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如何?还难受么?”胤礽坐下,柔声问道。
溪则有些虚弱的摇了摇头,而后道:“佟母妃允诺了,明日便打发人去佟家。”
“嗯,有没有用且两说,好歹稳住了才是。”胤礽轻轻给她轻揉着小腿,想到她辛苦坐孕还要费心这些拉杂事,不禁愧疚道:“辛苦你了,剩下的日子你就安心养着,什么都别管了,过两日我就请岳母入宫来陪你。”
溪则摇了摇头,多事之秋,还是别再生事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胤礽轻轻蹙眉,而后叹了口气道:“也好。”
康熙四十年是不得安生了。胤礽陪过了溪则还得去办公事,康熙将吏部的事分拨了一部分给他,他就得好生管起来。
过了几日,胤礽有事去与康熙禀报,说完了正事,康熙忽然道:“太子妃倒是个好的。”
胤礽心一提,不明所以,只得笑道:“她近日懒得很,躲在宫里也不爱出来走动。”
康熙亦笑了一下,不置是否,又道了句:“比老八的福晋要好。”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隐隐含着讥讽。
八福晋常插手八贝勒的公事,康熙对此多有不满。四月的天气,河面的风吹来都带着股热气,胤礽却叫这句话骇得冷汗涟涟。他想到溪则浮肿的穿不进鞋的脚,想到她孕吐难受,脸色煞白得连口水都不想多喝,而他却一个字都不能为她辩驳,顿时心痛如刀绞。
隔日,康熙出乎意料的在朝会上道:“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中,佟国纲奋勇督军进击,中鸟枪而殁于战阵,其甘蹈艰危、惟忠生勇,为国捐躯,朕心痛之。近日闻有人称佟国纲之死,为索额图所害,此言荒谬,散播流言之人,居心叵测,朕深恶之!”
话音一落,满殿寂静,众人皆都措手不及,胤礽站在御座边上眼中迅速闪过震惊。直到半晌,索额图先行出列,痛哭谢恩:“奴才冤枉而不得自辩,痛苦难言,有皇上今日之语,奴才,奴才总算是……”说着哽咽不能成语。
直郡王阴沉地看着他,脸色便如活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众人皆都叫皇上这番话闹得晕乎乎的,下朝时还都不明所以。都许多日了,皇上都对此事一言不发,像是任其发展,加之前头又打压过了太子,不少人见风使舵都已折腾过一场了,现在却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极是维护太子与索额图,这倒是为何?
直郡王一路阴沉的走出宫,转头见身后十三阿哥走过来,十三阿哥颇为热情,一见他便笑着拱手见礼:“给大哥请安。”
直郡王轻笑了一声,还没等他开口,十三阿哥便笑呵呵道:“我等四哥呢,大哥见到他了么?”
直郡王心中一梗,声音有些僵硬:“刚见他往德母妃那去了。”
十三阿哥做恍然大悟状,口中连声道:“瞧我这记性,昨儿说好的在那碰面,然后与二哥喝酒呢。我先失陪。”说着也不等直郡王开口,便径自走了
直郡王见他这般态度敷衍,气了个绝倒,对着他洒然的背影冷哼一声,只盼你跟紧了老二和老四,能一直如此硬气。
八贝勒走了上来,见这情形眼中微微有些疑惑,老十三看似豪爽不羁,实则谨慎周到,除了老三,他对别人可都是客客气气的,没道理如此露骨啊。
他望向气哼哼的直郡王,心中疑惑不已,难不成二哥有什么整治大哥的万全法子了?
“八弟,你也看到了,这老十三,像什么话。”直郡王恨声道,面色气得铁青。八阿哥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直郡王性子急,最见不得人这般磨磨唧唧的,立即便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八阿哥迟疑片刻,看了看四下,见无人,便压低了声道:“皇阿玛会不会压根没想过废立,今日早朝,我在旁看着,皇阿玛对二哥还是很爱护的。”
直郡王脸色微凝,有些踟蹰,八阿哥与他一般心躁,要是不废黜太子,他们这些年便全白忙活了,其他兄弟倒也罢了,他们两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皇阿玛没这个心思,咱们便让他有,我就不信老二真千好万好,半点短处也没有!”直郡王铿然道,一次一次的磨,皇上现在没有废太子的心,时日久了就说不定了。
八贝勒似有所触,沉声应是。
另一边,十三阿哥在永和宫外见到了四贝勒,轻轻吁了口气,伪作怅然道:“这下怕要在大哥心上狠狠记上一笔了。”
四贝勒笑着拍了把他的脊背,道:“你还在乎这个?”
