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才知道这是一个山的拐弯处,差不多属于无线信号的盲区,近处也没有灯火,向西我看不见西固,向东没有市区的影子,甚至于河的北岸我看不到安宁区的所在。
近乎绝望地合上手机,我向河的两岸大声呼救,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抵达有可能路过河边的耳朵,也不知道一直在吹的河风把我的呼喊带到更远的地方还是立即泯没于水中。我听不到别人的答应,风的声音大过我的底气,这是人和自然永远不可比试的地方。
折腾半天,依然没有一点让我们生还的希望,只好停下来,把公孙篱紧抱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给她取暖,一只手抓着树,以免站立不稳滑进水中。
尽管是夏天,夜晚的河风依然寒凉,也因为恐惧使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身体不住发抖。
而河水还在继续上涨,像下套期间的股票指数,一点点地接近着它欲吞噬的目标。
放眼望去,浩淼宽阔的黄河像一条长蛇,我们所在的小岛,就是它张开的大口,现在正慢慢地合拢,要把我们的生命终止,然后排泄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蓁子,她善良纯净的眼睛在我大脑中闪烁如晨星,我想不出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也不知她是否还在因为我的那些混帐言论忧伤,或者,在为我们之间的婚姻存续问题痛苦不堪?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现在肯定没睡,这几天,她在睡觉之前总要给我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安心入睡。如果我忽然死去,她会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善良、宽容、温和、坚强、贤淑等一些好女人应该具备的品质都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我却在不断地给她制造事端并伤害着她,想起这些,我就后悔自己利用网络给她使用的那些手段,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决定停止给她在网上的捣鬼。
公孙篱问我:“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我们怎么活下去。”
“我可在想,我终于跟你能死在一起了,这也算是天长地久吧?”
“别瞎说!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可是,水都快淹到我们了,黄河每年都会这样淹死很多人。”
风慢慢地停住。我拿出手机,继续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呼救。在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信号里,我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向对方告知了我所处的地方,他们说:马上救援。
我们的生命再一次出现了希望,公孙篱却冒出一句:“我真希望就在这地方能跟你天荒地老啊,哥。”
我搂紧了她说:“别胡想了傻丫头,站好了,别掉下去。”
她的声音有些幽怨:“我知道一回到岸上,我跟你分离的时间就不远了。”
我没法去接她的话,想抽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收起火机,把烟支在手中慢慢地揉碎,像毁灭一个希望或者一场优美的梦。
公孙篱说:“哥,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不会是在梦里吧?”
“那次我在办公室受若智欺负,我爬在桌子上哭时,你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还给我一张纸让我擦掉眼泪,当时我就觉得非常温暖非常感动,我能从你的手上体会到一种热和力量,从来没有谁在我受了委屈时这样呵护过我,也没有人让我这样感到有安全感,我觉得你的手才真正是男人的手,很有力,很可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你的。”
我笑笑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手搭在你身上了,搬把椅子坐旁边看你的笑话。”
公孙篱撇了下嘴说:“你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你后来还说过一句话,让我心疼了很长时间。”
“哪一句?”
“你第一次得到我的身体时,你问了我一句我还是姑娘?你当时让我心里真的像一根刺扎进去一样难受,我没想到你把我当很随便的女子,我也从你的话里听出了害怕和不敢负责任的意思,还有一些对我人品的怀疑,后来一想这句话,我就会心痛,你让我身体流血的同时也让我的心在流血。”
“那句话是比较混帐,我向你检讨!”
“后来有一次我给你使小性子,逼着你说一声我比她好,可你就是不愿意,宁可我去告你也不妥协,哥你知道吗?你的固执让我更多地看出了你的品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你不会因为讨女人的欢心而失去自己的原则,任何女人只要被你爱上,都是能靠得住你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了。”
我忍不住亲了一下公孙篱的额头说:“看来我让别人爱上也太容易了,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打动女人的芳心。”
正说着,不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快艇的警灯,然后是马达的的声音。希望和救援同时抵达了这个马上就要被淹没的小岛。
我和公孙篱的身上早已让夜露跟河水打湿了衣服,激动掺杂着寒冷,使我们都有些发抖。
我扶着公孙篱上艇时,眼前忽然一亮,是照相机的闪光灯,我于一瞬间看见公孙篱的裙子早就贴在了身上,凸凹有致性感十足。闪光灯亮过,照相机咔嚓一响。营救我们的警察带来了好事的新闻记者。
江玲给我打来电话问若智的情况时真让我吃惊不小,我想不出这个女人哪来的狠毒和大胆,若智出事的第二天我带着警察去她的住处,房东说昨天中午她就退了房子不知去向。
她问我最近见若智没有,我说见了,她的声音有些慌张,问道:“他在做啥着呢?”
