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根”二字,元度的思路豁然贯通,振衣而起,传令:在对着敌军地道的这面城墙下,每隔二丈,挖一个宽三尺、深五尺的洞,洞体稍稍超出城根外。此段城墙长约百丈,则一共挖五十个洞。不到半日,洞成。元度又下令:每队(十人)负责看守一洞。一人手执短兵,“昼夜蹲伏其中”,须“饮食溲溺”,则派人接班,其馀九人在洞口接应。
元度急中生智想出这个办法,还真管用。太平军的地道,一定得挖到城墙正下方,否则,炸药的威力会打折扣。为了填装更多炸药,尽量摧毁更长一段的城墙,则地道宽度当在十幾丈左右。那么,这条地道挖到城根,一定会与防军预先挖好的某个洞相通,而地道贯通之时,埋伏洞内的防军便可出其不意将敌方工程兵毙于刀下。事情发展,果如元度所料:“(地道)斜穿及洞,众跃起,立殪二贼”。旋又自洞穿处向地道灌水,于是,地道破。攻城计穷,而湘军援兵已在途中,太平军只得撤围。
防守成功,元度颇自得,致书胡林翼表功。林翼予以表扬,末云:然我军亦以地道攻城,武昌、九江,皆著成效。现今围攻安庆,地道战亦须开展;若“法为贼得,则吾术亦败矣。其秘之!”情急之下想出来的破地道法,竟成了最高军事机密,元度更加得意。战争期间,他不能说出这个秘密;战後,他专门写了篇文章,公布“学术成果”,自诩这是“于古未闻”的妙策。但是,元度说“于古未闻”,却是吹了牛皮。战国时期的墨翟便写过一篇《备穴》,详备论述守城者如何破地道。其中,就包括元度使用的方法——墨翟称为“凿穴迎之”;而另有一些招数,元度恐怕都未想到。
元度虽然“备穴”成功,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将破地道的专利权划归到墨翟先生名下。
湘军逼我作烈女 湘军逼我作烈女
同治三年九月十七日,湘乡关王桥一家旅店,发生一桩命案,死者为一女二男。三人死状:一男中毒死,一男被割喉,女则上吊死。这必定是桩谋杀案,可是,谁杀了谁?为什么杀?令人不解。正纷纭难理之际,离此不远的潭市,有个旅店老板来报案,说客房内发现幾张字纸,而房客正是一女二男。办案人展卷一看,上题十首绝句,并附序言。略谓:
此女姓黄名淑华,南京人,十七岁,父早卒。十二年前,南京被太平军攻克,黄家“陷入贼中”。然而,经过初期短暂的慌乱,黄家便恢复了正常生活:大哥、三哥“力于农圃,家赖以给”;二哥外出经商,时有接济;淑华则与弟弟一块在家中读书。此时南京虽是“伪都”,却秩序井然,小民黄氏一家的日子一如往常,并无大变。稍有影响之处,则是改用“天历”,废除“夏历”;此外每周须作礼拜,念一念“人知悔改,魂得升天”的赞美诗。一天只是一天,称初一或称十五,实无区别;赞美上帝或是祝福皇帝,对小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平平淡淡,十二年过去了。
今年六月,湘军克复南京,城头大王旗又换了回来。但是,本年的“王师”和那年的“髮匪”却大不相同。入城次日,幾个官兵来到黄家,声称“搜捕馀匪”,黄二哥上前辨称,不料,官兵竟手起刀落将其砍翻。旋将家财洗劫一空。临走,邵阳兵申某见淑华秀美,强“挈以出”。淑华的母亲、长嫂、弟弟跪下哀求,申某大喝:“从贼者,杀无赦!主帅令也。”遂一并杀死。当此惨变,淑华“悲痛哭詈,求速死”。申某却换了笑脸说:“余汝爱,不汝杀也!”原来,他要将淑华带回老家做老婆。不久,申某退伍,与战友扶某一块押送“新媳妇”回乡。长江舟中,淑华曾拟投水自尽,而转念一想:己身连累家人枉死,不思报仇,徒死何益?乃强颜欢笑,伺机下手。途中,淑华“逼处于二壮夫之侧,杀之实难”,直到舍舟登陆,入住客栈,才找着机会。前在潭市,她先写好诗文,预为他日昭雪之备;次日夜里,借机劝酒,毒杀二人,并在申某尸体上加一刀,用来标明“主凶”身份。
