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世界·七天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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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世界·七天七夜-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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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超忽然一阵怪笑,笑得连鼻子仿佛也开了花。他笑了足有半分钟,才缓缓道:
“那是因为要迎接一名大——学——生——犯——人——金——晓——伟,所以彻夜不眠。”
他的笑容和语言,带着分明的酸味,似乎他年幼时吃过大学生的大亏一般。在我听来分外难受,尤其是拖长的那几个音节,字字如针,刺骨留痕。
说来也奇怪,望着他那双瞬间迸发出仇恨和愤然的眼珠,我并没有气上心头。相反地,我总觉得他那双幽怨仇视的眼睛背后,在潜藏着什么。(直到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我才得知他如此仇视大学、大学生的真相),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提问我那看似莫名其妙、弱智兮兮地问题。
“你是因为啥进来的?”我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准确讲,应该是鼻贴鼻),以前只是从电视栏目中目睹类似场景,现今就在身边,看得见,摸的到,不由地兴奋莫名,自然也少不了发问。
“盗窃、抢劫,是入室抢劫。”他显然对我面对挑衅刺激的无动于衷而感到意外,错愕了几秒钟才回答出我的问题。
“真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我喃喃不已,不是因为他所犯的罪行,而是他所表露出的麻木和平静。那种年轻人不应有的麻木平静,在他身上淋漓尽致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老婆常说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已经麻木了,他不会感觉到腐烂的疼痛,而清醒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位腐烂才是最痛苦的。显然,李志超属于前者。
“那你看我象什么,大学生?”李志超说及此,表情不禁故态重萌,声音亦大了少许,并且苦笑了两声。那声音听着分外刺耳难受。
“别笑那么大声,好象明天就要释放一样,快睡觉,也不看看几点了。”不知是谁嘟囔道。
听及此话,李志超不由的吐了吐舌头,那个大孩子的形象一下子又占据了他的身体。
人,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期,由不同的灵魂所操纵的一副躯体。
这是我一个悲观厌世的同学对人作的阐述,尽管有些极端,但面对面前的这个瞬间反复的孩子,我深以为然。
“金晓伟,不和你说了,反正时间长着呢,以后再说罢”。说着,他向上拽了拽被子。“你把眼镜摘下,放在床头吧。这一晚上都会亮着灯,戴眼镜没法睡。”说罢,翻身过去,给我一个露出半截的后背,再复无言。
我默默地叹口气,将眼镜从鼻梁上取下,放置在刘猛旁边的石台上。环视左右,监室内只剩我一个清醒者。
一分钟、两分钟、若干个分钟过去了,神志依然清晰如旧,听及旁边李志超香甜的呼噜声,我不由地暗自羡慕不已。伴随着鼾声,不由想起挥之不去的往昔——难忘的高中年代。
还是在高三复习的时候,那时复习到半夜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次到夜里11点,我只要平躺下来,不管是柔软舒适的席梦思床垫、抑或是粗糙不堪的地毯,哪怕鼻梁上架着沉重的眼镜,均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鼾声雀起,而且,最高记录不超过一分钟。
凡是经历过应试教育的天之骄子都会报之以会意的微笑。只是,微笑的背后,潜藏着多少难言的苦涩,恐怕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我记得,也就是三、四月份——正是黑暗的颠峰。有一次上物理课,因为过度的“开夜车”,我禁不住周公的一再相邀,趴伏在了窄小的桌面上。
恍惚间,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是的,可能很少有人能清醒的听见自己的呼噜声,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声音,就响彻在自己左侧,情急之下急忙仰头而起,感觉顶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肉堆,回头看时,却是我们的物理老师。
事后听人说起,才知道自己当时的鼾声如闷雷,沉闷却有韵味,已经感染附近不少同学投奔周公阵营,老师就算涵养再好也是按耐不住燃烧的怒火,但不幸的是,就在她站在我身后的一瞬间,我及时清醒了过来……
※※※※※※※※※※※※※※※※※※※※※※※
按照常例,我一天没有得到好好休息(多数都是保持站立的姿态,哪怕是坐在凳子上的时候都不多),难得躺在舒适的床铺上(尽管前心冷后背暖),早应该进入休眠状态。但是敏感的我经历了这一天的劫数,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抛至脑后,又怎能如鸵鸟般自欺欺人入睡?
顶棚很白,但也隐约能看到一些污浊的痕迹。因为没有眼镜的缘故,外界对于我而言,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与暗,不能代表什么。真正搅的我无法安然入睡的,还是自己起伏不定的内心世界。
我的人生,我对世界周遭的看法,都会因为今天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而改变,过去的那个金晓伟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重新再生的金晓伟。
换句话讲,我花了十几个小时,褪了层皮。
蛇,不蜕皮是不会长大的,尽管蜕完皮的蛇,都会为之累的筋疲力尽,但是作为成长的代价,这是值得的。曾经有人尝试提前给蛇刮去相应要褪掉的皮肤,结果是蛇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死去。
我也一样,也需要蜕皮,褪去身上幼稚的东西,简单的东西。好让自己变得更符合社会的需求,由学生转化为社会人,这个蜕变的过程也是精疲力竭的。
太早褪去的,抵抗风险的心理能力太差,几年前因为看不习惯医生无情而愤然自杀的大学实习医生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太晚褪去的,只会阻碍自己人生成长的进度,连代价都不肯偿付,怎么能奢谈成熟进步呢?
