污蔑警察,在我心目中,国家和人民还是非常需要警察来维护安定团结的,也并不是所有抓人的警察都是图钱,犯罪嫌疑人之中多还是罪有应得之辈。
有句话讲的好:凡事皆有例外。
偏巧的是:我们是例外的犯罪嫌疑人,遇上了怀着例外心思的警察(要不然他们就不会问我一年收入多少),例外的我们不肯用钱赎身,所以,例外被的送进了看守所。
这一切都是例外,例外的太多了,例内反而成了例外。
第六章
随着“哐——啷——”沉闷的响声,沉重的铁门在我们面前冉冉开启,我,二十三岁的良民,头一回真正亲眼目睹了看守所的内部所有结构。
越是不轻易让人入内的地方,人们越好奇的想进去一探究竟。
看守所和监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看守所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子,十个人有十一种说法,因为想要混进去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一旦进去,便等闲不会被放出来。
假若有好事者,组织一个类似“看守所体验一日游”什么的旅游团,估计肯定能大红大紫,而那些参观的人们肯定能受到不小的震撼,只是,这种事件发生的几率不会大于零。
现在,看守所的所有“内脏”都呈现在我眼前:
大门之内是别有洞天。一道宽约五米的隔离带将内外荐区隔离开来。隔离带环绕着内槛区,在隔离带的外围是高墙电网,还有供看押武警来回巡逻的通道。
高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探射灯,惨白的灯光映照着隔离带中的花圃,使得花圃内的花朵看上去都少了股生气般,水泥地面亦在强烈的灯光下,反射着苍白的光。
内监区可谓监狱的核心,所有的处在侦察、起诉以及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都羁押在这里,每天都有若干个值班民警轮番看护,再加上外围的24小时巡逻的武警,内监区四周可谓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所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天地,以及院子里停放的那辆警车。
老头走在最后,将我们三人放进来后,他便动作熟练的转过身去,将沉重异常的铁门推回原来的位置。
不待我回眸第二眼,老头已将外界彻底的隔绝在大门之外,沉闷的声音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在我耳中,那关门的声音不啻于是敲向了我的丧钟。
雨,不知何时已停止。空气显得格外清新自然,往昔的这个时候,早就拉上妻子的手,沿着林荫小道散步去了。但现在,越是幸福的过去越是不堪回首,因为对比让人太痛苦。
偶尔地,天空中还会跌落几滴清澈的水珠,清凉的水珠打落在脸上,不小心挂在眼镜上,亮晶晶地,分外好看。
抬头看天,漆黑一片;低头望地,一片惨白。
看着敞开着的生活区的大门,想一想不久就要和一群十恶不赦的犯人关押在一个小屋里,再一想及报纸杂志上描述的监狱里种种欺负新人的恐怖手段,心里不禁一阵紧张。望着地上的水珠,不由的好生羡慕它们——再蒸发降落的时候就可以不用落到这个鬼地方来。
水可以变成蒸汽,重新来过;而我,则只是自己,活着只有一次。
内监区终于到了,老头给值班的警察和武警打了个电话,然后,又和胖子咬了一会儿耳朵,才将我们打发至门厅。
“靠墙站好!”老头呵斥道。
老头将拘捕手续放在桌子上,喝了口水,笑吟吟对胖子道,
“行了,剩下的由我们来做,天这么晚了,我送送你。”
胖子口里谦虚着,两人便有说有笑地走出门厅,空旷的门厅内只剩我和周昭雅两人。
“周姐,又剩你和我了。”我冲着周昭雅苦涩一笑,道。
“是呢。”我们这是第几回被扔在空房里了,我和周昭雅都记不起来了,只是知道,每一次之后都如同坐电梯一样加速了我们的坠落,直至现在。
乘着门厅没有人,我不禁开始四处张望起来,而周昭雅则斜倚着雪白的墙壁,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电视机,屏幕上一个美女正在“吱吱呀呀”地唱个不停,那种声音,在此刻的我听来,不啻于刺耳的噪音,以至于频频皱起眉头。而斜眼一瞥,周昭雅竟然毫无反应,一脸木然,估计她已经进入了“辟谷”的境界,外界的五光十色已经对她不能造成任何的影响,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也正是如斯。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对于我俩的折磨,有多么严重;对于我俩的教训,有多么惨痛。更为严重的是,不管我们会在这里呆多久,这段痛苦的经历必将成为我俩永生不堪的回忆,背上沉重的包袱,甚至对我俩的将来,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这,可以说是另一个版本的蝴蝶效应。
门厅的陈设很简单,两张办公桌,上面除了一台红色电话机,再就是一些摆放的乱七八糟的卷宗文档。迎着高墙是一面宽大的窗户,透过纱窗,不时刮进“飕——飕”的凉风,窗户底下是一长排木座椅,与办公桌后面的皮椅形成了鲜明对比。墙角摆放着一台25英寸的彩电,看那架势,它是昼夜服务于大家,不眠不休。再就是门口,有一个挂满雨披警服的衣帽架。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主要吸引我的还是墙上的那些图表;看看身后的图表,才知晓这个看守所一共关押了300多名犯罪嫌疑人。估计是供给大于需求。对面墙上则挂着一幅更加详细的图表,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以一寸照片的形式列于其中,照片下面附有姓名,涉嫌罪行等简单的资料,照片按照处理过程分为几列:侦查阶段、起诉阶段、审判阶段等等。(行政拘留不在其中,以上所说的都是刑事拘留)。
大屋的旁边还开有一个小门,我正想往里迈步时,忽然听到了从长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我迅速的向木然呆滞的周昭雅身边移动,但不幸的是,移动的过程中,抬头向窗户望去,却发现了一张不怒而威的脸和一双充满怨毒的小眼睛。
被当场捕获的我一下呆滞到原地,一动不动。
‘地中海’迈步进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用一根枯柴般的手指点着我的胸口。
“小子,到这儿还不老实,找死呀。”
其实不用手指,他那凌厉的眼神就足以将我肢解了。只是眼神配合以手势,更显出我草芥般的地位。
接下来所有相关人物纷至到场:大胡子内勤甲、小个子内勤乙、看守我们监区的尚队长、还有一位武警的中队长。四人到来的间隔不超过一分钟,以至于我怀疑是不是有导演在幕后指挥一般。
加上‘地中海’、我和周昭雅,一共是八个人,宽敞的屋子顿时也显得拥挤和热闹起来。
这种热闹,就好象小时上街看见有人耍猴一般。孰猴孰人,自然不用我再加以说明。
大胡子内勤和尚队长坐在办公桌前,摊开一沓公文,拿出笔,尚队长侧身转过,用笔指着我。
“姓名。”
“金晓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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