我说:“他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土地中想你。”
“……谷主任,你,你这话啥意思?”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他主持的葬礼,他在想你躲在什么地方,要变成鬼去抓你。”
“不会吧?谷主任你别开玩笑啊。”江玲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你可真够狠心的,你知道你的人把若智捅了多少刀?”
“我,我不知道。我只让他们打他一顿。”
“可你给他们出的钱不仅仅是打一顿的吧?他们都提着刀,若智被捅了17刀,刀刀致命。”
“17刀?……17刀?我没想到啊。”江玲有点变傻,我甚至听见了她牙齿相互敲击的声音。
“你现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告诉你。”
“你的电话显示你现在新疆,我劝你快点投案自首,你已经被全国通缉你知道吗?”
“……”她挂了电话。
第四部分第60节 蓁子来了兰州
在后来反省自己的许多日子里,我像于百无聊奈中翻检唯一的旧书那样回味着我跟蓁子的分手。我知道这是我此生永难释怀却又无法说清对错的事件,尽管内心不情愿离开她,却在意识中一次又一次地让她远离。甚至我认为,最后的结果之所以简洁明了,完全可归结为天意,因为,蓁子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兰州。
那天早上我还在沉睡中,就被周洁恨铁不成钢的电话弄醒,她问我:“你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没干吗呀,我就在家里睡觉。”揉揉眼睛,大脑清醒了许多,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公孙篱被人营救于河心小岛。
“你还不老实,报纸上都报道了你昨天晚上的事迹,你还抵赖?”
“我睡觉也有报纸报道?这也太无聊了吧?”
“你去找一份报纸自己看吧,头版头条,还配了大副照片。”
“看来,我也成了名人啊?”
“谷子我给你说,蓁子今天要来兰州,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看见那份报纸,最好你让她呆在家里不要出门,等明天这期报纸街上看不见了,就赶紧跟她到棠城去把婚事办了。”
“她来兰州干什么?她也没给我说呀。”
“蓁子昨天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打不通,晚上又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焦躁不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你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说她不放心你,今天要来。”
昨天夜里被救上快艇后,我就一直激动不安,我庆幸自己又能活着见到蓁子并且看她宽厚温和的笑容。把公孙篱送回去,我到家时已过了12点,饿着肚子就给蓁子打电话说:
“蓁子,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当然啊,我得回来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回来干什么?”
一腔热情就这样被蓁子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事后分析,其实这是她等了我太久忽然知道我还活着而产生怨气的正常反应。
我下楼去拿了那份兰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头版果然是一副大照片——我神情专注地搀着公孙篱上艇的那个瞬间。旁边还配着大标题:情侣被困河心岛,民警夜半施援手。
新闻内容和图片都没什么出入,可我想不通就这么一点事,怎么可以上头版并且被无限放大,难道在新闻的淡季媒体就可以无聊到如此八卦?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快中午时蓁子才到,这之前我收拾了房间刮了胡子顺便也处理了那份有可能给我带来麻烦的王八蛋报纸。蓁子进门时冷着面孔,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是那份有我“事迹”的破报。
蓁子没有入座,直接到了阳台,傻了一样地站着,那份报纸被她扔在茶几上时,我的大脑嗡地一声,思维开始停顿。
任我如何问候,蓁子就是一声不吭,我怕她在阳台上重演几个月前的一幕,就把她推进屋子,说:“我们下去吃饭吧,我在等你一起吃呢。”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几圈,忽然停下来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站着没动,她的走动让我心里惶恐不安。
她又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喉咙干涩:“我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报纸没冤枉你吧?”
“没有,一切属实。”
蓁子停下来,看着我。我能感觉出我跟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四周极静,静得我只能看见蓁子白色的衣裙在抖动,恍惚中,我发现蓁子的心脏像瓷器一般慢慢地裂开。
我看见蓁子挥动了手臂,然后,是两声清脆的巨响,仿佛窗外骤然而起的惊雷,我似乎听见了窗玻璃掉落的声音。接下来,蓁子让自己的右手放回到原处,她的衣裙不再抖动时,脸上是杀手一般的冷漠,而我的脸上烧起来,随之是无可名状的疼痛。
她打了我两个耳光。
我说:“你打完了吗?”