十三阿哥也笑了起来,转头看到永和宫那金光灿灿的门匾,微微敛下笑意道:“咱们先去给德母妃请安,然后换个地方说话。”
四贝勒摇了摇头,淡漠道:“不必进去了,直接去你那吧。”
十三阿哥见他语气坚定,便不勉强,两人直往阿哥所去。
“照皇阿玛的意思,到了年末,你就也能搬出宫去了。”四贝勒坐了下来,瞧了瞧这四处的摆设。阿哥们的居所格局都差不多,他那时的住处也是这般布置,四贝勒收回目光,笑着道:“趁着二哥分掌着吏部,我在工部,你快说瞧上了哪块地,我们趁早给你挪出款子来。”
十三阿哥摆摆手道:“这些事我是没讲究的,皇阿玛给了哪就哪,与我也没什么不同。”他见四贝勒嘴边含着笑意,难得的犹豫起来,低声道:“四哥的抱负应当不止如今的一点,我起初还以为……倒是没想到你能与二哥这般好的。”
四贝勒淡然笑道:“我的抱负也不止那个位置才能施展的——二哥要是平稳,我就不作他想,二哥若是下来了,那我再去争一争。”
这算是给他交了底了,十三阿哥默了片刻,随即爽快的笑道:“也是,二哥要是成了,咱们兄弟几个都好好的,换了大哥,能容得下几个?”
“所以要激一激他。他这人从小便自视甚高,以为皇阿玛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可除开太子,论母家出身,他不如十弟,论才华,他不如三弟,论得宠,他不如十四弟,要让他知道怎么也轮不上他,就能自乱阵脚了。”四贝勒道。
让直郡王这般一点一点的磨,说不准真能惹出个好歹来,不如快刀斩乱麻。
十三阿哥亦以为然,只是:“这话,该让谁去传?”
四贝勒显出高深之态,道:“年羹尧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年羹尧有了新作用。
关于六阿哥胤祚这名字取的……真的一点都想不明白老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这不是把一小孩放外面去给人做靶子么?所以六阿哥不负众望的早早的去了。
☆、第四十八章
年羹尧虽已转投四贝勒门下,不过,明面上依旧是八贝勒府的人。
谋划多年,十余年来直郡王一直以为只要拉太子下来,储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如今却有个人来告诉他,即便没了胤礽,皇上也不会立你做太子。年羹尧是聪明人,适当的将四贝勒交代之语加以扩充,特特避开了八贝勒,私底下与直郡王道:“即便没了太子爷,圣意也未必属意郡王,大清朝素来便讲究一个子以母贵,论出身,十爷乃是温僖贵妃之子,四爷为孝懿皇后养子,皆是身份贵重。当初皇上跳过生为皇长子的郡王您立了不过两岁的太子爷,便是因为太子爷生母尊贵,乃是元后嫡出。”
直郡王从未想过这一处,目露震惊,狠狠怔愣了半晌。年羹尧察言观色,战战兢兢的将自己因前篇话的尴尬处境圆了起来。直郡王此时却哪有功夫心思去理会他,摆摆手就让他赶紧退下去。
年羹尧退出两步,停顿了片刻,转回头来道:“臣这些年瞧着,皇上对太子行事并无实在的不满,皇上,还是很护着太子爷的。”
直郡王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他扶着椅背,一人坐在书房中,好容易从那如黑云压境般的混乱中挣扎出来,细细回想这些年,皇阿玛虽然也对他委以重用,却不如从前那般与他亲近了,反观对老二,虽有告诫,但多是维护,便如之前佟国纲一事,皇阿玛对佟家向来看重,此次却连查证都没有,轻轻抬手便将索额图摘了出去。
直郡王再度心乱成麻,难道皇阿玛就真认定了老二?直郡王眼中深邃,他不信,帝王之心,向多疑,他不信老二就那么好,皇阿玛真能原谅他的任何事!
