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是知道了!”
也就是说,徐阶可能已经动过手了,但是从余三田现在还好好坐在尤溪县看来,徐阶虽然动了手却没撼倒他!这个势力原来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得多啊!竟然连徐阶都对付不了他们!
不过,看来徐阶也没有全输,要不然今天死的就不是六只家禽家畜,而是李家的满门了!
“唉——”
李彦直叹了一口,回屋读书去了。他又等了两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便再也坐不住了。
“徐师当日要我不再过问此事,是担心泄露了机密,我会被人坑害。但现在看来,机密已经泄露了。我还是得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不过,他也不敢就去找徐阶,而是在李刚的陪同下,到南平去拜访郑庆云。
郑庆云曾经来过他家,作为晚辈,他上门去回访一次,也是应该。郑庆云这一年已届不惑之年,可四十岁了还是个愤中!当年大议礼时因和皇帝对着干的脾气,到现在还没消散!听说李家的遭遇之后,竟是气得破口大骂,连称要帮他出头,还他家一个公道。
李彦直道:“还我小家之公道,何如还延平一府之大家公道!”
郑庆云听了不禁动容,心道:“不想你一个小小孩童,竟有如此胸襟!这可比做好几篇诗文可贵百倍了!怪不得华亭(徐阶)如此看得起你!”
他之前对李彦直青眼有加,有一多半是因为徐阶的拜托,至此方是真心喜欢这个小童,却又叹息道:“华亭他也是没办法啊!”
原来那日李彦直走后,徐阶便召集部属,商量对策。他到达延平之后,曾“日断百案、独清积弊”,料理了本府积留多年的陈案、旧案,建立了偌大的威名,又清理掉了一批推官衙门的恶吏,树立起了他在延平的权威!也正因此,延平府官私势力都对他甚是忌惮,不敢轻易捋他的虎须!就连对受他庇护的李彦直也不敢妄动!余三田等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徐阶离任之后再慢慢整李家!
可即便如此,在清查盗矿一事上,徐阶还是遇到了简直无法解决的阻力!延平府上下各级官吏,但凡有点实权的,哪个没和矿贼们有勾结?哪个没收到过孝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官场也是一种变相了的市场经济啊!何况徐阶要清理盗矿积弊,从长远来说就是要断各级大小官吏的财路!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没人肯因为徐阶先前所建立的威严而退步!
正是:此时退一步,以后没财路!
可是徐阶的地位摆在那里,他要干这件事情那也是名正言顺,连知府也不好当面压他,所以大家就祭起了官场的又一件法宝:拖!我们惹你不起,拖总能把你拖死!拖到你离任了,大家彼此干净!要调查?哦,行,查无实据。要抓人?查无实据抓什么人啊!徐阶要干别的事情,也找不到执行的人去办!他虽然是本府的司法长官,手头有大明律,可没人执行的大明律,和一堆废纸也没区别!
总之从推官衙门到知府衙门,到各级县衙门,乃至深入到里甲、乡老,大家都被绑在一条利益链上,都和徐阶对着干!徐阶的命令出不了推官衙门,就像一个人只剩下一个大脑一张嘴,手脚却都瘫痪了,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啊!
郑庆云在跟李彦直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一边说一边骂,愤怒得不行,但李彦直在来这里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时听了反而没什么愤怒,只是想:“看这情形,和五百年后有什么两样?这经过五百年时代变迁,尤其是经过西力东渐后的两次大破坏,这恶瘤却仍然能存活,可见它有多么的顽强!看来!我真要在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得改变一下方法才行!”
李彦直不知道,此刻的徐阶的思想状态竟和他出奇的相似!后者活了三十年,读了二十几年的圣贤书,但到今日才深深地体验到孔子那句话的真谛:“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可是在大道不行的现实世界中,一个有抱负的人,又该如何来面对它?
“空知虚理,何益于世?”徐阶在推官衙门里敲着卷宗,喃喃自语:“即事即学,即政即学,唯有如此,方是知行合一!”
