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高兴地说,命运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我笑了笑,不说话了。
她也沉默着。
我看见那只古老的马鞍在月光下泛着灰尘一样的光,它的影子那样明亮。客栈的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树叶轻轻晃动着,也泛着有些幽暗有些空明的光,还发着令人迟疑的沙沙声,那样朴拙,那样混沌,又那样动人。它让人想起某个神秘的中心。
我问她,那个马鞍子是什么人留下的?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问我,哪个马鞍子?
我指道,就是那个啊。
她惊奇地走到跟前说,真的是一个马鞍子,我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过。
我更加惊奇,你说你从来没注意过?不可能的。
她也不无惊奇地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家院子里还有这个东西。
她回来坐到我旁边说,对了,到底你和那个美丽的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我很想讲,可是这故事太沉重了,也太不能这样讲了。我叹了口气,说,我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清,你如果想知道,你最好自己看,这个故事也与网络有关。
她惊奇道,真的吗?那你赶紧给我后面的稿件吧!
我从屋子里拿出上面一节给她说,你先看看这些,后面的我正在修改,明天给你怎么样?
她显然很急,明天啊,明天我必须得走了。
我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年轻人都觉得爱情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什么亲情、友情都要让位于它,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等年长一些时,我们就知道除了爱情外,还有很多很多值得我们去好好珍惜和把握的事情。我就是犯了这样的错。如果我大学毕业不为爱情,我就不会回到达州,我可能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不幸了。如果我后来不与你一直要知道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恋爱,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
她拿着我的书稿说,看上去你很后悔,是吗?
我叹道,一言难尽,无法用后悔或不后悔来概括。我想求你件事。
她显然很惊奇,问我,什么事?
我说,我可能快死了,真的,你别看我现在还好好的,但我能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快结束了。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未了,就是这部小说。这是我曾经给我的爱人答应的事,我答应她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所以我必须写。但是,这个故事非常荒唐,跟网络有关。如果你不网恋的话,我不会想到要求你,但现在我要求你了。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将它出版。我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的名字就是我的真名,我如果还能得到一笔版税,请你把它寄给我的儿子。虽然我妻子程琦可能不会接受,但这是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我离开他们已经很久了。他现在还小,还不能理解我,但我想在他成年以后看到我的小说时,也许会理解我。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当然,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理解我,也无法宽恕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许会感到羞耻,认为他父亲是一个没有道德的流氓。如果他真那样想的话,对他倒是一种伤害。这部书稿一旦出版,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会指责我,也许有人还要禁我的书,但我相信,不久之后,人们又会重新来看待这部书,那时,他们一定会发现,作者是用真诚的心和高尚的道德来写这部书的,绝非那些正人君子认为的那种“小人之书”。所以,我希望你事先不要告诉他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不要告诉他这部书是他父亲写的,等到人们的批评过后重新开始认识这部书时,你再告诉他。那一天也许在很久以后。你能答应我吗?
她越发惊奇地看着我,问我,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只是害怕我没有写好。
她说,好吧,我尽力而为。
幻爱8(4)
我说,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答应。
她说,什么事?
我说,请你迟走几天,也就是等着我把书稿改完,你拿着它走,因为我快要死了。
她还是不相信地看我,我说,当然,我也想过,我可以把书稿交给你妈妈,让她给你。
她一听,赶紧说,对啊。
我说,但我不愿意那样,你要知道,我能一直活下来实际上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这部书稿对我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如果我给别人,我不放心。让我觉得神奇的是,命运把你送到我面前,我相信你会重视它的,因为你也是学文学的。
她犹豫地说,可是,我,我答应过他要赶紧回去。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提的要求太过分,我就不强求你了,你明天就走吧,但目前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她说,可我跟你才刚刚见面啊。
我说,但我们的知识、思想和所经历的人生已经显示,我们早就认识了。这样吧,你明天早上再告诉我好吗?
她点着头说,好吧。
临走的时候,她说,你可千万别对我妈说我谈恋爱的事。
我点点头。
她回去睡觉了。我则拿出剩下的书稿,在月华下继续修改。
琴心出来了,她问我,轻风答应你了没有?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她已经答应了。
琴心又问,她有没有给你说,她急着去学校是不是谈了对象?
我说,不知道,这个我没问,再说,她这个年龄应该是谈恋爱的时候。
琴心见问不出什么,但知道她女儿暂时不回去,便高兴地睡去了。
幻爱9(1)
一切都是从短信和上网开始的。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剧之一。如果杨树还在,他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空闲,而他偏偏回到了机关,有大量的时间无处支配。她似乎也有大量的时间和情欲。真是上天的安排。我常常想,命运中的很多事件确有机缘存在。你明明想好了要走这条路,而且为它费了很多心血,但你很可能因为明天早上碰到的一件事情或一个人而改变,它也许就改变了你的一生。那么,明天早上或许遇到的这件事情或这个人是谁安排的呢?还是根本就没有人安排,只是纯属偶然?偶然在这里只是我们的猜测,而真正的秘密又是什么呢?它真的有秘密吗?
