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流放老朽去海外?”
“不是流放你。”
“那是要流放老朽全家?”
“不是你全家,是漕帮!是这次所有涉及作乱的漕民!”
何五通听得呆了:“几万人一起流放?”
李彦直淡淡道:“就是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一起流!同样地话,我不想说第二次了。”
这位都督会怎么处置自己、处置漕帮呢?何五通来之前也想过许多可能性,但也万万想不到李彦直会动用这么大的一个手笔!将数万人流往海外,这可比直接动手杀光了要麻烦得多!
李彦直又说:“我可以拍胸口保证。会在那边给你们安排活路。南洋地水土很好,种什么收什么,就是不种地,做点小生意也能养家糊口。而且将来南洋地商路会越来越发达,港口会有很多地活儿等着人干,挑挑抬抬。撑船掌舵,正都是你们的本行,只不过由河港变成海港罢了。”
听李彦直说得这么仔细,何五通有些相信他不是再开玩笑了。
“那么……”何五通问:“都督要老朽做什么呢?”
“帮我维持秩序啊。”李彦直说:“你回到漕帮以后,先将我地意思传下去,然后按照你们的香堂分批分部,我会派船分三个地点在海州、上海、和扬州接你们,你们就近上船。我的军队,只能保证你们在迁徙路上不滋扰地方,至于内部秩序该怎么维护。就要看你地了。”顿了顿。又说:“这次迁移,我会给你们几天时间收拾行礼。另外派发五万石白米作为你们沿途的费用,等到了南阳那边,就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过活了。”
何五通听到这里心想:“他竟然安排得这么细致,看来此事并非临时起意。”
“这件事情若是办好了,”李彦直说:“待你们在南阳那边安顿下来,你少不得封官加爵,你若挨不住死了,你的子孙也会受益。甚至你们移到了南洋那边以后还想维系帮会组织,将漕帮变成海帮,我也许你们这么做,只是往后要听我的号令。”
何五通听李彦直连这也安排好了,知道自己再难拒绝,叹息道:“是,老朽领命。只是迁移海外,事情艰险,只怕……只怕帮众未必肯。”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李彦直说:“怕辛苦?嘿嘿,那你就问问他们,是要性命,还是要安逸!”
何五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就请都督在我回去之后,继续进兵吧。”
李彦直一愕,何五通又说道:“只有都督逼得紧了,老朽才好办事。”李彦直便明白了过来,颔首微笑道:“好,好,不愧是执掌漕帮三十年的老江湖!”
何五通叹了一声,说:“老朽这也是为漕帮儿郎们考虑!只是希望都督不要食言,真的只是流放,而别是陷阱才好。”
“放心。”李彦直道:“我真要杀你们时,不用费这么大地功夫!就地处决,可比运到海上容易多了。这件事情,眼下听来觉得艰险万分,但一两代人以后,你们的子孙都会感谢我的。你也会因这件事情名载史册!”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三十二 强移民
何五通的平安归来让大部分漕帮帮众都喜出望外,李彦直在漕民间的公信力因此又增强了两分。
回到高邮后,何五通召集帮中所有堂主,香主,众头目问此行如何,何五通叹道:“李都督确实是一个仁义的人,但他说:‘自古造反,没有能善终的,我就算要替你们开脱,对朝廷对皇上也得有个交代!你们就算要来投降,也只能饶了从犯,所有涉事的头目都得死!香主以上灭九族,副堂主以上灭三族,只有普通帮众,才可绕了。’他又取出一张名单来,却是我漕帮所有堂主、香主的姓名。也不知他哪里得来。”
众堂主、香主听了脸色都是一变,纷纷叫道:“有奸细,有奸细!”
“未必是奸细。”周得业说:“咱们漕帮又不是白莲教,堂主、香主分处各处码头,在地方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督府的人只要派人到各处一打听就知道了,未必需要奸细。”
众堂主、香主都觉有理,但听说要灭族杀头,还是不免战栗恐惧,欧阳信怒道:“他们既然要杀尽我们,那咱们就死战到底!难道还真的任人宰割不成?”
