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徐阶虽知皇帝也必定忽然关心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不过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虽然不好说不祥的话,但只怕是天年到了吧。”
“唉——”小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镇海侯忠君为国,却耽误了尽人子应尽地孝道。说起来,这也是朕的不是。”说完就下命给李彦直下旨嘉奖安慰,又道:“这虽是李家的私事,但内阁、兵部都要好好商量一下。镇海侯为国家出了这么多的力,国家也该为社稷栋梁着想,不能让镇海侯连尽最后孝道的机会都没有,留下终身遗憾。”
这几句话表面是在说,实际上却是在放出风声:朕支持李哲丁忧!
内阁两个大学士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涌起一个念头:“皇帝长大了!”高拱一听有些着急了,心想:“陛下竟公开说出这话来,我们若再要帮镇海侯婉转就更难了。”
隆庆的风声放出来后,朱氏宗亲、在藩诸王、守旧大臣忽然都一扫仇视李彦直的态度,纷纷变得亲热起来,这个寄来慰问书信,那个在公开场合哀叹,都道天不佑善人,为李大树的重病而痛惜,一个人生病能引起这么多的关注悲叹,在以往怕只有皇帝才有这待遇,不想今日竟降临到李大树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矿头身上了。
然而高拱、风启等自是心中亮堂:这些人根本就不怀好意!高拱这日特意来拜会陈羽霆,席间愤愤道:“这些人干这么多事来,不就是想造出势逼镇海侯回去丁忧吗?”
“既然这样,那就让都督回去丁忧吧。”陈羽霆道:“我看都督最近的势头也太旺了一些,退一步也是好事。”
高拱却摇头道:“不可,不可!庙堂执政,有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有万劫不复之虞。”
陈羽霆却说道:“为政处事之道,讲究的是一张一弛。都督张得太久,绷得太紧,我怕反而要坏事。若能退守林泉之下,静一静心,或许也有好处。”
高拱皱眉道:“陈兄,这是你的想法吗?”
陈羽霆道:“或者都督心中,也有这样的念头吧。这是以退为进啊。”
高拱摇头道:“咱们要以退为进,也无不可。但却不能是现在这种退法,这一退步,镇海侯就要丁忧三年了!三年,三年——真让镇海侯丁忧个三年,朝廷非大乱不可!”
正议论着,外面有个家人跑进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李老太爷……薨了!”
尽管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但听到消息高拱和陈羽霆都呆了一呆,高拱先反应了过来,道:“借笔墨一用!我这就给侯爷拟书,请他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要守住心神,不能乱,不能乱!”
他拟了一封书信,派心腹连夜送了出去,送到上海时,海军都督府已经是披白缟素,李彦直双手叉头,萎顿在虎皮椅子上,信件送到时他也没精神看,蒋逸凡替他打开了,看了一遍说:“高肃卿请都督你守住灵台清明,千万要忍住。”
李彦直哦了一声,不知是无神,还是失望:“他就是这主意?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么?”
这时有人报:“南海巡按张居正到。”
就见张居正一身白衣奔了进来,原来他去巡视南海,考察各地各岛的行政,为南海各地区进一步内附以及府县升级作准备,如今政务有成,和商行建回到了大员,正想向李彦直回报,不意就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赶了过来。
李彦直见到了他,说道:“叔大啊,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眼下这事,该怎么办?”
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数页稿纸来,道:“我在路上,已经替都督你拟好奏请丁忧的文稿了,都督你看看能用不?”
风启和陈羽霆看了都吃了一惊,道:“奏请丁忧?”
“是啊。”张居正道:“这是我和之秀在大员商议过后的建议。”说着又掏出一封信来说:“这是之秀给都督的信。”
李彦直接过看了一眼,闭目良久,点头道:“好吧。他说的有理。人生大事,无逾于此。这封丁忧奏表,你们就替我递上去吧。”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四十六 归林泉
李大树的弥留让本来就倍感压力的李彦直产生了混乱,这时张居正给他带来了商行建的一封信,信中认为李彦直最近两年走得太猛,“其势有莽、操之嫌,都督所谋,纵为天下社稷而行,士人亦疑都督挂大义而谋私利,欲倾朱氏而谋九五。”他认为,这样的舆论无论对外对内都是不利的,他劝李彦直暂时退居林泉之间,安心定志,以观天下之变。
“勿为天下之敌,勿为天子之敌。如今身后有余,宜先缩手,万一有变,我等仍有扭转乾坤之力。海上大势已成,纵都督不居其位,事或有反复,不至逆行。”
这封信虽然是署了商行建的名字,其实却是他和张居正商量后的结果。这样的谋划,就是高拱也是想不出来的,不是高拱不如商、张二人,而是因为他呆在北京,所以对局势的预判与商、张二人不同。
李彦直最终采纳了商行建和张居正的建议,他的决定,让许多人大感意外。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一般都认为李彦直就算不想卸职,至少也要挣扎几下,没想到他却这么干脆就上表奏请丁忧。
“他大概是在玩三请三留的把戏吧。”
魏良弼想。
甚至小皇帝接到奏表之后也有这样的念头。
“我要挺住!”隆庆暗下决心:就算来了再大的压力,至少也要让外间的人知道自己其实是同意让李哲丁忧地。
按理。若李彦直是想搞三请三留,这时候他的人就会出手了,以各种方式去暗示、推动甚至威胁朱载垕夺情挽留,然后李彦直再上表坚持要丁忧,皇帝再不许,李彦直第三次上表,皇帝最后不许。整个流程才算完成。
不过很奇怪,这次小皇帝在接到奏表以后却没感受到什么压力。
“这是怎么回事?李侯难道真的昏了头了么?”高拱坐在屋子里吹胡子。目瞪南方。
他听说奏表的事情以后,一开始是很生气,但很快就想:“对了,是应该如此。若李侯自己请求夺情,反而会落人话柄。”想到这里他就放了心,等待着南边派人来与他联系——按理,若李彦直是打算搞“三请三留”。在奏表上来的同时,甚至奏表上达之前就该派人和高拱说了,好让高拱有个准备。
但等了足足两天,上海那边还是没消息,高拱就坐不住了,他要赶去找陈羽霆商量时,内阁已经传出圣旨:准许镇海侯、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忧。
在此之前,等张居正的票拟传到小皇帝手头时。朱载垕几乎不敢相信: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可内阁地票子就摆在眼前,他只要再一批复,圣旨就可以下了,那时候就大事定矣!那个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李哲就可以赶走了!
