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秉鉴——不,得称伍浩官了——曾和一个美国商人做过生意;那哥们经营不善,血本无归,债台高筑。他在广州苦苦挣扎三年,欠浩官的七万美元也没能偿还分毫。某日,浩官找到他,掏出了那张七万元的本票,说道:YouanIareNo。1oloflen;youbelonghonestman,onlygotnochance(你是我最好的老朋友,人挺实诚,只是运气不好)。语毕,哧啦一声,浩官撕掉了本票,继续说:Justnowhavesetteecounter,allafinishee;yougo,youplease(现在债务一笔勾销,你回国去罢)。
七万美元,约当今日三百万人民币,就这么一把扯掉了,你说是不是“性情宽厚”?当然,浩官曾自曝家底,说个人资产约合二十一亿人民币,三百万?湿湿碎了。
曾文正公的难言之隐 二包公司
道光二十五年,湖南新宁人江忠源随乡人邓铁松入京赶考,不久,铁松病危,便向他透露归骨湖湘之意。其时,忠源还有个陕西朋友邹君亦告病危,将後事托付给他後便咽了气。陕西近,湖南远;忠源乃将邹君的灵柩托付给其老乡,并预筹盘费,自己则雇个车载着奄奄一息的邓铁松回湖南。启程後数日,邓氏也撒手归去,旅店见他携带尸体一具,不许他投宿。忠源到底是邵阳血性汉子,大骂一声:难道不入殓胡乱埋在异乡不成?给我让开吧!强行闯入旅店,吩咐下人买了具棺木,将朋友尸骨安顿好,载在车上继续赶路。行经四千里,历时六十天,忠源完成了朋友的遗愿。京湘两地士大夫飞函相告,江忠源笃于友道的名声一时腾播人口。
其时,曾国藩正在北京埋头练习对联作法,尤其挽联,更是他重点攻坚的项目。挽联颇有盖棺论定的意思,数十个字的篇幅,既要总结生平,又要表达情感,兼要发表评论,不下苦功夫实在写不好。只是,可作挽联的人多为亲朋故旧,有数量上的限制,练习的机会实在不多,倘若死一个才写一幅,估计得等到熟人死光光才能练出一手好联法。操作机会过少,逼得曾国藩想出一个损招——生挽,凡是有机会让他作挽联的师长、朋友,他都给预拟了挽联。当然,这事儿得偷偷得干,决不敢让被挽者知道,谁乐意没事被人当素材编排出一段唁辞啊。却说道光某年正月,曾国藩正利用春假闲暇在书房中杜撰挽联,比他大十岁的好朋友汤鹏适时前来拜年。二人关系素来密切,汤鹏也就不待通报径直到书房来找国藩。说来也巧,国藩这时正写到“海秋(汤鹏字)夫子千古”,陡然见到被挽者现身,赶紧手忙脚乱的藏掖条幅。汤鹏以为他在写春联,只是好奇为啥用白纸不用红纸,便要看看写了什么。国藩死死捂住,汤鹏秉性霸蛮,兼好奇心重,乃不管不顾一把扯将过来看个究竟。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晕倒:好朋友竟在这新春吉日给自己写挽联!这还了得,当下宣布断交,拂袖而去。
对联发烧友曾国藩的故事很快传遍京城,成为当时上流社会最猛的八卦。更有好事者联想到江忠源千里送灵柩的典故,乃凑出一条广告语,将忠源和国藩虚拟成某殡葬事业服务公司的合伙人,其词曰:“江忠源包送灵柩,曾国藩包作挽联”。
若当日有谁擅长挖坑,加上江、曾,就可以开个三包公司了。文献不足征,可惜。
大姑
幾个月前,曾在网上写了个帖了,摘抄曾国藩日记中一部分自我修练的内容,例如:某日参加聚会,与人口角争胜,日记里便说自己犯了“妄语”戒,一定下不为例,否则“明神殛之”;跟同事交流黄段子,听说谁谁谁姿色尚可“而心艳羡”,日记里便骂自己是“真禽兽”;给地方官写信,语气亲热了点,就有“饵他馈问”的嫌疑,唯利是图,“鄙极丑极”,赶紧重新写过一封,改作“作疏阔语”;最有意思的是戒烟,某日起床後吃水烟,“口苦舌干”,觉得有损无益,于是“将水烟袋捶碎”,“从此永禁吃烟”。某网友看到後,回帖示意:如此修炼,矫枉过正,人生没甚乐趣!