想到其他几个兄弟,直郡王又是烦乱不已。
皇阿玛对十弟多有关心,对十四弟倍加疼宠,对三弟与八弟也是青眼有加,却唯独极少单独召见他。
难道,在皇阿玛心中,他的才德当真匹不上他们?
康熙四十年,五月,内务府总管凌普私自截留御用贡品之事被数名御史联名弹劾,挪用贡品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奏疏中直言皇太子指使乳公凌普犯上不敬,康熙将那些奏折都收了下来。
四贝勒与十三阿哥暗中对视一眼,立即明了年羹尧已将那话传进了直郡王的耳中。直郡王是忍耐不住了。截留贡品是犯上的大不敬之罪,若是留着等到关键时刻再去插上一刀,皇太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现在就给捅出来了,至少还不致于太过被动。
胤礽立即自辩,御下不力他认了,但指使凌普截留贡品是绝对没有的事。
直郡王冷笑,步步紧逼:“没人给他做靠山,他能有胆子为此大逆不道之事?谁能相信?”众臣低声窃窃,十三阿哥眼中微带焦急,四贝勒上前道:“大哥此言未免太过绝对。难不成下头人有个什么,都是主子们的不是?”普天之下,贪官污吏何其多,难不成都是皇帝的过错?
四贝勒又道:“何况凌普这数年来极少面见太子。”
直郡王轻蔑笑道:“那又如何?凌普这内务府总管的位子可是因太子才有的,除了太子他还能听谁的?没太子指使,他怎敢擅专?”
不论如何辩解,皇太子与凌普的关系便是一个死结。数番激辩,直郡王一党便牢牢咬死了这点,四贝勒等人莫可奈何。胤礽高高立在御座边上瞧着,心下已经明白,诚然如这些人所说,凌普是不能背叛他的,这事应当是直郡王做了套子让凌普钻了进去。
康熙转头望向胤礽,胤礽心头一沉,微微垂首,漆黑的眸子深邃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沉声道:“凌普所为,儿臣着实不知。”幸亏早早的在凌普之事上做过铺垫,在康熙那儿已经备了案了,现在不致于太过被动。胤礽在心底庆幸。
康熙收回目光,扫视底下众臣,缓缓道:“皇太子,系朕躬亲抚养,伊久践青宫,克殚诚孝,笃守恪恭,朕素来欣慰;去年中,朕偶染疾病,胤礽朝夕侍朕左右,忧形于色,药饵必亲、寝膳必视,伊德令昭彰,朕深感动。今日,汝等中有人参劾凌普截留贡品,此事兴许可能,却非皇太子之暗中指使也。”
此话一落,直郡王如被雷击,不敢置信如此死局,如此犯上不敬之罪,皇上居然便不做任何查问,便将太子隔开,难道真如年羹尧所言,皇阿玛所属意之人唯胤礽?
他震惊失色,所有情绪便都显在了脸上,康熙威严的视线从他身上划过,眼中隐隐现出厌恶,转头对胤礽道:“尔自幼读书,深明大义,皆在朕眼中,尔处事谨慎,必然周到,朕不胜喜悦,故朕常在外,留尔稳坐朝事,朕无不放心;而今,尔日年长,却不如从前之克慎勤勉,多悠闲度日,待下过于宽松,致出今日之事,此尔之过也。”
胤礽侧身跪下,深深愧疚:“儿臣无能不孝,让皇阿玛操心了。”
皇太子一下跪,底下众人便也都跪了下来,直郡王愣愣的跪下,全然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心中反复的想着年羹尧那几句话,再抬头就见胤礽与皇帝父子情深,皇帝谆谆教诲,太子哀诉不孝,聆听圣言。
直郡王忽然觉得,不论他怎么努力,皇上都看不到,那把金黄无上的龙椅都不会属于他,年羹尧所言甚是,即便哪一日没了老二,下面还有十几个兄弟,皇阿玛不喜欢他,就不会予他再多。
前半生一直笃信坚定的信仰便被瞬息抽离,仿佛连同鲜血皮肉一同抽干了,剥落了一般,痛不堪言,直郡王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刻入掌心,心间不知是苦涩、是痛苦还是不甘,如浸了盐水的皮鞭,毫不留情的鞭笞他的灵魂。
他不想放弃!直郡王抬起头,眼底血红如浸透了鲜血,胤礽聆听完了教诲,直起身子,脊背刚硬笔挺,玄黄的太子团龙锦袍穿在他的身上,尊贵无比,他眉眼疏朗,嘴角微抿,如一个天之骄子,生来便有人把什么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任他选择。
他不服!凭什么胤礽能做太子,他就不行,他差了胤礽什么?
