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复礼听到这里一愕,道:“澎湖巡检司?三公子你是巡海官?”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
“我怎么不是巡海官?”李彦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国之王,也均是我大明天子之臣!澎湖大员,本我中华旧疆!我本是举人,在县令不管的乡里就有守土之责!这次又是禀明了都司出巡东海,怎么不是巡海官?至于澎湖,这里本来就是我中华旧地,官署只是暂时废弃而已,现在有必要了就重建,这又有什么好讶异的?”
卢复礼哦了一声,觉得这样说也没错。在明代,由于进士一般是在外做官,所以举人便是地方上最重要的乡贤,在地方官员没有正式介入的领域内,举人便是地方庶务约定俗成的领袖,具有半官方的权威,在大中华地区,举人的这种社会地位经过上百年的强化早已深入民心,当初蔡大路等寨主之所以那么快就归顺李彦直,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李彦直见卢复礼被自己说服,才继续道:“我是巡海官,你就是巡海官的部属!是这一带海域理所当然的管理者!见到了那些佛郎机人,你不要客气!就责问他们——要疾言厉色地责问——为何要在我们澎湖巡检司这里开炮!你不管他怎么回答,总之他强硬也好,示弱也好,你都要求他们赶紧放下武器,随你来澎湖湾谢罪,接受孝廉老爷——也就是我——的审问。”
卢复礼一怔,道:“他们要是不肯怎么办?”
“他们当然不会干的!但你别管他们的态度!只要按照我说的我行我素,效果会更好!”李彦直道:“这时他们若是语气见软,那就是被我们吓住了。就算语气还强硬,只要没有为难你,其实也是摸不透我们的虚实。那时候,你就可以将话讲活一点,给他们个台阶下。只是他们定要从你口中探听湾内虚实,那时你就要注意了,不要把我们的兵力说得太强,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吹牛,但也不用示弱。你就按我们是一个千户所的规模来描述就可以了——千户所的建制,你该知道吧?”
卢复礼道:“知道。”
“嗯。”李彦直道:“若事情进展到这里,我料来结果不过几种,一是他们把你扣押起来,一是杀了你不顾一切冲过来,但最有可能的,却还是放你回来,或者是派个使者随你回来,提出他们的无礼要求。他们提什么要求你不要管,除非是他们真的答应投降缴械,否则你不用理睬他们,只要露出‘我们孝廉老爷不可能答应你们’的意态就可以了。之后仍可顺他们的意思,或自己回来,或将他们的使者带回来。但回来只能坐小船,人数不能超过十人!否则的话就得开战!回来时你要走吼门水道,到了吼门水道外就停船,我会派人在那里接你,并将那使者押进船舱中不让他沿途看到我们的虚实。都听明白了吗?”
卢复礼道:“都明白了。”
李彦直又要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才道:“好吧。去吧。一切小心。我教给你这些是怕你遇到我说的这些情况时不知如何应对,但若是碰上我没说的情况,那你就随机应变吧。总之一句话:放开了胆子干!不要害怕!就算办砸了也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呢!”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三十 克短之长
卢复礼出发之时,陈羽霆早开始干活了。
战时移民可是一项大工程,幸好澎湖乃是列岛,出门就是坐船。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和澎湖的居民打交道,彼此已建立了信任,组织起来便顺利得多,这时又遇到外敌,吉贝屿的遭遇让居民都害怕起来,数百户人家在二百多名壮丁的帮助下迅速集合到澎湖湾的东南出口,要从这里出海,绕过澎湖本岛前往大员。澎湖湾内部虽然动得厉害,但他们的行动都被白沙岛挡住了,因此佛郎机人竟未发觉!