她不说话。
我说:“我能不能解释一句?”
“既然一切属实,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也没兴趣听。”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就是没有热量。
“那,我就不解释了。”我低下头去,看见她今天穿了一双平底的休闲皮鞋,淡青的颜色,而款式是我喜欢并推荐给她的一种。
“谷童,现在我郑重告诉你,”她看着我,语气清晰有力,像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在播发一条重要新闻:“我们彻底结束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蓁子驾车慢慢地驶出院子,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肚子里出现了几个工人,他们提着刷子和灰浆,在我的心脏上一下一下地刷着,像粉刷一堵裂缝四布斑驳不堪的土墙,当墙上被刷满白色时,它遮住了土墙后面的院落以及院落之后的村庄。
米二和林处一先后给我打来电话催问版税,按他们的说法,是等米下锅。
我给出版商打电话时,竟然发现他的手机已成空号,我顿感大事不妙,急忙翻出他的固定电话拨打,却被告知已经停机。
我忽然有受骗的感觉,当初与出版商签协议时,我们只是通过几次电话,然后把协议签了邮寄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式。我把电话打到出版《跟中国文坛翻脸》的那家出版社,人家告诉我这本书他们只是卖给了书商一个书号,至于书商怎么联系住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
得到这个结果,我如同掉入了冰窖,毫无疑问,那个骗子书商给我玩起了人间蒸发。我唯一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我把这些反馈给米二和林处一,从他们淡漠的口气中,我知道他们开始怀疑是我独吞了这笔版税。林处一自从我拒绝了李专栏,就对我心存不满,他口气不善地说:“谷老师,不要这样嘛,你吃肉,我们啃点骨头不过分吧?实在连骨头都舍不得,你让我喝点汤总行吧?我可是等着给人还钱。”
我忽然暴怒,冲着他骂道:“去你妈的!老子还没到如此不要脸的份上,我一万块钱砸进去了,我不急?有种你就去找书商问!”
摔了电话,我把出版协议寄给了他们,那上面有书商的联系方式,我让他们去证实我的所说是否虚假。
我没想到,跟中国文坛还没翻脸,却要跟合作人先把脸撕破。
发生这些的时候,我身上仅剩100元钱,我不知道这点钱之后的午餐在什么地方。
可这100元也没让我掌握多长时间就化整为零。公孙篱启程时,打电话要我一定去车站送她,也许我们经历过一场生死,她更看重我们之间的情分。她说她没让自己的父母送,只想在兰州的最后几个小时,能跟我呆在一起。
送她时,我跑进商场给她买来一大包食品饮料之类的东西,又在车站的茶座里,陪着她说话,她说:“你来送我,她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
第四部分第61节 落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问她:“谁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话刚出口,我忽然想起来她说的是蓁子。
她说:“就是那个准备和你过日子的蓁子。”
她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口,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蓁子,两次和她分手都因为公孙篱,而公孙篱却始终蒙在鼓里。我说:“我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停了一下,我又说:“丫头,到了青岛,就好好看书,一定要考上硕士,到时候我去你读书的大学看你。”
“我会的,哥,我也希望你和她过得幸福。”
列车启动时,公孙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我大喊:“哥,我会想你的!”
我一脸灿烂地向她挥着手,只有我知道,我脸上的笑容无比僵硬,像一层干了的油漆。
这是一次兰州直达青岛的列车,它会在前方走走停停,行进在它永远不敢违背的道路上。现在它尖叫着飞奔而去,它带走了我曾经的爱情和女人,这之后的日子,它们永不再现,在我记忆中,将会是一个传说或者历史。
火车看不见时,我的眼前只剩下两条铁轨,它们蜿蜒东去,一条通往青岛,另一条,也通往青岛。
走出车站,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不够我坐公交车回家。
是夜,我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公孙篱走了,因为我们之间无望的爱情,她去了青岛,从此不再回兰州。这之前我失去了蓁子,她误会了我和公孙篱在河心岛上的约会,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公孙篱只是为了向我告别。但这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后果并把委屈深藏于心中。
我身上所有的钱不足以吃一碗牛肉面,明天,我的饭票在哪里?
想念蓁子,她依然让我牵挂。
饥饿从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