真相大白。後来,淑华的事迹被写入湘乡县的《烈女传》,并立了牌坊。湘军当日入城,有“弛禁三日”之令——在此期间,士兵“掠杀平民”并不追究。因此,淑华能作“烈女”,能获旌表,实在要感谢湘军。
救命稻草
咸丰初年,鲍超带着老婆自四川夔州逃难到湖南长沙,经骑兵雷脱皮介绍,谋得一分卖水的差事,每日自湘江担水运到军营,月薪四两银子,倒也稳妥安定。没多久,军队调防去广西,湘江之水陡然没了销路,鲍超无奈,只好进营做了长夫,收入暴跌,月入不过一两二钱。霉运还不算完,军队尚未至广西,在湘西道州就碰上太平军,一击即溃。数日後,鲍超逃到四十里桥,在桥孔内遇到同营某兵,谈到别後狼狈景况,不禁抱头痛哭。痛哭罢,愈觉前途渺茫:长沙不敢回,若回,必按逃兵例砍头;去找大部队吧,遍地又都是太平军,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思来想去,当此进退维艰之际,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一摸口袋,只鲍超尚有六钱银子在身边,便找个农家小店买来六斤酒、五斤牛肉、二斤米粉,借个陶罐,架起柴禾,在桥孔内生火做饭。酒菜摆好,开始吃,越吃越觉得这就像最後的晚餐,那哥们悲从中来,遂想到平生一道最爱吃的菜,对鲍超说:我喜欢吃鸡。鲍超摸摸口袋,说:那就吃鸡吧。又去买了两只鸡烤熟吃了。说来也巧,刚一吃完,二人就被自後而来的哨长发现,带回军营。当晚,二人被派站墙子(值夜班)。
那哥们先前汲汲于作个饱死鬼,不免吃得太多、喝得太多,执勤不久便肚皮发胀、眼皮打架。憨厚的鲍超二话不说,催他去睡,自己一个人坐在营门边值班。这时,营外过来一个担稻草的老汉,边走边招呼:军爷,买稻草不?琢磨着坐久了屁股生疼,鲍超叫他过来,买了一束稻草。老汉收过钱,看他灰乎笼统、酒气熏天模样,便提醒一句:军爷若觉口干,稻草恰可解渴。鲍超未会得意,骂道:他妈的,忽悠我呢,牛才吃草嘛。孰知过一会还真觉得口干舌燥,姑且嚼根稻草试一试,说也怪,一嚼之後,真不那么渴了。闲坐无聊,遂大嚼特嚼,不单口不渴了,肚子也不胀了,待到清晨撤岗,垫坐的稻草幾乎被鲍超嚼光了。下班後,入棚睡觉,鲍超惊讶的发现,昨日与他一道畅饮狂吃的哥们竟然胀死在床上。不过,这种死法并不罕见,据说伟大的诗人杜甫也是这么死的:“啗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旧唐书》)。
後来,鲍超投入胡林翼、曾国藩麾下,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成为继塔齐布、李续宾後的湘军第一名将。最後一根稻草可以压死一头骆驼,一束稻草却挽救了一位将军,这就是稻草的辩证法。
門字有没有钩
湘军一流名将中,最没文化的是鲍超,今天讲三个他因没文化闹出的笑话。
却说某日鲍超的霆军被围,情况紧急,文案受命给曾国藩写信求助。领导冒号写毕,迟迟没写到此致敬礼,鲍超不耐烦,一把将他扯开,抢过毛笔,在信纸正中写个“鲍”字,字外画个圈儿,圈外再添幾笔,形似箭头,瞄准“鲍”字。写毕,命亲兵去外边扯幾根鸡毛粘在信上,然後封缄寄出。国藩拆信大笑:春霆(鲍超字)来搬救兵也。当下安排救援,不表。
