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皇阿玛奏道:“那书院建立不过二十余载,先生都不是顶好的,教的又是些洋学问,恐使人生外心,皇家子弟,不宜去那学习。”
皇阿玛很是干脆:“你说的有理,那里的先生,的确不是顶好的,那就烦十七叔也去做个教习,隔三差五的去一趟,也省得学生们生了外心。”
于是,十七叔公变成了书院的一个教书先生。我去书院也成了定局。
书院在京外二十里外的地方,一日间定难回宫安寝,说来这是个麻烦,我还年幼,三叔等人又各有琐事,照顾不到我。宫里为这事极是烦恼。这时,早赋闲在家的四叔公入宫来见阿玛,说可由他来照料二阿哥。
四叔公一生先是辅助先帝即位,而后肃清江南官场,又赴青海剿灭罗卜藏丹津叛乱,驱逐生乱的策旺阿剌布坦,为大清立下赫赫功劳,先帝封他为固伦和硕雍亲王,成了郑亲王后唯一的一个铁帽子王,准以世袭罔替。
如今他已白发苍苍,一直住在京郊,极少露面,这回因我这件小事竟匆匆的换上朝服,来求皇阿玛了。
皇阿玛把这事与皇祖母一说,皇祖母叹了口气,只道:“让老四照料小二,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于是,这事便定了下来,我就住进了京郊的雍王府别苑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是四四了啊,说完四四就要回现代了啊。
话说,你们这样大声呼喊现代要长篇真的好么?真的是短短的篇幅啊。
☆、第七十八章
不多久,皇额娘便为我就收拾了包袱,又费心挑了许多得力贴心的奴才给我使唤。等出宫的日子一到,我便带着小让子几个出宫了。连日阴雨,京城笼罩在厚重的水气之中,清爽是清爽但也略嫌水汽过重。出宫那日却是难得的晴朗天气,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得不掺半屡杂质,我第一次长久离家的低落心情也因这一日的放晴而轻松开心起来。
走到宫门前,我讶然的看到了等候许久的四叔公。我怔了片刻,直到小让子轻呼我,才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前,恭恭敬敬的请安:“永玠给四叔公请安,四叔公吉祥。”
四叔公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我的小身子上,苍老而清朗的声音十分温和的给我回了一礼:“二阿哥安好。”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只需微微点头示意便可。
四叔公望了望我身后,记下我带来的几个奴才的样貌,便极是自然的牵起我的手,往不远处的走车走去。
四叔公一生功劳赫赫,却从不搬弄权柄,为人极是刚毅正气,朝野内外莫不有赞的,亦深得皇阿玛尊重。他自三年前隐退之后便在别苑中深居简出,听说只莳花弄草,悠闲度日,寻常难得出府,这回为了我,进宫求皇阿玛不说,还牵着我的手亲自接我,这让我极是受宠若惊,因而,我下决心,是该好好学点本事,也不枉四叔公为我上书院的事,如此费心。
我从前与四叔公见面不多,只是偶尔过年大朝拜时能见上一面。四叔公总是很沉默,相比他身旁十三叔公的健谈,他的沉默便显得更为孤寂,他清矍威严的面容贯是波澜不惊,昔年鲜衣怒马的皇子崇华气度,指点江山的大将军凛凛威风仿佛从来不是这个人。
住到四叔公别苑后,我与他相处的时候便多起来了,与他走得近了,便也了解了总是一个人躲在别苑里不爱出来见人的四叔公,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他的才气和从前教导过我的年轻大学士的灵动不同,他的才气与他这个人一样,是孤傲的,沉默的,可靠的。除了皇阿玛与太子哥哥,我没有觉得,哪个男人可以如此让人放心。
就是一种放心,譬如说,晨间上课前,我与四叔公说晚上的晚膳想吃鲁菜,到晚上下学归来,膳桌上热腾腾的摆放的必然是地地道道的鲁菜。这事虽小,可如斯小事,四叔公都能挂在心上,可见他是十分能让人放心的。
有一日,我把这个与微服来探望我的大哥说,大哥摇摇头,颇有些怒我不争:“吃货!四叔公是个能人,是个贤王,你能学的地方多了去了,怎地,光盯着晚膳时候有没有吃上想吃的东西?”