虽然澎湖的居民不多,但若靠海上机兵团留在澎湖的运力,要运送这么多人也够呛——毕竟还要留下足够的船只作为疑兵挡在吼门水道之外呢。幸好澎湖地薄,居民在此单靠种植难以生存,所以家家户户都有渔船,渔夫们扶着老人,带着妻子,抱着孩子,只收拾了一些干粮和简单的财产便登船了——在这一带生活的人,也没什么财物可以带走,所以这次迁徙才显得更为容易。
可是还是有不少顽固的老人不愿意走,抱着那些衰朽枯陋的房子死活不愿意离开,幸亏陈羽霆耐心足,竟派人一一去劝说,哄着他们道:“只是去大员避一避,等孝廉老爷把那群佛郎机海盗都赶走了,还会回来的。”
也有实在住得比较深入、偏僻的,一时没法通知到,但蔡大路等认为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们要去找都难,番鬼要去找就更难了,料来不会受到骚扰,因此对这些散户的动员便作罢了。
李彦直带领一百机兵一直在白沙岛与西屿之间出没,日间驾船出海巡逻,夜里燃放火堆,做出种种动作,都是要佛郎机人不敢妄动。又派船出吼门水道了望,看卢复礼的去向。知道卢复礼的小船被接入佛郎机人的船队后,李彦直才略微放松了神经,暗道:“至少又多争取了一天时间。”
王晶凯道:“吴学长和王管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回音,不如我们先去沿海卫所求救吧。”
“一来一去的,那也未必来得及。”李彦直道:“再说,那些卫所官兵若有入海击贼的气概,这些佛郎机还敢在我们家门口横?”
卢复礼是傍晚进入佛郎机船队,当晚没动静,第二日、第三日也是一整天都没事。
到第三日傍晚,最后一批居民也登上了渔船后,李彦直又多放下了两分心,心想现在就算佛郎机人冲进来也不怕伤及无辜了。
他这才离开白沙岛,赶到澎湖湾东南,陈羽霆等正要登船,见到了他说道:“三公子,不如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澎湖陆地太小,海上若打不过,陆上又出了岔子的话,躲都没出躲!若海战失利之后再走,只怕海路会被截断。不如都到安平村去,等王牧民和平哥他们来回合了再说。”
蔡大路等也都劝道:“是啊,孝廉老爷,你是千金之躯,别在这里犯险。”
李彦直见蔡大路虽然这样劝说,他自己却在岸上站着,就问:“那你呢?”
“我不走!”蔡大路说:“我留在这里,弄出些动静,再拖他们一拖,若他们敢冲进来,我就在水道上暗礁中等着他们,蒲伊啊娘的!吉贝屿上有我一个姑姑呢!这会子多半已凶多吉少,那帮番鬼要是敢进湾来我一定拉几个下水,给我姑姑报仇!”
蔡三水本在李彦直身边,闻言就叫道:“爹,我也留下!”对李彦直道:“孝廉老爷,我留下!给你们断后!蒲伊啊母!要他们敢来,我也拖一个下水!”
几十个青壮年渔夫闻言都吼道:
“我也留下!”
“我也留下!”
“我也拖一个下水!”
陈羽霆愕然中,李彦直笑道:“那我也留下吧。我也来拖一个下水。我级别比你们高,拖的定是他们的头子”
蔡大路等以前见过的官吏,个个都惜命怕死,遇到战事都是躲在最安全的后方“指挥若定”,这时见李彦直有机会走有理由走却不走,都惊喜道:“孝廉老爷,你真是个好官啊!”
“我还不是官啦。”李彦直笑道:“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走的!我会留在这里,和大伙儿并肩作战!”
几百条汉子听了一起大叫:“我们都留下,和孝廉老爷一起并肩作战!”
陈羽霆被这氛围感染,也有些激动起来,叫道:“我也留下,我也留下!”
李彦直瞪了他一眼道:“你留下了,安平村那边的事情谁理?快走快走!别误了事!”