“必须寻找另外一种力量!”告别郑庆云时,李彦直心想:“不从仕途上出身没出路,但只靠士林本身,这个朝廷无论如何也没法实现自己对自己的颠覆!”
两个心理年龄差不多的人,同在这东南僻壤中,完成了他们最重要的思想转变。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十四 溪边谁家儿女?
李彦直离开的时候,郑庆云还特地让他坐自己的轿子回去,吩咐了轿夫对李公子要好生伺候。
看看就要到尤溪,李彦直忽想:“这件事情,还是要找徐师商量一下,或许能帮他出个主意。”便让大哥先回家保平安,“我另有一点事情要去办。”
李刚不肯,怕他出事。
李彦直笑道:“我坐着郑老爷的轿子呢,能出什么事情。”
李刚想想也是,就回去了。
李彦直对轿夫头道:“劳烦折回,我要去一趟府城。”
因有家主吩咐在先,轿夫们不敢拒绝,就将他往回抬,走出数里,忽有十几个面涂彩料的壮汉拥了过来!延平多是山路,出城所用的轿子与两京、江南的轿子不同,基本上就是一张大藤椅绑在结实的竹竿上,这样的轿子比较轻便,能走山路,但也因此没有轿顶、轿帘之类,李彦直一见对面这群人气势汹汹之状,便知要糟,然而狭路相逢,哪里来得及闪避?
那轿夫头也看出了不妥,大喝道:“你们干什么,没见这个‘郑’字么!进士老爷的轿子也敢冲撞?”
那群人听到“进士老爷”四字略一犹豫,但领头的已叫道:“我们不是找进士老爷,是找这臭小子!识相的就别碍着大爷们做事!”说着便有七八个人拦住轿夫,那领头的带着其他人将李彦直从轿子上扯了下来,拖出数里,将他的头浸在溪水中,如是再三,每次都是在李彦直淹死的边缘才拉他上来,等李彦直已经被整得喘不过气来,那带头的方道:“小子!若是还怕死,就记清楚了!老爷们忍了你三回,没第四次了!”说着便扬长而去。
李彦直这时才七岁,若是这群壮汉拳打脚踢,没两下他便得送命!所以路上这些壮汉只是拖着叫他吃苦头,并没打他,李彦直身经此劫,却想:“他们不敢打我,想必是上头叮嘱了,只是要吓吓我。哼!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们心虚!”
坐在地上,举目四望,见自己所在之处乃是一条溪边小路,四周颇为荒凉,也不知是哪里,但料来离尤溪不远,心道:“怎么办?是要在这里等郑家的轿夫们来寻我,还是自己找路?”
此时天色已昏,荒郊的林木草丛间偶尔沙沙作响,也不知是风动还是兽动,但李彦直的心肯定是动了——他害怕啊!毕竟这副皮相只有七岁,若这时冒出一头狼来,他连逃都未必逃得掉!
正仓皇间,忽闻不远处有人唱歌,歌声自远而近,却是一个坐在轿子上的女郎,那女郎约有十七八岁,穿着汉家女子衣服,却戴着山哈人特有的斗笠,眉毛淡淡,鼻子秀巧,甚是可人。李彦直蹲在路边的草丛上,一时看得什么都忘了。
那轿子来到李彦直身边时,轿子的女郎见荒山野岭间忽然出现一个小孩,有些奇怪,就命轿夫停下,问李彦直:“小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却是山哈话。
李彦直正要回答,忽然瞥见轿子的一段垂直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个“余”字,又画了一大一小两条蛇,正是余三田他们家的标志,心中盘算起来,便没回答。
那女郎以为他听不懂山哈话,就又用福建话问了一句:“小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家的大人呢?”