而消息传出后,那些守旧大臣都乐坏了,心想那李彦直这番真是昏了头了!又有地人认为这是天佑朱明。才会闹出这样的顺天应人的结果来。这些本来对李彦直一肚子不满的人,一夜之间忽然都对李彦直唱起赞歌来了,而赞歌的重点则是称他忠孝两全,尤其在那“孝”字上面大做文章,不惮用尽世间的艳辞丽藻,简直要把李彦直吹嘘成第二十五孝了。他们的这种吹嘘并非出于好心,只是要来个板上钉钉,用吹捧把李彦直地后路给封死罢了,叫他不能出尔反尔。
当然,也有一些学者如唐顺之等人。是真心赞赏李彦直的行为。认为他既有出将入相的能力,又有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以往大家对他的猜测,如认为他是王莽曹操之类的怀疑将自此不攻自破。
高拱听到消息后却惊呆了:圣旨一下,他就想怎么努力也无用了。他怒冲冲地跑到内阁找徐阶,就责问徐阶为什么这么快就票拟——高拱的官位不如徐阶,但他是李系势力在京城中的代表,所以才有责问徐阶地胆魄。
徐阶睨了他一眼:“肃卿,你这话不该来问我,该去问镇海侯才是啊!”
“镇海侯虽然提交了奏表,但是……”高拱道:“但是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隐衷!”
在官场上,有些话虽然彼此心知肚明,却也不好挑破。高拱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李彦直应该不是真的想丁忧,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你不该这么快就票拟下圣旨,让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徐阶却笑了起来:“若他真有什么隐衷,那肃卿你该知道才对啊,还是说,他的隐衷连肃卿都不知道?”
这句话好大的杀伤力,分明是在说高拱你只怕还没得到李彦直最大地信任,要不然李彦直决定这件事之前怎么会不事先和你商量?高拱只觉得心头仿佛被撞了一下,憋得一脸都红了,恹恹要退出来,徐阶忽叫住他说:“肃卿,等等。”
这时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徐阶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李哲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别忘了,你也是士林的一份子,行事应该以天下为重。李哲那边,可别靠得太近了——难道你真想把他推到龙椅上去么?”
高拱沉吟了片刻,人也冷静了下来,才说道:“徐相,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想必你也清楚,这几年来天下发生的几件大事,其实都是李侯他背了恶名。从解兵到迫君到徙民,再到最近的削砍诸王,都是以他的名义做事。那些腐儒把这些事情都目之为篡逆前的预备功夫,但你我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大大有利于国家的。我并不认为有扶他做皇帝的必要,我是担心之前好不容易搭好的戏台子,会在他走了以后就轰然倒塌!”
徐阶道:“那么,如果我们在他走后仍能维持住局面呢?”