陈羽霆离开之后,李彦直清点还留在澎湖的兵力,共有机兵九十八名,有一定组织的本地渔勇二百四十一人。破风也去运送妇孺了,但仍有小船四十三艘,都只能近海行走。
蔡大路等便来问对敌之计,李彦直经过十年历练,在战场上也早不是当年的初哥,否则如何让吴平等也服他?见蔡大路等问,便道:“八个字:以我之长,克敌之短。”
路延达道:“我们的船不如他们,那就是要打陆战了?”
“不然。”李彦直道:“水战也不能一开始就放弃。我们现在没有大船,却还有小船,而且都是很适应这一带航道的小船。若是在水况复杂的地方,熟悉水路的小船,会比不熟水路的大船更加好用!”
蔡大路一听,叫道:“吼门水道!吼门水道!我们就在吼门水道伏击他们!”
他这么一吼,路延达等都不禁错愕,李彦直却含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路延达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引他们进入吼门水道呢?上次……”他看了蔡大路一眼说:“上次我们和龙门港水寨起‘误会’时,就没走吼门水道,直接从西南过来。要是这些佛郎机人也这样……”
“我想应该不会。”李彦直道:“别忘了我们登陆的地点是西屿,从西屿进入澎湖湾,西南、西北两个水道均可。但佛郎机人从北边过来,走东面水道得绕过白沙岛,走西南水道还得经过西屿,那是兜了个大圈子!所以走吼门水道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算对方真的不走吼门水道,我们也不怕。只要白沙岛和西屿还在我们手里,无论他们是从东面水道进入,还是从西南水道进入,我们都能提前察知。但我仍然认为,佛郎机人若要入湾,走吼门水道可能性最大!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坚壁清野,这白沙岛就是我们的城墙,吼门水道就是我们的城门。第一个战场,就安排在这里!错不了!”
当下依照现有条件,安排下了埋伏的人手和各路统领,一共准备了小船二十六艘,又让蔡大路选出二十六名最熟悉吼门水道水路的渔勇掌舵,每艘船上,布置机兵三到五人,渔勇四到八名,其余人手、船只,则分配在放哨、巡逻、报信等岗位上。
李彦直道:“若我们能在吼门水道成功伏击到他们,第一场仗定能小胜,不过除非运气特别好,否则难以就此扭转整个局面,所以这一仗得见好就收,以杀伤敌人为主,一旦得手,不可恋战,马上撤退!视到时候的情况而定,或退据澎湖再打一场陆战,或者就直接退往大员,等待援军。”
接着又与路延达、蔡大路等商议起种种作战细节,第二日安排已定,却有快船来报:“北面有艘小船!好像是卢兄弟回来了!”
李彦直喜道:“当真!快派一艘海沧舟去察辨真伪,若真是复礼,就按照安排接他们回来!”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三十一 惊悉有倭奴从中作梗
为了方便指挥,他们送走了陈羽霆后就先来到白沙岛,此刻是在白沙岛的一个高地上开会。听到此讯,众人都跑到海边高地了望,果见一艘小船自远而近,孤零零的,背后没有大船跟随。
蔡三水道:“好像是卢兄弟的船。我去接他!”他冲到岸边,上了海沧舟,在吼门水道迎接来船,背后几名机兵手执鸟铳,对准了来船。对面那艘小船上的人望见,便有一个站了出来,叫道:“是我回来了!”
蔡三水见是卢复礼,先是一喜,两船更靠近一点时,才见船上还有一个陌生人,便猜是佛郎机人派来的使者,想起李彦直之前的吩咐,便爽了爽咽喉,拉长了腔调道:“原来是卢先生回来了!快请上船!”
这艘海沧舟比卢复礼所用的小船略大,有一个独立、密封的船舱。两船接舷,卢复礼便对那个陌生人道:“请!”引那人上了海沧舟,进了船舱,那船舱却是完全密封的,窗口钉死,连缝隙都用纸张糊了,所以虽是白天,里面却是黑漆漆的,那人一进去,见到这情况不由得一愣,要退出来时,卢复礼却已经拿了一盏灯进来,含笑道:“请坐,请坐。”
那人道:“这船怎么回事?”
