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知县,并非天天都坐在衙门里等升堂,一般是逢三、六、九日放告,案件少的地方或遇上个懒一点的知县,甚至是每个月逢初二、十六才放告。若在农忙时节,为了不妨农时,有时候还会止讼几个月——若遇到这种情况,百姓们就算想告状也得等了。
这日初九,尤溪知县升堂,出放告牌,众原告捧着状纸依次递进县衙,状纸递进去后,由承发房的吏员接下挂号,轮到李彦直时,知县往下面一望,见到一个小孩,先是一愣,跟着便认出了是李彦直,讶异道:“怎么是你!出什么事情了?”
李彦直便递上了状纸,叫冤道:“请恩师大老爷给学生伸冤!”
知县便优先看他的状纸,见写的是:
本县溪前村李哲,有父李大树,年四十一岁,本月初六亥时,与同里余三田为矿事相争,被其执拿棍棒将父腿打有斜伤一处,长三寸,阔两寸,青色,骨破,恐残,背心打有横伤一处,红色,见今着床不食。乡人吴牛李大傻见证。为此抬扶到官,伏乞相看,案候保辜,责令本犯寻医调治。上告。
这状纸的格式有严格的标准,除了年月日事要写明之外,在每一个细节上只许用几个字都有硬性规定,因此通常无法将案情描述清楚,知县看过后便叫李彦直上前,道:“你才县试得中,怎么就出这事?”
李彦直伏地哭道:“学生蒙大人青眼,县试得中,满心欢喜,回家报贺,不想一回家门,便遇家父被乡里恶霸打断右腿,学生见家父得此飞来横祸,心如刀绞,恨不能代父受此伤痛。更令学生痛恨者,乃是犯人事后全无悔改之心,亦无致歉之意,更不伏乡老调停,故此无法,只好将一纸状书告到县衙,伏请父母大人为学生伸冤,惩治此鱼肉乡里之恶霸,还家父一个公道,还本乡一个太平!”
知县听完他的哭诉,心下哀戚,大怒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意我治下竟还有这等土豪!”当即便签押信牌,命人去拘被告来审。
捕快领了信牌,才出县衙大门,就被一个弓兵拦住,小声道:“这个余三田的名字,我似乎听过,你最好先到王坤那里走一趟,或许能弄到点好处。”
王坤是户房的典吏,那捕快一听,便走后门,先到户房来,见王坤正在办公,叫了声“王公”,上前悄悄将信牌给他看了,王坤一见骇了一跳,小声道:“先拖一拖,我这就去见大人!”
那捕快道:“只怕王公你摆不平大人时,我这边又过了时限,不免……”
王坤便摸出一锭银子来,塞到他手里,又道:“这余三田是个大主顾,回头知道此事,一定另有孝敬。”
那捕快这才笑了起来,小声道:“原告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人小鬼大,又才被知县老爷录取过了县试,如今是恩师学生叫得亲热呢!”他得了银子便卖消息,这叫有来有往。
王坤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是那个什么小神童了。哼哼!在此事上,别说是个才考过县试的白丁,就算是个举人秀才,也得栽!”说着取了样东西,就来寻知县,到后堂来时,见知县正陪一个小孩喝茶,他在屏风后咳嗽一声。
知县眼光一扫,见到了他,便对那小孩道:“且坐。”自己到后面来,问王坤:“怎么?”
王坤道:“大人,有件急事,要请你批复。”
知县皱了皱眉,不甚乐意,但见王坤那样子不像没事找事,便走出来对那小孩——也就是李彦直——道:“你且回去等消息。明日那土豪拘到,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彦直拜谢去了,王坤这才出来,叫道:“大人!这余三田不能拘啊!”
“不能拘?”知县冷笑道:“这尤溪境内,有谁是我不能拘的?”
王坤道:“他就是不能拘啊!”
知县道:“他可是有功名?”
王坤道:“没有。”
知县道:“那莫非是你亲戚?”
王坤道:“也不是。”
知县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拘的!”
王坤便袖出一本小册子来,翻出一个数字给知县看,那个数字之前,写着:“溪后”二字,知县看了道:“这是做什么?”王坤道:“这是余三田给大人的孝敬啊!大人到任以来,但逢年节,他都未曾缺过啊。”
知县再将那小册子看了一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他是银……”便没说下去,王坤已经点了点头,知县道:“怎么不早说!”顿了顿,又道:“我刚才已经签发了拘押信牌,你赶快去追回来!”
王坤道:“是!我这就去!”忽又停步道:“那这件案子……”
知县道:“你快去追回信牌,其它的不用你管!”
王坤领了命令,快步出门,到了外头却停了下来,只听里面知县又叫来一个皂隶,道:“你到刑房走一趟,让刑房把原告李哲的那个案子销了。还有,吩咐门子,姓李那孩子以后再来就给我挡在门外,我不见他。去!”王坤听了,脸上绽开了笑容,踱步回户房去了。
先前那个奉命去溪后村拘押余三田的捕快还在那里等着,见到他问:“怎么样了?”