李彦直听了,蓦地哇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揉着眼睛,不知是否小孩子的泪腺比较发达,只揉了几揉,眼泪便啪啪啪往下掉——这是李彦直哭功之入门。
他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脸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上滴着水珠,眼睛里透着灵光,甚是可爱,可爱的人一哭,那便大见可怜!那女郎不忍,赶紧从轿子中跳了下来,搂住了他呵护着,道:“别哭别哭,有姐姐呢,别哭别哭,跟姐姐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李彦直哭道:“那天我跟叔叔正在走路,忽然冲出一堆人来,打我们,拖了我到这里……哇……哇……”
女郎又哄了他好久,李彦直才继续说:“后来我一路老哭,他们就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叫我别哭,要不又要按我的头进水里……”
他的头发和两肩的衣服都湿了,那女郎见了,便猜是歹人将这孩子浸在水里威胁他,不禁又是气愤,又是怜爱,亲了亲李彦直问:“那你家的大人呢?”
李彦直被她一亲,脸有些发热,赶紧用哭来掩饰,边哭边道:“不知道。他们把我抱走,抱了好远,我只看到叔叔他们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走了好几天了……先走路,后来坐船,后来又走路……”说着又哭。
那女郎听到这里,便猜这孩子是和家人失散了,而且失散的地方多半还不是在这附近,那留在这里等他的家人也没必要了。看看天色已晚,便对李彦直道:“来,先跟姐姐回去吧,回头姐姐再让人帮忙打听你家的事,好不好?”
李彦直是恨不得如此,却反而将身子缩了缩,一脸害怕的样子,那女郎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姐姐把你吃了?”忽然装作鬼脸叫道:“来啊!吃人的女老虎来啦!”
李彦直噗嗤一笑,说:“老虎只有公母,哪里有男女的啊?”
那女郎扯了扯他红通通的脸颊,笑道:“是啊是啊!你真聪明!”见他不怕了,就将他抱起来,坐到轿子上,到:“走吧。”
李彦直心道:“她不知是余三田的什么人。这番去若是就撞见余三田,可不好办。”便问:“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女郎道:“去我家。”
李彦直嘟着小嘴道:“可我要回家。”
女郎问:“你家在哪里?”
李彦直道:“我家在柳树巷。”
这个地名,可小得太过分了,再问哪里的柳树巷子,这孩子又说不出来,女郎无奈,只好道:“姐姐先带你回家,吃饱了睡足了,明天再带你去找你家人。”
李彦直又道:“可是,可是我害怕……”
女郎又装出个鬼脸来,嘟哝着装出猪声说道:“姐姐很吓人吗?”
李彦直见她逗自己就顺着她的意思笑了起来,说:“你不吓人,不过你家里有没有吓人的人啊?”
“嗯,我爹爹倒是挺吓人的。”女郎道:“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不和我住在一起,他起了新屋,纳了新老婆,嫌我碍着他……唉,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总之啊,姐姐家就姐姐和几个下人,不会吓着你的。”
李彦直一本正经地问:“那万一你那个吓人的爹爹回来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吃了我?”
女郎这次回是被他逗乐了,在轿子上笑得花枝招展,道:“不怕不怕,他要是来了,我就把你藏起来,不会被他找到你的。”
李彦直伸出自己的小指头,道:“一言为定哦。”
女郎便和他勾了勾指头,含笑道:“一言为定。”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十五 氤氲同浴嫣然笑
李彦直遇到的那个女郎,果然就是余三田的女儿,名叫苏眉,这些自是路上李彦直旁敲侧击问到的。当余苏眉问起他的名字,他就随口杜撰,说自己叫“小寅”——寅是地支第三位,正是他的排行。
轿子朝尤溪走去,天黑之前到了一处旧宅,宅子虽旧,但建造得十分牢固,一共两进五间,地方倒也宽敞,旁有小溪流过,两个仆妇正在溪边忙着淘米,见到那女郎,都叫:“小姐相亲回来了!”
余苏眉听了薄嗔道:“什么相亲!我是去外婆家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不肯饶她,故意道:“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是老爷带了小姐去沙县和王家少爷相亲吗?”说着便和旁边那婆子一起抿着嘴笑。
李彦直故作天真地问:“姐姐要成亲了啊?”
