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的心理年龄虽比任何一个学生都成熟,但皮相年龄却只有十八岁,平素与几个最要好的学生相处那是亦师亦友,只有在处理公事时才稍露威严,但蒋逸凡性格活泼,李彦直不摆架子,他就变得有些没大没小起来。李彦直也不以为忤,只是嫌他轻佻,不给他要紧的事情做。蒋逸凡却觉得李彦直是故意屈自己的才,不忿之下,便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背了几百篇时文,先考了个秀才,跟着又要来考举人,发誓要在科举上压李彦直一头。
当初蒋逸凡等入六艺堂时,李彦直曾与他们约定:入此堂钻研学问,便不再以科举为意,愿意者方许入内。不过不以科举为意,只是不希望学生们被科举束缚住,却不是严禁学生考科举,相反,若是学生学有余力,或者出于公务需要,李彦直还会支持他们们考试,比如风启就在登堂之后的第二年考了个秀才。所以蒋逸凡要考试,李彦直也不禁他。
风启虽也知道蒋逸凡要来省城考科举,却没料到李彦直没跟他在一起,便问:“钜子呢?”
这钜子的称呼,也是蒋逸凡的发明。他自诩精通诸子百家,常指着李彦直说他半点不像儒生,又说他所建立的体系,一有虽未完善但显然是自成系统的学说,二有包括教学、商业乃至军事在内的组织,三有李彦直这个领袖,实在是像墨家多过像儒家,因此叫李彦直作钜子。
众学生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无不颔首,连李彦直也愕然了好久,随即把蒋逸凡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散布这样的“流言蜚语”,学生中政治敏感度比较高的已猜出李彦直之所以严禁此说不是因为不认同而是要避嫌。
大明中叶以后,私人办学之风盛行,但所有办学者都秉儒者之名行事,李彦直也不例外。在这个儒学处于统治地位的时代,就算是出现一个和传统儒学阐释(程朱理学)不大一样的王学都把士林闹得天翻地覆,李彦直别说是标榜墨学,就算只是被人指责说他行为近于墨,往后在科举一道也将寸步难行,就算他不参加科举,走到哪里都将会被整个士林歧视!
但登堂入室诸弟子互相之间却已受影响,彼此谈话时常称李彦直为钜子,只不过不敢当面如此称呼李彦直,更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起。在有外人的时候,他们通常都唤李彦直作三公子。
这时听风启问起李彦直,蒋逸凡道:“不知道。”
风启讶异道:“不知道?你不是才和钜子从北边回来吗?”
蒋逸凡道:“是才从江西回来,但到了苍峡就分开了。”
风启问:“为什么?”
蒋逸凡道:“海外送了八名倭奴来,听说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我看钜子那样子,多半是技痒难耐,就让我先走,他迟两天再来。”
自当年出了王二彪那事以后,李彦直对武艺便加倍地重视。不入门便罢,一入门竟对武术着了迷,这七八年间就算公务再忙,每天也要抽出时间来锻炼!他的体质本来就不错,又是自幼有步骤地进行锻炼,兼且拜得良师传艺,又有益友作搏击练习,更有征讨山贼的实战,到十七岁上已是打遍闽西闽北难逢敌手了!
风启屈指算了一下时间,道:“那也不对啊,你若是和钜子分手后就出发,昨天就该到了,怎么今天才来?”
蒋逸凡笑道:“这事说来好笑。我到了闽清,当地的掌柜刚好病了,就派他的副手来接我。而那副掌柜竟不认得钜子!见我手头有印信,就将我当大老板接待了。更好笑的是,刚好有一伙江西客商要擦钜子的鞋,竟在闽清堵钜子要献礼,结果却遇到了我这个冒牌货,对我是加倍的逢迎。我一开始也不想理他,后来见他送的礼物合我心意,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风启指着蒋逸凡骂道:“你在六艺馆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打着钜子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你不怕钜子拿规矩办你么!尹老三的下场,你没看到么?”
风启所说的尹老三,原名尹破山,也是五名入室弟子之一,本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一年之前却因犯了贪污重罪,被李彦直逐出门墙。
李彦直常自我评价说他这十年来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建立了一个商业小王国,并引发连锁反应带动了闽中地区的经济活力与商业规则的完善;第二件是组建了北尤溪机兵团,将这个地方团练组织变成了一个雇佣兵训练营,训练了一批又一批有职业素养的机兵并化身为保镖藏于各处商队之中,维护了福建地区的治安;但他最得意的却还是第三件事,那就是身边团聚起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他用了“团聚”这个词时众学生都觉得他自谦了,因为他的皮相年龄虽还小,但对众弟子的成才实有“培养”之功,尽管到了今天,六艺堂的学生有许多在专攻的术业上都超过了李彦直,但若不是李彦直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学习环境、带来了一个新的教育体系并启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这种进步都难以实现。
这第三件事,也是李彦直这十年中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件!可偏偏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没出问题,倒是李彦直最得意的第三件事情上出了个大窟窿!那可是他亲手培养的得意门生啊!这十年里同利商号和北尤溪机兵团都曾出现过危机,同利商号曾经一次亏损了整整两年才能积累下来的利润,可李彦直当时也只是皱皱眉毛而已。然而尹破山出事的那天,李彦直却一日一夜头不落枕席、唇不沾滴水,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对他打击之大。
蒋逸凡本来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听风启提起尹破山,才吐了吐舌头道:“没那么严重吧?我又没贪污……再说,我其实也没有招摇撞骗啊!都是那个副掌柜,还有那个山西老板硬把我当成钜子,我好几次暗示他们我不是李彦直,可他们都不信!”