王坤笑道:“还能怎么样?你到外头溜达一圈,就可以回去交回信牌了。”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十 安心读书作甚?
李彦直一家在陆秀才的院子等了两天也没一点动静,明明说好了第二天余三田就拘押过来的,但到第三天了还不见人影,李彦直再往县衙去打探消息时却被挡在门外。
“大人身体欠安,请回吧。”
门子很客气,一种冷漠的客气!
“事情要糟糕!”
李彦直敏锐起来,回到陆秀才家后便请陆秀才帮忙拉拉线,陆秀才也觉得不妙,便出去走动走动,回来时满脸的惊讶,叫道:“你们要告的余三田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是一个恶霸!”李刚说。
“只是一个恶霸吗?”陆秀才有些不满地说:“只怕没那么简单!我刚才往县衙去,没见到老父母(知县),但礼房的攒典却偷空来警告我,要我小心!他还要我跟你说,”陆秀才转向李彦直:“这件事情别闹下去了,再闹下去,你的功名只怕难取!”
李大树一听慌了!虽然他被打断了一条腿,到现在还在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余三田的轻蔑与侮辱更是让人难以忍受,但一听说可能会误了儿子的功名,他马上就投降了:“别!别!陆先生,你可千万跟老爷们说说,我们是乡下人,不懂事,请他万万海涵,千万别害我们家三仔啊!”
陆秀才脸上的不悦犹未散,说道:“你们啊,以后做事之前最好先打听清楚!要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又对李彦直道:“至于你,还是回家老老实实地读书,别再闹事了!”
李大树慌忙应是,李彦直也为之黯然。不过他黯然的不是自己的失败,而是为眼前这位陆秀才叹息,他想:“一个人境界的高低决定了他成就的大小,这话果然没错!这位陆秀才,他的境界也就如此而已!我做这件事为的是什么,他竟半点也摸不透!此事为名利场之关键!牵涉到的还不止是我一个人!岂是报仇这么简单!”
不过,当前的形势依然是李大树带了李刚李彦直以及几个本来要来作证的后生,灰溜溜地逃出了尤溪县城,他们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却连张驼子也没来相送。
对于这些市井之徒的人情冷暖,李彦直却没怎么放在心上。走在山道上,他反省着:“一招不慎,差点满盘皆输!”
他的智慧绝非一个早熟的七岁孩童所能有,不过上辈子毕竟只是一个只在体制外围观察而没在官场里混过的人,因此他的谋虑还不够严密。
“不过,我还没全输!”
回到家,李彦直他娘听说官司无疾而终,不免郁郁,她看着门前那棵徐阶曾坐在下面赏月的大树,忽然说:“啊!对了!我们可以去找推官大人!”
李刚一听也蠢蠢欲动了,而李大树则有些担心,说:“行不行的?他会理我们吗?”
“徐大人不会管这事的。”李彦直说:“而且我们以后最好别在外人面前提起他。”
“为什么?”李刚问。
“因为要避嫌!”李彦直说:“我和他只是诗文论交,他不会喜欢我到处和人说与他有交情,那样他会觉得我是在利用他。若是被他听到,说不定还会大大地恼火。”
李大树和李刚对士林的事情一点也不懂,李彦直怎么说,他们也就怎么听,听完了李大树连连叮嘱:“要是这样,那以后千万别提推官大人的事情了!要是得罪了推官大人,他在三仔考试的事情上卡上一卡……那可就坏了!总之,干什么都好,千万别误了三仔考试的事情!”又转头对李彦直道:“三仔,快读书去!以后家里的事情你都不要管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就去读书了。
李大树家从县城回来当天,他们告状失败的消息就传遍了溪前村,之前起事轰闹过的村民,胆小的都岌岌自危,余三田那边则是变本加厉地横行起来!
回村后的第二天,便有一伙人冲进老李家,把他们家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猪被放跑了,鸡鸭到处乱飞,反抗的李刚被按到在地拳脚相加,他娘则抱着李彦直的两个弟弟缩在一旁,李大树躺在病榻上,大叫着:“住手!住手!”
只有李彦直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对于这个结果,他昨天回来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你们干什么!”
吴牛、贾郎中等一帮人冲了过来,救出了李刚,而那帮人见到他们才有所收敛,但仍然蛮横。
屋内是那帮乡间流氓和吴牛李刚等的对峙,屋外还有一大群的看客,那帮流氓看看也砸得差不多了,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对看客们说: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榜样!”
跟着又怒吼: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想学学他们啊!”
看客们这才都吓跑了。
经过这么一闹,真是家不成家了,虽然有吴牛等帮忙收拾,但这个本来就简陋的家却已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了。
哦,不是,还有一件,就是李彦直坐着的那张小凳子。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屋子静了下来。
当李刚还在那里愤愤不平,他娘和两个小儿子在那里低声默泣时,悲郁的李大树却见到李彦直静静地坐在屋角,坐在他那张小板凳上,拿着一本被撕成了三截的《集注》在那里读。
“好,好,好!”李大树双目含泪地说,心里的郁闷也舒散了不少,因为他看到了希望!