“死战,死战……战是一定要死!”何五通叹息说:“我这回到他寨中,他让我瞧了许多佛郎机大炮和大员鸟铳,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利器!咱们虽然占了地利之便,但真斗起来。必败无疑,拖的日子越久了,也不过是平添伤亡罢了。”
李彦直驱逐蒙古、平灭海盗,战功赫赫,漕民们也都怕他,听了帮主地话后都沉默了。
欧阳信叫道:“那难道就这么等他们来杀不成?”
“那倒也不然。”何五通说:“其实他还给了我另外一条路,只是不知大伙儿愿意不愿意。”
众堂主、香主慌忙问是什么路。何五通也不说流放,却说:“迁帮。”
“迁帮?怎么迁?迁去哪里?”
“迁去南洋。”何五通说道:“听说这位李都督在南洋开了几十个港口。几百个码头,生意倒都挺好,就是缺人,他们也雇一些南洋土番,可那些番人好吃懒做,生性又愚蠢,都不济事!所以问我肯不肯迁徙过去。每个堂口,各往一个海港去,做的仍然是以前的营生,只是由河港码头,变成海港码头罢了。我觉得这倒也是条活路,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一时未敢答应。但他只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无消息。他便要动兵。我连夜赶回高邮,又召集大伙儿,如今已过去两天了。”
几十个头领面面相觑,一时都做不得声,欧阳信大不愿意,怕被骗了。周得业道:“我看他不像骗人,他若要杀尽我们时,拿大炮鸟铳轰过来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一时议论未决,次日便有消息传来,说官军已经进驻扬州府,并大炫佛郎机炮,排排鸟铳在城头、岸边巡来巡去。原驻扎于江都一带的漕帮堂主三个里投降了两个,欧阳信愤恨无比,但不久就听李彦直对他们颇为善待。帮众听说便都心向往之。
与此同时。王牧民部早已在海州登陆,截击宿迁一带的乱贼。这次造反的三股漕民中,聚集在淮安一带的人数最多,但组织散漫,不过是乌合之众,高邮党有漕帮做底,组织力、战斗力都最强,聚到宿迁一带地却多地痞流氓,其起事不过是因时因事,并非如另外两拨人马一般基于义愤,而且所到之处奸淫掳掠,破坏甚大。
王牧民登陆海州之后派出五队鸟铳手,五队倭刀手,在当地保甲的支持下西进围剿,北面山东地卫所兵将又压下,两相夹击之下,宿迁盗众很快便溃不成军。王牧民本人杀气甚重,连带着下属也凶狠起来,这一仗杀戮颇酷烈,消息传到高邮、淮安,那些作乱的都怕了。这时又传戚继光将进兵,漕帮众堂主大恐,纷纷支持何五通投降。
戚继光领兵进入高邮,卸了他们的武器,仍有一些剽悍之辈对颇为敌视,但兵器既已缴上,心里便有愤怒也再无能为了。
宿迁的乱党一杀,高邮的漕帮一平,聚集在淮安的作乱漕民便如鸟兽散,李彦直命殷正茂进入淮安善后,处理漕运总督衙门遗留下来的事宜。
而对于那些已经投降了地漕民,李彦直倒也没有失信,他下属文官清点口数,分作十五批,让他们前往南洋,第一批却是何五通的家眷,除了留下三个有办事能耐的儿子之外,其余都被率先发配往新加坡。船只和路上的口粮,都由海军都督府承办。
何五通见李彦直如此安排,却也无奈,只好选择相信他,带着几个儿子认真帮他办事,希望这位都督看在自己勤谨的份上不要为难自己的家人。
这次是大明成祖朝以后,由政府主持的最大规模的主动移民了。移民地行动一开始只是限定在作乱的漕帮帮众及其家眷总共六万五千余人,其中有两成人在事前或者途中逃跑,但仍有约五万人通过海船前往南洋。