读毕回帖,我的心中“啪”的一声,就像折断了一根筷子。是啊,这么个过法,真是口里淡出个鸟来,不如死球算了。但是,人又是一件很复杂的物事,既有规行矩步、一丝不苟的一面,难道就没有放松神经、娱人娱己的一面?李鸿章就透露过曾老师的另一面:
“我老师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现在这些大人先生,简直都是秕糠,我一扫而空之!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後,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
听大人物讲笑话,历来是件苦差,其一般运作程序为:大人物埋头讲毕笑话,随即亲自大笑数声,尔後抬首四顾,围观群众心领神会,乃轰然大笑。由鸿章这段回忆却可看出曾氏不落窠臼,俨然是个搞笑高手。有人曾说曾氏一生三变,由理学信徒一变而为躬行的墨家,最终升华到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的黄老之学;曾国藩讲笑话的风采,与前引日记中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姿态,两相比照,似乎可以印证这种评价。曾氏全集收录挽联共计七十七副,排在末尾的是这么一副:
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此联题目为《挽妓》。青年时代谈色“而心艳羡”,曾氏会自责为“真禽兽”,悼念妓女,是否可称为“老禽兽”呢?当然,倘已抛弃了那套道学规矩,不妨称之为真性情。至于此联悼念的是哪位女士,读者可以抬头看看本文的题目。
如夫人和同进士
今日大学有公费生、自费生之别。这个区别,不仅仅是每年多花、少花幾千块钱的区别,而隐隐有能力高低、脸面显晦的差异。旧时科举考试,也有这么个问题。
清代每科考毕,录取人数自一百至四百馀名不等,分为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诸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同进士”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分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日後成为中兴英雄的曾国藩,每一念及个人档案中这一段不算风光的记录,依然无法释怀。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一般来讲,专就行伍出身而言;一旦入了文网,对这种出身,就往往讳言之。今日农工商吏,一朝发达,首要之事,即是钻山打洞搞张文凭、补个出身,也算是这种心理的传承。但是,腐朽的旧社会自上而下,却很看重那张文凭,任你使尽解数,依然顽固的坚持“惟名与器不可假人”的封建思想。因此,曾国藩纵然封侯拜相,极尽荣光,却也没办法去掉那个讨厌的“同”字。
不能洗底,只有免提。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就让那“同”字随风而去吧。但是,历朝历代,皇帝的禁讳也时常被触犯;终其一生,曾国藩这个痛处倘若不被人揣上一脚,那未免有悖于“历史之长期合理性”。谁来揣这一脚呢?历史选择了李元度。
一日饭後,曾国藩与幕客们休闲扯淡,出个上联求对,联云:“如夫人”。按:如夫人就是小老婆,如者,实不如也。引申之,此联其实有七个字:“如夫人不如夫人”。如前所述,同者,即不同也;可以揣想,在座才子脑中闪现的佳对,十之八九都是“同进士”;明摆着,同进士非同进士嘛。只是,李元度口舌伶俐,一举抢答成功,脱口而出:“同进士”。自保和殿传胪(唱名)以来,幾历三十年之久,曾国藩从未听人当面说过这三个字。想不到,今天听得如此亲切。自然而然,面色大变,聚会不欢而散。
六十老翁,终于看不破一个“同”字,可叹。只是,世间之人,搞得清同与不同其实无甚区别的,又有幾个?
名教
什么是?之名,大约相当于今日所说的意识形态,即利用集体历史、个体经验以及因果逻辑总结出一些理念、原则,并以此直接或间接的规束现实生活。欲达到规束的目的,除了刑罚等强制性手段,也要使用一些宣传推广的手段;之教,就是宣传推广。那么,所谓,就是政治思想宣传工作。
咸丰、同治年间,曾国藩幕府既是东南军事、经济的指挥中心,也是程朱理学的宣传中心,不如此,不足以“转移天下风气”。因此,入幕之宾,既有军事、经济方面的专才,亦不乏大量政工干部。其中佼佼者,乃有“三圣七贤”的品题;不过,这些人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说幕客杨长年的“不动心”。
杨长年,安徽池州人。他在曾幕的理学家排行榜进不了前十,但是,他写的《不动心说》,却让我们在百年之后还忍不住吟诵一番,其中警句,云:“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按:吕洞宾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杨先生却说,如果让“二八佳人”睡在我身边,我不会动心。“鸿炉大鼎”,热不可当,杨先生却说,如果让我靠近,我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动心呢?因为他修的是正心诚意之道,不仅修了,还已修成正果。这种道行,集柳下惠、孙悟空的优良品德于一体,想来只应天上有,红尘无处著此人。
不过,宣传有优劣之分,修道也有高下之别。杨长年这种无赖标榜,实在缺乏技巧,适合自慰,而不足以感染读者。此文的第一个读者,与杨同幕为客的李鸿裔,便受不了这种低级趣味,大笔一挥,在文后题诗一首:
“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凭什么李鸿裔能断定杨长年的心事就是“只要见中堂”呢?因为,只有多见几次中堂,才有可能睡在二八佳人之侧,才有机会接近红得发紫的名利场,才有条件进行“动心”实验的社会学研究。倘若不见中堂,则红粉变为骷髅,鼎沸顿成冰水,万事休矣。
杨文李诗,曾国藩都看到了。立召李至,正色道:“小李,你晓得什么叫作‘’么?”鸿裔一听:不得了,要责备我的轻率了。低头不语。孰料曾国藩微微一笑,缓缓道:“莫慌,莫慌。我告诉你,所谓‘’,就是他们以道学为‘名’,我顺水推舟,以此为‘教’而已。只是,这层意思,却不便说破。不说破,两得其宜,说破了,两败俱伤。以后,你就别管这些人名不名、教不教的闲事,安心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
闻言,李鸿裔恍然大悟,唯唯而退。
曾国藩在祁门
自咸丰十年五月开始,曾国藩过了大半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刚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并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江南军务,是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四省的NO。1;本应呼风唤雨,拳打脚踢,马到功成。可是,那会儿的他,却处于“百感交集,怫郁忧烦”之中,到了“以速死为乐”(左宗棠语)的地步。什么事弄得总督大人如此之烦?