明代董其昌是大书法家,其作品在清代极受欢迎,价格极高。鲍超缴获了一架董氏手书的四面屏风,奉为镇宅之宝。他手下有个不肖的师爷,对这件宝贝动了觊觎之心,一日闲谈,说:大帅,这架屏风其实不甚珍贵。鲍超大奇:此话怎讲?师爷说:对大帅您这种有身份的人来说,家中悬挂书画,都应有名家亲笔题赠,否则就失了身份。但您看这架屏风,只有董其昌的签名,却没写上款,说赠与何人。您将它放在家里,不明不白,有何珍贵?师爷这套谬论,也就敢欺负鲍超,换个明白人,就要问他王羲之《兰亭序》没有上款为何也那么珍贵了。鲍超的回答,却比反问更妙,他说:原来如此。不过我有办法,来,你给我在上面补一个“春霆仁兄雅正”,这不就有了上款么?师爷一听,当场晕死。
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学文化。鲍超既拜了著名文化人曾国藩做老师,学写字也就成了八小时以外的重要功课,曾国藩没工夫亲自教他,便派了一个老儒作他的书法老师。某次写到“門”字,鲍超写完左边,又完全对称的写了右边。老儒提醒他:右边差个钩儿。那晓得鲍超纯以审美眼光写字,在他看来,“門”字两边对称,那多美;加个钩儿,不免破坏了平衡。遂说:“門”那里有钩?依然不改。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老儒乃继续督促:确实差个钩儿。鲍超听他一边聒噪,急了,当下扔了毛笔,揪住他的耳朵,拖到房门前,大喝:到底你看一看,这门那有钩儿?你倒给我找出个钩儿!这门确实没钩儿,老儒脸涨得通红,又羞又痛,却说不出一句话。陡然,灵光一现,老儒记得墙上挂有曾国藩手书对联内有个“門”字,赶紧指着对联说:将军你看,曾爵帅写“門”字也带钩儿!鲍超转头一看,没错,曾老师写字就带着钩儿。他倒是勇于改过,立即松了老儒的耳朵,拜倒在地,请求原谅。
“鲍膏旗”下的无间道
太平天国名将陈玉成与清军对战十馀年,曾说:官军名将堪为敌者,一鲍二李而已。二李谓李孟群、李续宾,一鲍,则是鲍超。
鲍超,字春霆,所部称“霆军”。霆军的军旗很有特色,上不绣字,只画三个黑丸,太平天国西征各军都记得这面旗子,称之为“鲍膏旗”;金鼓声中,每见“鲍膏旗”舞动,辄“惊骇涣散”,并逐渐形成条件反射:只要远远望见这面旗帜,便无心接战,逡巡退避。于是,清军中某些将领投机取巧,偷偷仿制“鲍膏旗”,以备危急。即如大名鼎鼎的左宗棠,在江西樟树镇被太平军狂攻,濒临崩溃,最後也顾不上“今亮”(左氏常自诩为当代诸葛亮)的声誉,祭出“鲍膏旗”,方得以吓退敌军。
“鲍膏旗”怎会有如许威力?
鲍超与湘军中大多数识文断字的书生不一样,没研究过“南塘兵法”(戚继光),也不讲“舆地之学”,更不会使用各种手腕笼络人心,但是,他自有一套从出生入死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战争哲学。譬如,身先士卒四个字,那个将领都会讲,但在军营中贯彻执行,谁也没有鲍超做得好。他在营中训话,常说:军官自己贪生怕死,却借口严明军纪,常以强兵督战,而命弱卒、新兵冲锋,待他们做了炮灰,再视局面如何以定进退。都这么搞的话,那还要军官干什么?为破除这种陋习,他在军中强制施行这样的战法:每逢出战,自哨长(统带百人)以下,各级军官俱须穿戴与其身份相应的官帽、补服,并在队伍最前面率队冲锋;鲍超坐镇中军,以“泰西远镜”观察战况,各营长官分列左右,若发现某队(湘军基本建制,约十人为一队)退缩,则令立将哨长斩首,若某哨溃退,则将边上的营官斩首。于是,军官们“贪生怕死”依旧,但表现形式却迥异乎从前,而改为平时从严练兵,临阵则亲率精兵冲锋,以求置诸死地而後生。
若以今语阐释,鲍超这招可算极具实效的即时、互动的目标管理:即时——当场评估战术执行效果,并作处理;互动——士卒性命固由军官掌握,军官性命也系于士卒之手;目标——不战胜,则战死。由此,对霆军将士来说,战斗打响,他们就已踏上“向死而生”、不许掉头的无间道,一路上充斥挑战与刺激,等待他们去征服、去享受;而对霆军的对手来说,却似面对一群如痴似狂、充满兽性的“非人类”,不由得未战先怯,望风而靡。