“嘁,”我没好气道:“见微知著,先生刚说过的!”
大哥捂脸:“先生教你,不是给你这么套用的。”
我不理他,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等大哥一走,我又颠颠的跑去找四叔公,今儿晚上添闽菜添闽菜添闽菜添闽菜。
二叔的书院与其他的不同,除却寻常古典经纶,还西洋历史、几何、音乐、天文,几何我在宫里也学过一些,并不多费力,西洋历史于我而言颇为艰难,究其原因,是与我从前学的秦皇汉武太过不同。不过,再难,我也要学得最优秀,我是阿哥,应当为人表率,再者,若是名落孙山,未免对不住对我抱了大期望的四叔公。
晚间下学,四叔公照旧来问我功课。他将我的课业本子检阅一遍,嘴角轻抿,眉头微微的蹙起,形容认真而专注,半晌,他满意颔首道:“你年纪小小,能学成这样,已是极难得了。”
得到夸赞的我很高兴,想一想,四叔公如此广闻博知,西洋历史应当也熟识,于是,我握着用来书写洋文儿的羽毛笔,抬头看他,将日间学问中的困惑问了一遍。四叔公略一思索,便与我娓娓道来,不通之处,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一二,便豁然开朗。
我觉得,四叔公应该如三叔公与十七叔公那般,是个严谨的学问人。不然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西洋与中华有所不同,盖因先祖之别,风土民俗一别万壑,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也有可类似处,绍章皇帝语,‘习西洋文化,为的是不叫四四方方的天地蒙蔽了双眼,做了井底之蛙,学之适以知之,知之适以敬之,敬之适以融会贯通。’其最终目的,便是要融会贯通。”
我记下这话,又好奇问:“您幼年时,也学西洋文化么?”
“学,但不多,亦不精,学它不为别的,只因你高祖父喜欢。许多都是后来学的。”四叔公没了方才的严谨专注,笑意温煦道,“像这般旗人子弟都有学的,还是绍章皇帝那会儿开始的。这学办的不容易,当初文武大臣都极力反对,说,不可使蛮夷乱祖宗基业。不过,再是激烈反对,也顶不住绍章皇帝坚决,半步不肯退让。”
“那为什么如今来书院的学生那么多?他们不反对了?”
“这与我幼年时学习西洋文化有相同之处,为的是博皇上高兴。直到后来,众人都体会了好处,才认真对待起来。如今这样的书院只有三处,京城,杭州,成都。到日后,将有更多。”
这点我就不赞同了,虽然如今好了许多,书院里师生和睦,好学向上,是好的兆头,可是十七叔公做了经纶教授也不认真对待,他心里以为这是粗鄙的,来只是因为皇阿玛的旨意。宗室中都有人依旧反对,更遑论其他?要将这样的书院遍布大江南北,怕是不容易。
我把这些话一说,四叔公笑得悠长,乌黑的眼顷刻间便幽深起来,道:“绍章皇帝做的,即便当初并不见多高明,日转时移,总能证明是对的。他就没有做错的时候。”
只是几句话,我就发现了,玛法在四叔公眼中是那种从来不犯错的完人。玛法很厉害,皇阿玛也总说起,二叔三叔每每提起先帝爷都是孺慕之中饱含与有荣焉的骄傲,我听过许多,也对玛法生出钦佩,只恨自己生得不够早,不能亲眼看一看他君临天下的雄姿勃发。
只有祖母,这个最该思念玛法的人,却从来不说先帝如何如何,绍章皇帝怎样怎样,她只是每隔一年,便走出慈宁宫,走出皇宫去,到畿甸到江南到川蜀到滇边,到中华大地的角角落落,去亲眼看看大清有怎样的变化,亲眼看看大清朝如何一步步的年比一年的更为昌盛富强,回京后不入皇宫,转道往停放了绍章皇帝灵柩的道安寺住上半月,仿佛是将她一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都慢慢的,倾诉给先帝,通过她的眼,让先帝知道,他费了一生心血的天下,如今是什么样的。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总以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多完美的人都得有些小缺陷才真实,玛法虽然是皇帝,可咱们家素来宽仁亲厚,阿玛额娘与孩子们间的真情实意比起寻常百姓家有过之无不及,因此,玛法在我心中是个慈和的老头儿,是十分真实的。