原来,他呆错了地儿,他不该将湘军大营驻扎在安徽祁门。登录祁门政府网,我们能看到这么幾句:祁门县,境内群山环抱,森林覆盖率达81。3%,被称为“森林王国”。这有什么不好么?若来探险、旅游、考察,确实没什么不好,可要将幾万湘军驻扎在此,问题就来了。据曾国藩亲自定下的湘军营规:营地务必靠近水边,以解决饮水和运输问题,水师和陆军最好能同处驻扎,便于互相接应。此前,大营驻地便都选择宿松(近长江)、湖口、建昌(近鄱阳湖)这些靠近大江大湖的地方。可是,祁门边上只有一条小河,水师无法停泊,只好停靠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长江,运兵运粮都不方便。其时,曾国荃正围攻长江边上的安庆,隔这么远,哥俩互通情报也很麻烦。更可怕的是,“环祁皆山也”,从军事地理的角度看,湘军大营驻扎于斯,特像瓮中待捉的鳖。我都能三言两语讲清楚祁门地势的不利,太平天国名将李世贤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短时间内他就调派大批兵力来围剿曾国藩。
打战,不是你围着我剿,就是我围着你剿;本是一件平常事。但是,人家来围剿你,你若外无精锐救兵——曾国荃攻安庆、左宗棠打浙江、鲍超防皖北,都脱不开身,内无可以死守的地利——例如城墙、壕沟、背山面水,那好,我告诉你:你死定了。更糟糕的是,这时,曾国藩身边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包括他自己在内,全是一帮善于运筹却无法决胜的文人,好容易挑出一个曾经“躬亲军旅”的李元度,派去防守徽州——徽州处于太平军进攻的必经之道,也是祁门的最後屏障——不到三天,竟就城破人逃。李世贤站在徽州城头遥望祁门,说不定已脱口讲出这三句话: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下围棋有个理论:应不好时不应。棋迷曾国藩想起这条理论,灵机一动,索性不琢磨如何突围,而是从幕客冯卓怀那里借来《红楼梦》,开始研究红学。当然,此前他已写好了遗嘱。
咸丰四年,曾国藩在靖港战败,自杀,未遂。两年後,在湖口战败,他再次自杀,未遂。四年後,在祁门,眼看要被围捉,他又一次想到了自杀。三次自杀,在细节上有些改进:第一次,他先自杀,未遂,再写遗嘱,再自杀,又未遂。第二次,他先写遗嘱,然後立即自杀。第三次,则提前很久写了遗嘱,静静等待太平军的到来,表现得很从容。好朋友欧阳兆熊曾简练评价曾国藩的“一生三变”,说他一开始是个拥护程朱理学的激进分子,出山治军後变成现实主义的法家信徒,最後,升华为讲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黄(帝)、老(子)之学的忠实拥趸。若就三次自杀的不同表征来看,欧阳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欧阳先生在事过境迁之後固然可以从容评论,但是,当日身在祁门军营中的诸人是否也能像领悟了黄老之学的曾国藩那样平心静气看待将要来临的变故,实在是个问题。前述王辏г耸拢呀补谄蠲疟晃弊髁恕疤颖钡木欢嗄暌葬幔匾湔饧苁拢廊槐挚晒蟮淖晕遗芯瘢鲜敌吹溃骸爸辈研探#嫖瓷嚼础薄娜四皇康难洹岸探!币埠茫绱室埠茫谟才鲇病⒔险娑氖焙颍蟀胫豢捎美吹阕骸翱瓷健钡姆缇埃⑵鸩坏绞导首饔茫子檬毕铝餍械幕坝铮庖菜闶恰叭宋木竦氖洹卑铡@詈枵乱院擦稚矸菰谄蠲糯笥鞑文保摹叭宋木瘛币惨虼舜挝;笆洹绷艘换兀还纳矸ū韧蹶'运要强上许多。
其时,被曾国藩派去防守徽州的李元度(也是文人),不到三天便丢了防地,羞惧交并之下,竟不敢回祁门复命,而在外游荡一个多月,玩起了失踪游戏。曾国藩不禁大怒,于是,命李鸿章起草奏折,参劾李元度。于情于理,身为曾幕第一公文高手的李鸿章都不应推辞这个指令,孰料他竟冒出一句:“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曾国藩闻言,先是一愣,又一转念,以为李鸿章和李元度交情太深,不忍动笔,乃说:“我自己写。”话音未落,李鸿章竟又说出一句:“若此,则门生亦将告辞。”曾国藩傻眼了,没想到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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