“好什么啊!”他老婆有些埋怨地说。
“你看看。”李大树往李彦直那一指,然后他老婆和他的大儿子也就都注意到了李彦直平静的神态,注意到了他在这当口居然还有心情读书!
“忍一忍吧!”李大树的声音虽然低,却充满了力量:“只要三仔考上了功名,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几乎与此同时,余三田正和他的爪牙们商议着接下来的大计!
“这件事,来得太及时了!”余荣祥微笑着说:“真没想到李家居然还敢闹上县衙!不过这么一闹也好,正好让十里八乡的人看清楚尤溪是谁的天下!”
余三田笑了笑,对目前事态的发展也很满意。这次李家竟敢闹上县衙,本来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让他更加确定了他所依托的关系网有多么的牢固!事后他的行动也算迅疾,不但立刻给尤溪县各个环节补上了厚礼,而且还派人埋伏在前往延平府城的道路上,以防李家越级上告。
幸好,李家的人没有继续闹下去的意思,或许是吓怕了,或许是“识时务”了,总之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让余三田很满意。
“李家的人不足为虑,不过……”余荣祥道:“他家那个小神童,却有些麻烦,万一让他考上了秀才……”
“他考不上的!”余三田笑道:“我可不止在路上埋伏了人而已。这次的府试,他就算参加了,我也保证他名落孙山!就算他下次、下下次再参加,我也有办法让他过不了!神童?哈哈,我也不杀他,也不打他,免得让人说我连妇孺都不放过。我就让他去考!压他个十年,叫他连输了十阵,看他还怎么神!”
“不排除这个障碍,是很难安心考科举的。”眼睛看着《集注》,但李彦直的心思却不在《集注》上:“我在八股文上并没有过人的天赋,现在能被称为神童,那是和别的小孩子相比,但三五年后,我就会慢慢被同龄人中的聪慧者追上,就算再怎么努力,由于天赋所限,十年之后也未必能成为此中的绝顶高手。所以我要走科举的道路,不能只靠在八股文上的‘真才实学’,必须得有幕后势力的支持才行。摆平余三田,则是我要迈出的第一步!这个险值得去冒,也必须冒!”
“而且,此事如果能够成功,对那个人也会有不小的好处。而他的支持,就是我现阶段最大的筹码!这次若能与他合作成功,我和他的师生关系,便会一举敲定!”
李彦直将心神从万里之外收回,落在眼前的《四书集注》残本上,几行字映入他的眼帘:“知止而有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这是《大学》里的几句话。
忽然之间,李彦直发现自己读的这些书除了能帮自己考上科举之外,其中确实隐含着行千年而无怠的深理!
“老祖宗的智慧,还是不能小觑啊!以前我竟视而不见,真是愚不可及!”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十一 不为府试
将李家彻底打压下来以后,余三田在乡里就横行得更厉害了!乡里三老已经被完全架空,他一句话放出去,就有半个尤溪县的氓流响应!不但本县本乡的平民深受其苦,甚至连官矿他也要插上一手!
大明政府采矿,通常是指标制采矿。什么叫指标制?就是皇帝听说哪个地方有矿产,就派个太监去监矿,并下达一个指标,比如要一年上交两万两白银,只要督矿太监能够完成这个指标就行,至于具体如何执行皇帝就不管了。如果被皇帝相中的这个地方矿藏丰富,年产量不止两万两,那么多出来的部分,自然就落入了督矿太监和各级官吏的腰包。但万一这个矿藏其实没皇帝预料中那么丰富,一年辛苦下来也只开出五千两白银,那怎么办呢?那不管!总之你要把这两万两白银凑齐,矿产量不够,就在地方上摊派——这样做的结果是常常搞到矿藏所在地民不聊生。
因此开矿这样一件本该对国家的经济发展大有稗益的好事,就被官僚体制硬生生扭成一件扰民害国的祸事!
幸好,延平这个地方,别的没有,矿藏还算丰富,在完成皇帝下达的指标之余,还剩下好大的一块供各级官吏贪污!而现在,不但督矿太监、各级官吏在这条利益链上下其手,连黑道势力也介入了!
李彦直自觉醒后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他人就住在尤溪,父兄就在矿场里工作,以他对经济行为的敏感度,自是一早就洞悉了这其中的重弊!其实不止他,就是各级官吏对此也都清楚,可他们知道归知道,却没人愿意来管!为什么呢?第一,因为麻烦;第二,因为没必要!
在任何时代,私营机构的效率,似乎总要比公营机构来得高。官矿霸占的矿脉虽好,但官矿矿场里的矿工,辛苦多多,收益却只有那么一丁点,而且又没有激励机制,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所以人人都干得没什么积极性,反正银子挖出来后也不是自己的。而地方恶霸所掌握的私矿,虽然矿脉较差,但他们的运作却更加灵活,因此效益竟常常比官矿还好!
当然,这些矿霸也很会做人,挖出十两银子来,总有几两银子会孝敬到各级官吏手上!延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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