新年快乐
咸丰八年冬,陈玉成在安徽三河全歼六千湘军,统将李续宾自杀。明年春,在官亭生擒李孟群。至此,陈玉成惺惺相惜的三位湘军名将已被他收拾掉两个,接下来,该轮到鲍超了。
咸丰九年十二月,鲍超率三千人驻小池驿,助攻潜山。陈玉成率兵五万来援,连营百馀里,修堡数百座,将霆军围得严严实实,拟以此役终结他个人对三位湘军名将的“仰慕”。陈玉成兵力占绝对优势,却不急于进攻,这是他高明之处。最大的恐惧,乃是对恐惧的恐惧;玉成老于军事,盖欲以猫捉老鼠的姿态,彻底摧毁霆军的士气。
除夕日,霆军外出砍柴的一队炊事兵被陈军俘虏,这是两军对峙半月以来陈军首次军事行动。警报传到中军帐,鲍超沉吟片刻,传令:晚餐聚饮,并召戏班演剧。入席後,戏班曲目都是“古昔英雄名将战场健斗奏凯”的故事,观者以之下酒,皆为神往。待到酒酣时,震耳金鼓之声一变为“丝管清幽之曲”,鲍超以此为背景音乐,起立致问:“日间探报,我营有人被俘,其事将如何?”冷不丁这么一问,众人一懵,旋有人长叹,曰:“死矣。”鲍超又问:“死?太容易了。只是,是毒死呢,勒死呢,还是被砍死呢?大家说说,怎么个死法爽一点?”此语峭冷,甚于腊月寒风,立时让众人清醒;此语又悲壮,足以激发勇气。立时便有人站出来,大声说:“吾诚死!吾拚一死冲贼,或贼死,吾犹可不死!”鲍超拊掌大笑,说声:“好男子!”旋又开始第二轮激励:“营中兄弟三千人,战而乐者,老子跟他一起去;怯而伏者,可以就地退伍,老子与他喝一杯离别酒!”随即吩咐各营统计欲战欲留人数,结果:无一人愿留营。于是,在新年甫至、天仍未曙之际,三千霆军一齐冲出营门,以军人特有的方式向陈玉成“恭贺新禧”。霆军此次突围,挑的是敌营驻军密集之处,十分高明。若冲击人少处,敌援很快就可再次组织包围,前功尽弃,徒劳无益;而冲击人多处,敌军仓猝接战,易致奔逃,一旦敌军奔逃,则阵脚大乱,反不易迅速组织包围。果然,一冲之下,陈军“大溃,相率奔避”,霆军成功突围。
此战後,陈玉成雄心顿减,连出“昏招”:英国人巴夏礼说一句“毋许破坏英国在华商业利益”,便让他放弃进攻武昌;解围安庆失败後,竟投奔土豪苗沛霖,被出卖,扭送至清军大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刘大帅的花翎顶戴
同治六年,刘铭传在湖北与捻军对战,一触即溃。不过,他的惨败,却是鲍超的恶作剧。
鲍超也被派往湖北剿捻,临行,为了对付“飙驰”的捻骑,他琢磨出一个“土篓阵”:士兵每人背一只蔑篓,内盛泥土,遇敌,则将五、六个篓子堆成小阜,“弯环曲折”,骑兵入内行动不便,步兵则可从容出入,“持陌刀(2米以上长刀,古之‘断马剑’)斫马足”,于是,“一马踬,百马阻”,胜负立判。经实战演练,效果甚佳,他这才放心前往驻防地。途中,碰到刘铭传的铭军;其时,铭军正被一只捻军拦住去路,苦无应战之策,只好扎营休整。遇上霆军,刘铭传大喜,带上礼物,亲自拜访鲍超,请他助一臂之力。只是,湘、淮二军将领素来不和,刘铭传且曾说过对鲍超甚为不敬的话——南京未克之时,朝廷命淮军前去助攻,李鸿章因不愿夺湘军之功,乃拒不奉命。刘铭传却跃跃欲试,有人劝他:真要前去,路上遇着霆军,非得与你开仗不可。刘铭传大不屑,竟说:“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这时,刘铭传似已忘记从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