自从办公室有了宽带,杨树每天都挂在网上。但在上网的第二天就遭遇了尴尬。他当着大家的面把电脑打开。正好刘处长进来了,大家有说有笑地乱扯着。刘处长还给大家念了一个手机上的段子,杨树差点笑出眼泪来。
突然,大家一齐看着杨树身后的电脑。有人捂着嘴笑起来。杨树觉得不对劲,转过身去,发现电脑上出现了一个裸体女人,正大张着腿,露着她的下身。他的头上立刻渗出了汗,赶紧捣弄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巫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刘处长因为有巫江在,没笑。杨树嘴里一个劲地说:
“怎么回事?谁昨天上了网?”
都说没上。刘处长终于笑了一下走了。刘处长走后,杨树红着脸问办公室: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巫江知道这回事。她说,肯定是你退出的时候,人家问你要不要把这张图片设为你的屏幕保护,你肯定按了“是”了。杨树一听,恍然大悟,红着脸问,现在怎么取掉呢?别人都不懂,又是巫江过来给他弄。他都快要羞死了。巫江的脸也红了。不过,很快弄好了。
大家又笑起来,说起现在的网络来,又说到手机短信。大家都说这没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性革命”已经到了中国,可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国人还不承认。巫江一说起这些,就有的说了。她说,这有什么啊!我们上学时,楼底下有一个花园,一到晚上九点半以后,那个花园栏杆上就坐满了谈恋爱的大学生,有些就在那里做爱。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感叹时代的变化。
巫江的手机最好,是能发十六和弦铃声的三星机子。第一次响起来时,大家都以为是哪里的音响,到处找着,没想到是一部手机制造的。巫江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她很可爱。眼睛不小却是内双,猛一看是单眼皮,平时一直滴溜溜地转着,欲笑未笑,一副坏悻悻的样子。眼影有时是蓝色的,有时是紫色的,有时是银色的。淡淡的,在她的脸上很协调。白皙的脸上总是有一颗或两颗红红的青春痘,常常被她抠烂,上面结着黑红色的痣。巫江中等个头,下身穿一身紧身牛仔服,显出好看的翘臀和美腿来,上身一件吊带背心,露出的部分都被晒成褐色。她的发型很前卫,看似乱七八糟,实则是细心弄出来的。她是厅长的外甥女,刚刚从广东一所经贸大学毕业,据说本来要留在广东,但她母亲不同意,非要把她弄到这儿来。巫江还没什么具体的事儿,只是接接电话,帮别人弄弄电脑,再就是抱着个白色的水杯到处晃着。大家都愿意跟巫江谈笑,倒不是她是厅长外甥女的缘故,而是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她的脖子上没有项链,只有一条彩色的丝带,吊着一部能发出最酷铃声的手机,到处炫着,人们听着那铃声就知道巫江在哪里了。有时从女厕所里响起,办公室有人就笑着说,巫江可真忙啊,上厕所都得接手机。
杨树问巫江,有没有不太那个的短信给我发个?