康熙二十九年,皇阿玛亲征葛尔丹,是他陪在皇阿玛身边,指挥战事,恪尽职守,而胤礽轻轻松松坐镇京城,到战事一毕,他的艰苦作战无人提起,因伯王福全一事反被人骂做冷血无德,不敬长辈——人人眼中看到的都是皇太子监国,为政宽大。
康熙三十五年,皇阿玛再度亲征,他参赞军机,领前锋营出战,身先士卒,不顾生死,立下赫赫大功,而如此光辉的荣耀,在胤礽率众往诺海河塑地方面圣,便被皇阿玛一句“皇太子乃极孝顺之人,想是见花鸟鱼兽,怜惜朕于沙卤边陲之劳苦耳”,全掩盖了下去,人人的眼中只有他的仁弱笃孝。
这样的事还有许许多多。
小的时候,一同在书房听师傅讲经,师傅们眼中看到的永远是聪明天纵的皇太子,皇阿玛来考究学问,也永远都将胤礽放在前面。明明他学的比胤礽好,明明的比胤礽早拉开弓,早射中靶子,明明他比胤礽更擅骑猎,可人们的眼中永远只有被皇太子光环笼罩的胤礽。
凭什么?!就凭他是皇太子?那为什么他不能是皇太子,他不能为国之储二,他比胤礽,差在哪了?除了一个出身显赫的额娘,他又哪里比不上胤礽,他是皇长子,皇阿玛之前还有四子却都夭折了,让他成了皇长子,这便是天意!
天意如此,谁敢逆天而行!
直郡王双目赤红,沈垂着头,逐渐的平稳自己的剧烈波动的心绪,松开硬如铁石的拳头,待那声威严的“平身”传来,他站起身,面上温润清朗,竟还隐着微微可亲的笑意,上前道:“二弟性仁弱,素率直无矫饰,儿臣也不信他会行如此大不敬之事,只是此事巨大,儿臣一时心乱说错了话,请皇阿玛恕罪。”
殿上众人皆都讶然,康熙亦是奇怪,他淡淡点了点头道:“你能知错改过,便是好的,朕心甚慰。”
“谢皇阿玛。”直郡王面露感激,深深下拜。
胤礽深感疑惑,对投来善意目光的直郡王和善一笑,此举在外人眼中大有一笑泯恩仇之意。
下了朝,十三阿哥直言不讳道:“大哥又想搞什么?二哥你得小心提防着。”
胤礽笑:“就不兴他忽然要与我言和了?”
十三阿哥翻了个白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回他没得逞,我看他气的很,恐怕是想到更恶毒的招数了,否则那对得他今儿这番唱作俱佳。”
胤礽抿唇不语,幽深的眸中闪过深思。
凌普一事,让胤礽极为警惕起来,自上回康熙敲打了他后,他就少与溪则说政事,溪则亦多忍着不问。
凌普一事却非同寻常,不知哪个多嘴的在溪则面前学了嘴,溪则顿时惶惑不已。
截留贡品之事却有发生,却是在康熙四十七年,之后不久便是一废太子,而眼下才康熙四十年,历史的轨迹已全然改变,面目全非。
这便意味着,她所知道的已不能再帮上忙,更意味着前路如何,已是烟雾弥漫,她寻不见一点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