高拱心头一凛,却又摇头道:“君威重大,李侯是借兵权抗皇权,但他一走,要么将兵权收归中枢,但那样的话却该将兵权交给谁?交给哪个衙门?还军政大权于君上地话,只怕今天我们交权,明天朱家就要清算我们!但要交给某人,或某个衙门,那也不过是再造一个李侯或海军都督府罢了,那人若定力不如李侯,马上就有黄袍加身之事,若器量邪狭,更将为祸天下!因目前我们并无更好地办法,所以我才力主不能让李侯丁忧。”
徐阶颔首称是道:“肃卿所言有理,听了你今日这一番话,我才信你之前虽附李哲,却也不全是谋私。”却又取出五道任命书来,交给高拱,高拱看了以后眼睛一亮,原来这两道任命书,一道是委任戚继光驻宣府,负责宣大方面的防务,“以防蒙古”,一道是调俞大猷入广西,“以备安南”,另外三道任命书,也是由亲李彦直地高级将领调守湖广、四川、陕西。
“这些委任都是李哲的建议,和他的丁忧奏表一起附了上来的。”徐阶道:“我仔细琢磨,觉得将这些人用在这些地方,也算人尽其材,于国有利。不过李哲还在位时,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因我若答应了他,天下兵权转眼就要落入他手。加上他手头有抗衡国库的海外收入,那时就算他本身真不想当皇帝,手下的人也要推他上宝座了!但他要是肯下野丁忧,我反而可以放心选用他推荐的人。”
他话说到这里,高拱已经完全明白,这其实上也算是一种“交易”,李彦直答应丁忧让徐阶放心,徐阶也答应提拔李系大将让他放心,自李彦直势力大张以来,徐阶与他的关系也渐渐变得有些僵化了,此次双方这样配合,除了能够缓和帝国内部的紧张氛围以外,对修复将相二人的关系也大有稗益。
跟着,徐阶又拿出一道票拟来,说:“李哲这次除了上表丁忧、请调五将以外,又推荐了一个人在他丁忧之后接替他的位置。”
高拱哦了一声,眉毛一扬,说:“什么人?”徐阶还没回答,他又皱眉说:“这人难找,这人难找!”
正如他方才所说,海军都督府掌控着帝国最强大的兵力,无论交给谁都可能出问题,和徐阶这样的人说话,他也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
徐阶道:“戚继光北上宣大,俞大猷南下广西,两人都将是带领部分兵将离开的,所以海军都督府的兵力相当于是分散了,再委派一个人下去,不至于会形成兵权独霸的局面。再说他还提议说,最好是由文官监临,以权都督的身份至上海执掌海军都督府。”
高拱闻言喜道:“对,对!李侯毕竟是有见识的!这才是谋国正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又问了一句:“却不知李侯推荐的是哪位大贤?”
这问题他是第二次提问了,谁知徐阶却还是不回答他,笑了笑说:“这人的名字,事先和谁商讨都行,就是和你说不妥,涉嫌私弊啊。”
说着就暗示他可以离开了。
高拱见徐阶到后来忽然变得有些不爽利,心想李彦直推荐那人到底是谁,竟然对自己说不得?从内阁出来,走到半路绊到门槛摔了一跤,有小太监急急忙忙要来扶起他时,高拱却猛地跳了起来,大笑道:“是了,是了!应该是如此!嗯,一定是如此!”
猛捋了几下自己的胡子,高高兴兴回都察院去了。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四十七 大排场
隆庆三年,秋,镇海侯、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忧了。
此事发生之前,士林颇忧国家将因此而动荡,但他们的种种猜测却全部落空,李彦直很干脆地上表奏请丁忧,就算是最守旧的士大夫,在那一刻也变得没什么话说了。士大夫中欣赏李彦直者因此而更加欣赏他,就是原本不满他的,也有因这件事而改变其看法者。
当然,在李彦直丁忧的同时,有几桩人事变动在悄悄进行着,如戚继光的北调、俞大猷的南调,与他们的调动一起发生的,是大明帝国的兵力分配发生了转移,戚继光俞大猷不是单独前往西北和西南,和他们一起去的是一整个的新式军队系统。
市舶司总署也开始纳入正式的官员系统,陈羽霆一转身就从李彦直的幕僚变为国家正三品大臣,让上海和北京的权力进一步融合起来。同时北京方面也委派了一个文臣作为权左都督,监临海军都督府。
若是派了别的文臣来,哪怕是兵部尚书张经,只怕海军都督府诸将也未必肯服,但李彦直在离开之前曾反复嘱咐诸将,才使他们对高拱这个即将来临的上官算是默认其领导权,毕竟高拱也算是李系集团里在士林资历最深的官员,由他来接掌海军都督府算是一个折中的选择。
高拱接任海军都督府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统合南京地官方制造局、大员的火器工坊、上海的火器工坊和闽西的火器工坊的技术与人才。在南京与芜湖之间的采石附近再办一座全新的火器制造局,以供应帝国军队日益增加地火器需求。
戚继光俞大猷的调派涉及到国家地军事安全,陈羽霆和他的部属都不是科举出身,他们转作官员会对近百年来形成的文官升迁体制造成冲击,高拱的官职既重大又敏感,所以这三项委任徐阶也无法独断,都是在内阁商议之后经过中央的“廷议”才最终拍板。不过,如今的“廷议”也早已被徐阶所控制。
大明中叶以后的体制本是一个有皇权制约着地“官主”政制。其政权系统内,既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也是“天子与士大夫争天下”,但到了今时今日,随着皇权被架空,加上掌握兵权的李彦直向文官们妥协,“官主”体制便有独尊之势。
在“官主”体制内。就上下监督来说,是上级监督下级,就上下升迁来说,是上级提拔规则与论资排辈规则的结合,到了权力的最高层,则是官场大佬们利用公共舆论与立国义理(在当前是儒家学说)进行或明或暗的博弈,这种博弈落实到当下而言,就是官员高层的“廷推”与“廷议”。
徐阶所领导的内阁与六部在过去几年里取得了不错的政绩。虽然局部地区发生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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