于是我就去问苏培盛了。苏培盛是打小儿伺候四叔公的,宫里头有个什么消息灵通的很,这会儿老了,荣养了,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没有胡子的老头子,但还是很爱操心,在别苑中晃来晃去,和别苑大管事抢饭碗。
这日,他又成功的将大管事支出门去办事儿,然后跑去把雍亲王府的年节要送的礼节都过目了一遍儿——这本是大管事的差事——见有几个不妥的地方,便回了四叔公,四叔公竖眉:“不是让你过几日安生日子么?这些个自有人打点,你着的什么急。”
苏培盛垂首,讪讪道:“奴才不是瞧小庆子他做事没个谱么?”
四叔公冷笑:“肖庆可是你亲手调、教的。”
苏培盛默默道:“这不是,奴才当初瞎了狗眼了么,这小子,他不叫人放心啊。”自从肖庆抢了他的差事,时常凑在四叔公跟前禀事,他就开始瞧这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顺眼了。
肖庆是无辜的,我想,这是苏培盛和四叔公的虐恋情深,炮灰总是那么没有人身主权。
好像有什么词儿用错地方了……
不管了,我半路截住刷完存在感心满意足的苏培盛,叉腰抬头瞪着他,大声问:“苏培盛,你要去哪?”
苏培盛一见是我,忙笑呵呵的给请了个安,然后道:“趁着小庆子还没回来,奴才要去把明日的膳食安排安排。”
我只见过四叔公对两个人笑,一个是我(得瑟),还有一个就是苏培盛,哼,本阿哥才不要和一个没胡子的老头子一个样儿呢!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四叔公对苏培盛也这么好!
“我也要去,我要去膳房看看,他们做我的炒芙蓉蟹茸的时候有没有偷吃!”
苏培盛依旧呵呵的笑:“好,那奴才便随小阿哥去瞧瞧,那帮子奴才有没有偷吃。”
他眼里我就是一个耍脾气的小阿哥,既然如此,作为一个英俊的皇阿哥,我自然也不能太小气,也不叉腰了,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
我人小腿短,走不快,苏培盛老了,腿脚不灵便,也走不快,这么一来,倒是挺和谐的。
大约人老了都爱聒噪,苏培盛絮絮叨叨道:“小阿哥来了真好,奴才已许久不见主子开怀的笑过了。”
胡吣,我才不信,四叔公见到你就笑可高兴。
“小阿哥是不知道。那年,主子平定了罗卜藏丹津叛乱,奉旨剿灭与罗卜藏丹津勾结的策旺阿剌布坦,主子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只消几番布置,策旺阿剌布坦是手到擒来,奈何主子一心想在绍章皇帝万寿节上献上乱贼首级,恭贺皇上万寿无疆。这一来,这一仗打得就急了,主子深入险境,活捉了策旺阿剌布坦,自己也受了伤。那会儿离万寿节已不远,主子快马加鞭回京,结果才到半路,便听闻讣告,绍章皇帝驾崩。”
“然后呢?”我听得入神,不觉问道。
苏培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怪异,他继续道:“主子身上本就带了伤,闻讣,哀极攻心,内伤外患一齐发作,当时便吐血昏了过去。太医几番救治,好容易主子醒了,不顾自是安危,立即便要回京,奴才与太医苦劝不得,只得紧紧跟着,谨慎伺候。”
“再然后呢?”