只听一人问道:“你怎么暗示的?”
蒋逸凡道:“我当时……”忽然两条眉毛扬了起来,作出一种高难度的扭曲,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问话的是谁的声音!
风启已在行礼,蒋逸凡回过头来,苦笑道:“三舍,你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到呢。”
三舍,这是他们几个在没有外人情况下对李彦直的昵称!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三 科场无论师徒
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身材与蒋逸凡差不多,若放在南方人里算比较高,放在北方却只是中等偏上,但是他的穿着打扮,却与蒋逸凡的儒生打扮全然不同——头顶戴着一顶虎皮帽,膀上披着一截虎皮披肩,腰里系着一条虎皮裙——这三样衣饰的材料,却是他在深山打到了一头华南虎,带回家后由苏眉亲手制成。若单看这身打扮,哪里像传说中那个有名的尤溪才子?分明是一个才从山上下来的猎户嘛!只不过,猎户应该是手持猎叉,而不是腰佩宝剑,寻常猎户的眼光,大概也不会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于锐利中蕴藏着儒雅。
这个年轻人,正是皮相年龄十八岁了的李彦直。
六七岁时的他,因为常躲在屋中或者林荫下读书学字,又能注意保持卫生,所以一二年间便养出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邻居见到了都笑话说他不像一户矿工的儿子。但十年以后,当尤溪人都称他是才子时,他却因常常在烈日下训练、行军,而晒出了一身的古铜色,哪里像传说中的斯文才子?
李彦直进门后将蒋逸凡狠狠瞪了一眼,解下佩剑,扔给了他,便直入屋内,接过侍从奉上的清茶,漱了口,侍从又奉上了一杯浓茶。
蒋逸凡平时吊儿郎当,其实还是有些怕李彦直,这时见他颜色不善,更是侍立在旁,不敢出声,李彦直却不管他,且问风启道:“这边可有急事、变故?”
风启道:“没有。”
李彦直道:“那好,我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去博文馆拜见过至圣先师,再谈大比的事情。”所谓大比,就是乡试。
风启忽道:“三舍,这大比真的有必要么?我们现在做的很多事情,就是进士也未必能做到!我们现在给地方上老百姓带来的好处,更胜过了许多官员!你每年挤出那么多时间来温习那些没有半点用处的时文,值得吗?”
“我们是做成了很多事情。”李彦直道:“可我们的事业现在就快到达瓶颈了!很多事情,明明能做却不敢做!因此我们的影响便始终局域在地方,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越境出省,而是我们不敢。为什么不敢?因为我们怕!我们在尤溪可以大展拳脚,在福建可以小试牛刀,但若放到整个天下来看,我们的这点力量却还不算什么!北京城里,伸出两只手指就能捏死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就是在福建,我们也都总是夹着尾巴做人!难道你希望我们永远如此?至少我不希望如此!若我们还想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有个功名来作保护伞!这举人我是势在必得!如果能考到进士那就更好!”他看了风启一眼道:“你的眼光素来不错,该不会连这一点远见都没有吧?”
风启低了低头,道:“我知道有个功名在身会比较好。只是这两年对官场接触得多了,大感其中又黑又深,进去了的人,就是菩萨也得滚出一副天魔心肠来才能站得住脚!到里面还能干净走出来的,我到现在是一个也没见到。所以我,我担心……”
他没说下去,李彦直接口道:“你是担心我进到了里面也会腐化掉?”
风启道:“是。我觉得咱们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虽然很多事情被条件局限住了做不成,动不了体制的根本,但对身边的事情还是能尽力。所以我觉得,只要继续保持下去,一点一点地努力、一点一点地改变,就很不错了。”
李彦直却摇了摇头,笑了笑,但那笑却殊无欢意,而是在否认:“你错了!我们的事业做到现在这个份上,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些年来我们极力保持低调,做什么花钱的事情都是拉着一大帮人干,以避免被人说我们同利有多少多少的产业。饶是如此,还是引发了许多人的妒忌。这妒忌现在虽然还没爆发,但那是因为人家在等我们露出疲弱!所以我们不但不能露出疲弱,还要不断进步!这样别人才不敢轻易来动我们!”说到这里,他忽而仰头一叹,道:“至于担心进入官场之后被腐化,这样的话,我也曾经对某人说过……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别人,我是李彦直!就算考上了进士做了官,我也仍旧是李彦直!这一点不会变的!”