“别听他们乱讲!那个姓王的我才不嫁呢!”余苏眉道:“别说这些了,小寅,姐姐先安顿了你再说。”跟着又先和同住的人——包括两个老婆子、一个老仆、一个丫鬟说了这个小孩子的来历,至于那四个既给她当轿夫又给她作护院的仆役则是在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余苏眉被李彦直误导,以为他或许是百里外某个县城里被拐到这附近的孩子,料来要找到他的家人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便想先收留他,直到找着他的家人。她对聪明伶俐的小寅也是真心喜欢,带了李彦直到前后两进房屋看了,要让他睡柴房或者跟下人睡在一起都舍不得的,那间主人房是余三田的,他平时虽不住在这里,但也锁了起来不让进去,虽然还有一间客房,但空落落的,余苏眉怕李彦直夜里害怕,就说:“要不今晚你就先跟姐姐睡吧。”
李彦直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提议,啊了一声,脸有些红,说:“这……不太好吧……”
余苏眉反而奇怪:“怎么?”
李彦直说:“男女有别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旁边的老仆、婆子一起大笑起来,都道:“什么男女有别,你再过十年来说这话也不迟!”
李彦直怕再推会惹他们起疑心,就答应了。
余苏眉笑道:“那就这样吧。周妈!快些做饭吧,我们都饿了!还有,记得烧水,坐了一天的轿子,身上都是沙土,待会要好好洗个澡。还有,要是我爹爹来了,别跟他说这孩子的事,你们知道,他不喜欢别家的好男孩。”说着带李彦直进了自己的闺房。
余三田虽然没住在这里,但对这个女儿也真不错,闺房里摆满了各种饰品,衣柜又高又大,其它摆放各种物件的箱笼足足有七八个,床更是布置得花团锦簇,只是都太花了,甚见暴发户气息。晚间吃饭也是有鱼有肉,李彦直在家时,爹妈兄长虽然特别关照他,但也只是让他能吃饱而已,顿顿都是咸菜、杂粮,只有考试前后才有米饭吃。这时陡然开荤,肠胃自然大畅!
吃完了东西,余苏眉便去搜箱底,找到了几件衣服来给李彦直比了比,挑出一件合适的递给他说:“这是我小时候爹爹让我扮男孩子玩时穿的,幸好还在。来,洗澡去!”
澡间却是一个独立的屋子,陈设虽然简单,但布置得颇为温馨,有一块木屏风将澡间隔成两截,里截放着一个直径五尺、高五尺五的大浴桶,桶侧还附着一个小梯子,桶里已经放着二三尺深的热水。
李彦直也不客气,说:“苏眉姐姐,那我就下去洗了。”
余苏眉道:“行。”
浴桶旁边有个木架子,李彦直便将衣服挂在上面,爬着桶梯到桶沿,伸脚试了试水,觉得是一种可以承受的滚烫,便溜进了水中,大叫了一声:“哇!”
余苏眉在木屏风那边问:“怎么了?”
“热啊!烫啊!”李彦直叫道:“不过烫得舒服。”
余苏眉笑了一笑,说:“是么?”
李彦直享受着滚烫包着自己的感觉,身体的疲劳渐去,心里忖着:“余三田虽然不住在这里,但这栋老宅或许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尤其是那间锁起来的主房,不知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正自沉思,忽听轧轧之微响,似是有人爬梯,而且这声音离得好近!似乎就在自己的头顶,李彦直抬头一看时,不由得整个人愣住了!
原来余苏眉已经脱尽了衣服,也走上了桶梯,油灯昏黄,水汽氤氲,但因离得甚近,连体香也隐约可闻,那玲珑的曲线与秀巧的身体自然更是一览无遗!
李彦直的上辈子也算一个正经人,却也是个正常的青年,这时望着余苏眉,整个人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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