当然也有如同周伯通之流,因为恐惧成长所要肩负的责任而拒绝蜕皮,最终,成为了社会的异类。
一天的经历和遭遇,对我来讲真是一次彻底的洗脑蜕皮过程,这种过程的经验,是任何事情亦无法比拟的。
思绪如潮,从懂事开始,我就一直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种种荣誉和奖励纷至沓来,我就象一块原材料一般,从机器这头塞进去是方头方脑,待到机器加工出来时已经成为社会急需的圆滑的螺母。只是,对我而言,父母送我去大学,本是为螺母镀层金。但坏就坏在这个螺母太坚强,学校又有着温馨宽松的环境,最后导致螺母不听制造工人的指挥,有了自己的思想,离厂(校)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如果将来有可能,我会尝试写一本童话书《螺丝钉历险记》,以供大家欣赏,当然现在仅做一笑)
恍惚间,回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不经意间,发现我今天的遭遇和体验的意外比我独自出来这三年的意外还要多,而我这三年所面临的意外和选择,却超过了以往20年。
这个事实让我很吃惊,仅有的一丝困意也于惊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还记得我当初决意要背离我现有的这条求学考研的轨道时,我的父亲——一个60年代毕业于国内知名学府的天之骄子——为挽救自甘堕落的我(至少我感觉他当时是如此认为我的离经叛道的),与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父亲以自己为例,与我做着语重心长的倾诉,我从未见过父亲以那种严肃肃穆的神情面对我。父亲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亦是如同我这般的热血、这般的充满理想(幻想?),这样的充满叛逆的思想。年轻时候的轻狂,所经历的大风大浪:当红卫兵、写大字报、代表革命群众到省政府去谈判、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徒步去革命胜地朝圣——父亲常自诩这辈子除了西藏没有串联过,哪儿都串联遍了——那个时代对理想忠贞无二的身体力行者。直到今天,每当我从电视里看到一步一磕头,徒步上千里去布达拉宫朝圣的僧侣,我就会禁不住想起我的父亲,以及千千万万象我父亲那样追求理想的热血青年。他们的精神,如同远方屹立的皑皑雪山,圣洁而不可亵渎,深深映照在我的内心深处。
这些并不是父亲要告诉我的重点,紧接着他的语气一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很多,也许每个人回首不堪时皆会如此吧。城头变幻大王旗,翻云覆雨难料及。父亲因为冲动,为了捍卫理想,从同学到导师到校长,不少人都被他凌厉的笔锋批判过,其中有的人后来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等待父亲的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父亲最终被“宽大处理”:分配到一个两省交接的偏僻学校任教,并且随时接受组织的询问和监督改造(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取保侯审)。
父亲最后郑重告诉我:我知道这么劝说不一定对你起多少作用,你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将来,你要记住一点,关键的人生就那么几步。一定要慎重,自重。
我自己深知,我的身上已经打下了父亲的烙印。如果,我不做挣扎,无疑,我父亲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我不能允许自己的一生是父亲的翻版
第十七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因为长期保持着一个姿势而僵直生疼,便翻转过身体,面向床尾,同时亦避免眼睛受到光线的直射。
床尾处也有一扇电门(就是看守所遥控的带有铁栅栏的铁门),墙壁上与走廊对应的也有一扇窗户,这些是我进来时所没有留意到的。无论是门或是铁窗,均毫无例外的大敞四开,这也是监室空气新鲜但室内温度低的主要原因。
我极目望去,监室的铁门外所提供的是一个不过十平米的放风场,高高的院墙上方,扣罩着一张巨大的钢筋网。说是放风场,不如说是放风笼子才是,一个专门为我们这些人定做打造的笼子。
与放风场一墙之隔的就是内、外监区的隔离带(这是事后我参观看守所才发现,当时隔着坚固的狱墙,谁都无法知晓背后是什么),再往外面就是一堵挂满水银射灯的高墙,给人的错觉仿佛是一座城池的城墙,不时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墙垛上来回巡逻。
在我们这个斗室,能通过门窗向外界看到的,左面是放风场、厚重的钢筋网、眩目的水银灯、巡逻的武警还有巍峨的看守所行政办公大楼——这是我们看到最多的背景,它也挡住了我们面向外界的一切视线。而右面则是监区的走廊以及空旷的后广场和一排排随风摇拽的白杨树。
我不知迷糊了多久,只记得作着无边无尽的黑梦。是的,对我而言,梦都是黑色和没有乐趣的,噩梦自不必说,倘若不小心梦见自己当微软CEO或是彩票狂中800万,猛醒时分却发现自己只不过仍然是一个挣扎在社会边缘的弱小者时,岂不更是凄凉有加?