“再然后,主子终是见上了先帝最后一面,王爷还穿着打仗时的盔甲,半月快马疾驰,连换件衣裳的功夫都舍不得花,那盔甲冷冰冰的,上面还沾了敌军的血,血早已凝成了暗红,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主子哭倒在灵前,我打小伺候,从孝懿皇后崩后就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那一日,主子真是哭得让在场的王公大臣莫不心酸流泪,到最后,还是皇太后亲自来将主子带去了慈宁宫。不知说了什么,后头几天倒是好一些了,只是先帝丧事一过,主子便病倒,缠绵病榻数年,才好转,只是身子到底亏损了。那以后,奴才便没见过主子开怀大笑。”
他说的极是动容,眼中隐隐的闪现泪花,仿佛玛法一走,四叔公的人生便永远的缺了一角,说得好似与四叔公虐恋情深的不是他而是玛法,明明玛法的真爱是祖母。
我听得鼻子酸酸的,都没仔细观察有没有人偷吃我的螃蟹,都忘了问苏培盛我玛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小缺陷就回房了。
好像又用错了一个词儿……
后来,四叔公旧疾发作,病倒了,皇阿玛打发了一拨又一波太医来,到后头便自己亲自来探望,只是太医说,不成了。
我在病榻前,哭的抽抽搭搭,怎么也舍不得四叔公就这么不行了。四叔公幽深的看向我,嘴边隐隐的带了笑意,苍老虚弱的声音缓缓的道:“小二哭什么呢?生老病死,谁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渐渐的柔和起来,他望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神色柔和的,只是这会儿,更是如水般的温柔。
他的所有过去与所有经历都被深深的完整的深藏在那双像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中,不让任何人触碰,直到现在,他不行了,即将要与这世界永诀,才终于把眼底那一层用作保护的薄冰融化。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将腰际的玉佩解下来,送到我的手里,这玉佩仿佛跟了他一辈子,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英武的,柔情的,忠直的,念旧的。我牢牢的紧握在掌心。
“四叔公,你一定要好起来,小二还要和四叔公一起。”
四叔公笑得更为柔软,也更为虚弱,我透过泪水模糊的眼帘,仿佛看到那一年,先帝灵前哭得肝肠寸断的雍亲王,他铁骨铮铮,穿着一身冒着寒气与风尘的盔甲,却哭到几乎昏厥。
“小二,小二……”他一声声的唤我,我忙靠的更近,连声回应:“小二在,小二在。”
他深深的凝望我,终于含笑摇了摇头,合上了眼,神色安详。
四叔公薨了,爵位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弘历。我也回了皇宫。
第二日,祖母就召见了我问我功课,她拉住我的手,并不去看我的课业本子,看我长高了,很是满意,等她看到我腰间的玉佩时,神色明显的凝滞了,她笑着说:“故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我总在计算,哪一天,才轮到我。”
皇额娘惶恐道:“您自然是要长命百岁,让儿孙们孝顺的。”
祖母笑而不语。只是我看出她的笑意并不是快活,而是淡淡的却又深入骨髓的伤感,她不赞同皇额娘,她并不喜欢这个冰冷的世界,即便家里气氛温暖,即便儿孙们都很孝顺她,她依然没有留恋,和四叔公一样,都是在熬日子,等着命尽的那一日。
告退出了慈宁宫,我忽然想起把课业本子落在那里,忙又回去取,走到殿门前,我听到祖母低落的声音在叹息:“他等我很久了,我怎么忍心让他继续等待。”
我的心咯噔一下,默默的退了出去。
人一旦存了不恋尘世的心,尤其是祖母这个年纪,那一日就很快来了。
绍章皇帝的灵柩终于入土,与祖母合葬。
百年历史的紫禁城从此,终于完完整整的与那一个年代的人与事做了告别,一切都尘封在历史当中,不论幸福不论酸涩,逐渐的被世人遗忘。
作者有话要说:那块玉佩,是小二交到胤禛手里,现在又交还给了另外一个小二。也算一个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