卢复礼哈哈一笑,说道:“海上风大,怕吹伤了客人。”反手就把舱门给关了,这个船舱就变成了一个和外界隔绝的密室,只听见海浪声响,却看不到外界任何情况!
这个人是佛郎机人派来交涉的使者,叫阿拉贡,是个回回与印度人的混血,懂得中国话,为人也算精明,一下子就猜出对方这是为了防止自己趁机窥探了道路,哼了一声,说:“这就是大明孝廉的待客之道吗?”
卢复礼冷冷道:“行了吧你!要认真起来你们都是罪犯!还跟我讲究这个!”
阿拉贡无法,心想:“之前他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不也这样待他?”也只得由着他。
走了好久,船才靠岸,卢复礼便开了舱门说:“请。”靠岸处却是一个很偏僻的凹口,一面临海,三面靠陆,视野非常局促,岸上有一间小屋,却是一个渔民的居处,卢复礼对阿拉贡道:“请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先去孝廉老爷那里回禀,然后就引你去拜见。”就请了阿拉贡入屋,由一名机兵、两名渔勇看着,管吃管喝,就是不让他出来。
卢复礼却赶来回报,李彦直见到了他,脸上满是欣然,道:“复礼凯旋归来,可喜可贺!他们没难为你吧?”卢复礼见李彦直未问公事,先问平安,心中一暖,却仍不失礼数地行了一礼,说:“一切都如三公子所料!很顺利,我没吃什么苦头。”
李彦直这才问道:“好。却不知此行有无惊险,收获如何?”
“有些惊险,有些惊险,不过收获也很大。”卢复礼道:“佛郎机人看来真被我们吓住了,不敢妄动。还有,我在他们那里还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他若说佛郎机人怎么与他斗智斗勇,李彦直都不会感到稀奇,这时听他说在敌营里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去不免一奇,道:“谁?”
卢复礼道:“就是那天吴平学长引来见三公子的那个人,我当时在门外和他见过面,好像姓林,叫,叫……”
李彦直拍案道:“林道乾!”
“对!”卢复礼道:“就是他!”
李彦直惊道:“他怎么会在佛郎机人那里?莫非这次佛郎机人是他引来的?还是上次他来澎湖就是存心不良?若是那样我们可就危险了!”
“三公子且宽心。”卢复礼道:“好像不是这样。当时他混在佛郎机人的船上,我只是一眼扫过去,觉得有些眼熟,他却装作不认识我,当时我还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便也不动声色。直到第二次见面,我才蓦地想起他曾在澎湖出现过!”
李彦直道:“你们还见过第二次面?”
“是。”卢复礼道:“那是我们要回来的时候,正准备开船,他趁没人注意,就走过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脚下却不停,就离开了。”
李彦直问:“他说什么?”
卢复礼道:“他说:‘别看我!告诉三公子,有倭奴做向导!小心!’”
李彦直听到“倭奴”二字,不禁眉毛一扬,叫道:“倭奴?!”
“是。”卢复礼道:“当时我也不敢停下来细问他,只是将这句话牢牢记住。”
李彦直问道:“那你在对方的船队里,可见到有倭奴么?”
“见过不少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卢复礼道:“可那些人都没说话,是不是倭奴,就不知道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头望屋顶,忖道:“林道乾这小子,我让他去调查镇海卫,他怎么跑到佛郎机人的船上去了?这可真是奇怪。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似乎没有出卖我,要不然佛郎机人怕早冲进来了。船上有倭奴,倭奴……啊!难道这伙海盗,也与镇海卫有关!嗯,我让道乾去调查倭奴,他或许是得到了什么线索,顺藤摸瓜,竟摸到佛郎机人船上去了!”又想:“若是如此,则林道乾所说的那‘倭奴’,多半又与二哥失陷一事有干连!难道……难道二哥竟在这伙佛郎机海盗的船上么!”又想:“我道这帮佛郎机海盗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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