具体黑梦作了些什么,我无法一一写出,毕竟那只是相关的神经元在荷尔蒙刺激下对白天及以往的经历无意识的组合回放而已,黑梦就如同苦酒,倘分给别人一杯,却仍然苦涩难咽,那何必要波及无辜的众人呢?众喝喝不如自斟饮。(思来想去还是将我这一黑梦的部分隐去,默默藏于心底,避免读者看者烦心,自己看了伤心)。
估计是看守所离铁路线很近的关系,后半夜的火车鸣笛声在静静的夜空里,尤其显得响亮。只要一从混沌状态中回复意识,那顶棚的刺目灯光就会灼地我眼睛生疼。最后一次的清晰意识是关于两拨武警换岗交接班。
“口令!”
“报春花!”
短促的对话声吵醒了不知何处安眠的狗儿,一阵阵犬吠声相继响起。伴随着吠声和秋蝉的悲切声,八名武警在“墙垛”上完成了交接任务,敬礼、礼毕、人已闪矣。这种每天必做的工作和交接场景,一再提示着我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羁押人员,属于被看管/管治/治理的对象。
对于初来乍到的我,这种交接班的仪式以往只能从某些书刊电影中看到。如今一一历历在目,就在面前不到20米的地方上演。那种感觉,仿佛一个你心里日思夜想梦中拥抱当情人的国际巨星,终于有朝一日在你面前表演,你的内心会做何想法?在我当时,还有一丝好奇和兴奋和紧张和刺激(这一丝也太多了吧,应该改为一缕更恰当——摘自某读者发言)。但日复一日的如斯,我只有感觉到自己灵魂底层的绝望与悲哀。
事后我问及在押的资深人士,武警接班的时候是几点,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子,我们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会有你这样的经历,半夜也睡不着,但象你失眠到如此程度倒也不多见。实话告诉你,他们接班的时候都是在后半夜三点。”
我目瞪口呆,平时视床若命、昏睡难醒的我,竟然也会有凌晨三、四点不睡的记录,而且是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上大学为玩电脑一宿不睡那是不算的)。
看来所谓习惯,不是不会突然改变,只是看这个刺激是否够强烈、够震撼。
望及我呆傻的表情,吕小刚又不自禁道:“阿伟,我们都是凡人,都有着一样的感受,你呆时间长一点儿,就会对很多事情习惯了。”
是的,我会习惯的,要么改变周遭,要么适应周遭,这如同磁场的两极一般,中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昏昏沉沉中,望着天边微露的鱼肚白,我终于抑制不住持续24小时的困倦,一头晕睡过去。
这,是我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不眠之夜,痛苦不堪,不堪回首。
如果不是为了对自己和后代留下一些文字的回忆,让更多的普通人知晓看守所以及那些羁押人员的真实一面,我会选择一辈子默然,让这些不堪埋藏于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的生命只有两天,我却从来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一天用来微笑,一天用来叹息;一天用来失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看不见,几近空白的昨天;我听不见,亲人那遥远的呼唤;我
看不见,曾经幻想的明天;我看不见,那遥不可知的春天……

2004年7月24日    第二天

在众人叫嚷的忙乱声中,我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
“这是哪里?”我记得分明的我,应该是躺在书店狭小的行军床上,怎么周围会有如此的嘈杂声,而且,就响彻在我耳畔。
惘然若失地我,坐起身举目环顾,映入眼帘的是众人的忙做一团,下地方便者、起床洗漱者……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头沉欲裂的我,回忆了半天,才追忆起昨天痛苦不堪的往事,为了确定这周围环境的真实性,我像所有书本上描写的那样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尖——疼,钻心的疼痛——确定了我身处看守所的事实,粉碎了我那可怜的幻想。
我,被关押在看守所,和同屋的八个人一样,成为了危害这个社会的犯罪嫌疑人。
该铭记的已成灰,欲忘却的却隽永。不知道这,能否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
就在我为自己的身陷囹圄而暗自不断神伤的时候,李志超却在我身边不断地推搡道:
“起来,眼镜。压着我的褥子了。”
回过神的我,慌忙起身,从床头摸起眼镜带上,披上校服,抱起李建国的衣服,惶恐的站在地上。
一阵凉风吹过,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我不禁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完了,要感冒。”对于这每次必灵的前期征兆,我是很了解它的准确性。起因一定是昨夜冷风+自己低落的心情+单薄的御寒物。我揉了揉堵塞的鼻腔,不由为自己沦落到这个处境而痛心不已。
要在往常,这样的下雨天根本不足以导致感冒;就算万一不幸感冒了,舒适的床、温暖的被、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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