巫江说,有啊。她立时打开手机查起来,说,有一个骂人的要不要?杨树说要。
杨树给佟明丽发的第一个短信是骂人的,就是巫江给他的那条。短信骂人无非就那么几种,一种是变着法子骂人傻啊变态啊神经病啊什么的,另一种是把人比喻成可爱一些的畜生,如猪啊狗啊什么的。“昨晚梦见你在唱歌!你的歌声很甜,你那多愁善感的表情打动了我的心,我差点发誓爱你一万年,但我没敢,因为你对着一头猪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杨树觉得它太小儿科了,但觉得表达某种感情还是可以的。他发给了佟明丽。
幻爱9(2)
佟明丽在那边笑得很开心。她觉得这个男人还是蛮有情趣的。佟明丽马上给他回了个短信,却是带点色的。杨树在这边似乎看见佟明丽在窃笑,一边躺在床上或是沙发上,两只脚还放在前面的被子上或是桌上,在等着他的短信呢。
他又给她发了一个,很一般的,但有些意思,说女人有九品:小女孩是半成品,少女是成品,处女是极品,少妇是上上品,鸡婆是公共用品,倩女是艺术品,老婆是日常用品,情妇是补品,老处女是纪念品。
美丽看着都快笑死了,她发来短信问:我是什么品?杨树回道:当然是上上品和艺术品了。
然后他们再也没发什么短信,而是相互等待着。这一个下午什么都做不了了。杨树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他们交往的另一种开始。
等别人都走了,杨树却没有回。现在他的心里满满地全是佟明丽,他想静一静。他上起网来。他又上了那个让他尴尬过的网站,顿时,他的下身挺了起来。他第一个想起了佟明丽。他把门锁好,又关了窗户,拉上帘子,然后干脆放了一张私藏的成人电影来看,最后在办公室里手淫起来。他轻喊着她的名字,快乐极了。自从程琦拒绝他后,他就渐渐地养成了手淫的习惯。现在他都几乎不再想和程琦做爱了。
做完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恶心。他在这个时候也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他和程琦之间可以没有性,却依然有爱情。爱情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而和佟明丽之间呢?他一时说不清。他和她的交往带着青春期的惊悸与成熟后的性幻想,他常常会抑制不住地想和她做爱的情景,他曾无端地设想将和她会有的多种可能性。
幻爱10(1)
杨树收到佟明丽的第一个伊妹儿是一个有雨的上午。字数不多,就几行。她说,今天故乡也在下雨,从早上的微雨开始,越下越大,现在已经是中雨了。她问他可记得故乡的原野,现在,故乡的原野已经水烟弥漫,五月的原野一片葱茏,像一个美女在洗浴;在她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惹人的油菜地,那里鲜花盛开,一片灿烂;而在稍远的地方,五羊河正缓缓驶过。她说,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记起他给她写的诗。最后她问,在这样的雨天,你在干什么呢?还能想起故乡的原野吗?
他内心深处最温柔也最珍爱的地方掀起了波澜,在微微地震。故乡的原野,五羊河,故乡的雨,还有小小的令人心碎而又无限感慨的油菜花啊……那是故乡的全部,那就是真正的爱。
能不想起吗?而最后想起的只是一个女人,她。他在想象她现在住在城郊的别墅里,一个人,怅望着窗外的雨景。她可能还穿着睡衣,依在窗前,也可能根本就在被窝里,捧着笔记本电脑打着字。他又想起了他们的过去。但他不能写,他不能对不起程琦。
他只好写道,谁能忘记故乡呢,谁又能忘记自己的过去呢。只有这两句话。他给她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他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说,原以为你是一个诗人,会送来一首诗,没想到只有冷冷的两句话,不过,我知道,在那冷冷的背后,肯定藏着一颗动荡不安的心。他一看,心里一惊。
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出去办事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对着雨发了一阵呆,想起自己曾经在遥远的过去的雨天里,也曾忧伤过。忧伤是青春的本色,青春如果没有忧伤,青春就没有诗意。忧伤使他想起了诗。他本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然而没有。他有些伤感。做一个公务员是多么无聊而又虚无的一件事,无论你如何发挥你的创造力和敬业精神,你都不会有任何事业感,你从头至尾感受到的就是在混饭吃,你永远都无法摆脱你只是一颗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螺丝钉的晦气的感受。杨树本是可以摆脱的,因为他本可以做一个诗人,诗人的事业可能与贫穷相伴,但那完全是一个人可以进行的事业,那是一种自由。而现在呢?只是混饭吃而已。
他努力地想写一首诗,可是,想了很久也不会下笔了。撂得太久了,而且始终没有发表过,哪里会有信心继续下去,只好放弃了。这本是很自然的事,但很多人在后来看了杨树写的诗以后说,啊呀!原来你写得这么好啊!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他没有坚持。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她的电话。他的心跳了起来。他接电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那边笑着:
“杨树,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以为你会写一些让人动情的话,没想到只有两句。我不会写诗,都觉得比你写得好。你说,我写得怎么样?”
“好,真的非常好!你的文章本来就写得很有诗意。”
“哎,我给你说,前一阵子,我闷在家里,觉得挺苦闷的,就想写一部小说,就写我自己。”
“那好啊,你写出来又不愁没钱出版和炒作。你完全可以做一个美女作家啊!”
“有时间,我还真要写。你可要给我改啊!”
“我哪敢改你的东西。”
聊了一阵子后,大家都觉得很开心,佟明丽突然问杨树:
“你的电子信箱你老婆知道吗?”
“知道。”杨树说完这句话时,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
“不行,你得另外申请一个邮箱,我可能每天都会写一些东西,你要帮我看看,要给我修改修改。我说的是真的。”
“好吧!你现在不上班了吗?”
“上啊,一周就两节课,也不用坐班,课也是在下午四点以后,所以很无聊。”
“那你就写写东西吧,说不上还真能写出好东西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