风启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颔首而已。
那边早有人去安排了热水,两个年不满双十、容颜身材均佳的婢女替他宽衣解带,三人赤身入桶,两婢为李彦直搓洗污垢,李彦直闭着眼睛,任她们将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搓了个遍,因科举临近,费精神的事情颇多,也就没心思放在别的事上了。
沐浴已毕,他却又将脸上的胡渣子刮了个干净,换上了一身儒服,梳头戴冠,这样一来,除了那古铜色的皮肤一时难改之外,武夫之气便已荡尽,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了。
三合馆虽是三座建筑,但因同属一家,所以三馆之间有两道秘门相通,李彦直带着也沐浴一新的风启、蒋逸凡,穿过秘门,来到博文馆后后堂,在“万世师表”匾额下行礼,祷道:“夫子,你的后进子弟文胜于质,所传徒子徒孙,十有八九都是仁义其表,禽兽其实!今吾等将深入污泥之中,为夫子除秽去诟!区区祷言,非为求未必有之神明保佑,不过略表吾等之志向,以壮行色!”说着又行了大礼,与风启、蒋逸凡一起到了博文堂中一偏屋内,坐定了问风启:“考试的时间定下没有?”
风启道:“定下了。仍如定例:初九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
明代乡试,都分三场:第一场考八股制义,用经书阐发圣贤微言,作七篇八股文;第二场考论,要作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三者选作一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考公文写作;第三场考策,即对策,类似于问答题,内容可以是问经史,也可以是问时事,策论不太崇尚文采,要求按实回答,忌用架空排句搪塞。
不过这只是规定,在实际的情况下,起到关键作用的乃是第一场八股制义,而第一场中又只重“首艺”——也就是七篇八股文中的第一篇。若第一篇八股文作好了,下面的几道程序只要能过关就行,反之,若是“首艺”没做好,那么下面的文章做得再好,这场考试也悬。又由于“首艺”的内容十分狭窄,所以若要撞彩考上科举,也不用做到真正的融会贯通,最重要的还是要把一些成为标准答案的范文读它个滚瓜烂熟,让自己的行文和这些腐烂文章依稀仿佛,就有可能高中了。
李彦直当日初闻此事时,常深叹这考八股和后世的公务员考试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不问真才实学,只要买到几本历年真题,把它做熟了吞在肚子里便可以上考场,至于最后能否中选,去除掉后台因素之外,基本就看临场发挥以及本人的运道了。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四 成文不在先后
乡试的三场考试考什么,几乎要参加科考的生员都知道,所以风启也就没有继续细说。
李彦直又问:“然则内帘官、外帘官,都打点好了没有?”
所谓内帘官、外帘官,是以考场官员的职责来划分。按明代贡院规定,主持阅卷、录取工作的考官,必须住在至公堂后的一个院落里,其门有帘与外界隔绝,在考试和阅卷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帘门,以此为象征,区分开了两种考场官员:负责内提调、内监考、内收掌的官员以及主考官,属内帘官;负责外提调、外监考、外收掌以及收卷、弥封、誊录、对读等考试事务的官员,叫作外帘官。
在科举考试中,内帘官尤其是考官主掌着考生的成败,若能买通主要考官,偷到试题,那你这一科想不中都难!这叫软作弊。外帘官主抓事务性工作,什么搜身啊、誊录啊什么的,都是这帮人在做,若是得罪了他们,随便给你一双小鞋穿你也受不了,相反,若是能收买到他们,那么夹带试题、枪手顶替乃至偷换试卷都将成为可能!这叫作硬作弊。
风启来福州的这段时间里,主要业务就是干这个,这时见问,便道:“这一科的内帘官不但正直,而且谨慎,试题偷不出来,只有几个帮闲日日缠在他身边,抠他的话屎,捕风捉影,拟出了几道试题,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着就将那几道试题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风启所说的“抠话屎”,就是一帮人设法接近考官,竖起了耳朵听着。人总不能不说话,读书人说话,有事没事也总喜欢引经据典,若考官嘴里偶尔吐露出一两句四书五经的典故,这些帮闲便牢牢记住,事后记录下来,这就叫“抠话屎”。话屎有时候与考题毫无关系,有时候却可能成为考题的关键。
李彦直一边看着,一边听风启说:“至于外帘官那边就都打点好了,我本来还怕三舍你临时有事,所以连枪手都准备好了,誊录那边也安排了人,对读的官员也孝敬过了,若三舍怕请枪手容易穿帮,也可以用‘蜂采蜜’之法。”
明代乡试也是需要准考证才能入场的,只是准考证上没有相片,只有作保人和容貌描述。保人也可以收买,以李彦直的容貌而言,试卷上的年貌描述大致是“身高,面黑,无须”,甚是笼统,以同利商号的财力,要请一个年貌相当的时文高手做枪手并送进考场去也不是办不到的事。至于风启所说的“蜂采蜜”,则是科举作弊的另外一种办法。
明代乡试设有誊录所,负责在考试结束后将考生的墨卷用朱笔誊写一遍,抄作三份,然后再送考官处阅评——所以考官阅卷,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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