在此之前,李彦直已派胡宗宪南下,带领江浙福建的卫所官兵进驻南洋二十余个港口,其名义是“搜捕王直”,但王直这时已经被送到麻逸以南,在南海搜来搜去,自然搜寻不到,所以那约四万人的卫所官兵也就滞留于彼。不久后李彦直又出台了“探亲政策”,许卫所官兵在大陆的亲人前去探访,并为之安排船只,只是去南洋的船只多,且由官方公费,又有海军保护。从南洋回来就少了,且需自费,因此渐渐地就有了卫所官兵在南洋安家的事情。
南洋的自然环境本来不错,若是粗经开发的港口,生活条件也不算差,且这里商业繁荣,物产丰富,奸猾的中国人到了这里真是如鱼得水,所以很多人便都不愿意回来了。
而这次为了维持沿途的治安,江北、山东一带又有约两万会所官兵被征调去“押送”漕帮,但这两万人去了南洋之后也不回来了,其处理手段与江浙卫所官兵略同。
这三大拨的人口迁移,大部分集中于吕宋、巴拉望、飞龙寨、新加坡,迁移的人口总数高达二十万人,而且人口的流入是集聚的,吕宋、新加坡等地方很快就形成了以华人为主体地社会,并开始同化本地人。
这真是一项极其浩大地运输工程,为此海军都督府耗费了将近一百万两白银,把去年的盈余都耗光了,甚至部分透支来年地预算。但有了这帮先行者以后,就像一个被堵住的大湖破开了一个缺口,第一波的潮水冲开以后,跟着来的移民就源源不绝,却不是由官方督促,而是民间慕利前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陆本土前往南洋的移民每年都数以万计,新兴的港口、码头如笋如林,多不可数。
随着海外领地的大增,东南的士林的领土观念也大起变化,先前还被视为边荒之地的大员,这时早被视为近土,就是吕宋也被福建士人视为“邻省”——海军都督府的吕宋草图出版后,许多人都已知道吕宋幅员之广大,作为一个县实在是太委屈了,因此不等李彦直开口,闽籍御史便已在建议升级吕宋为府,甚至有人认为应该升之为布政使。
而新加坡、巴拉望也都开始设立市舶司征收关税,飞龙寨也升为飞龙县,其所开发出来的土地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盛产稻谷,如果说前往新加坡、巴拉望的多是商贾、挑夫、贩子,那么来到飞龙的便多是在大陆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到了这里之后努力播种耕田,渐渐稻香遍野,看来假以时日,必能与吕宋、大员并列为三大新粮仓。
当然,隐忧也是有的,比如飞龙寨西临暹罗,北接安南,几个东南半岛国家都对之虎视眈眈,只是震慑于大明的威势一时不敢动而已。主持此处军务的张琏又是一个极有魄力的人,他背靠大海无后顾之忧,便四处出击,除了向原始森林要土地之外,更渐渐将势力延伸到占城境内,占城国王温和软弱,又慕大明国威,因此对他倍加容忍,在听说吕宋酋长内附后成为大明贵族后,也有了举国内附之意。
李彦直看着不断从上海海关走出去的移民,对陈羽霆道:“这扇大门总算是真正打开了,以后我再不用担心它会关上了,就是关上,也不是在泉州、上海关上,而是在新加坡、巴拉望关上了。南海成为我中华内海已成必然,安南再次回归也是迟早的事了,莫氏挡不住我的。”
“那么,是否该把王直抓回来了呢?”商行建问。
“抓他回来干什么?”李彦直笑道:“从巴拉望往南是麻逸,麻逸往南还有一个很大的大陆,那片大陆养羊养马似乎不错。我想是不是能把那里也收了,那样我们以后要打蒙古时也就不缺马了。”
就在这时,新加坡方面传来了紧急军情——葡萄牙宣布新加坡附属于马六甲,要驱逐华人了。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三十三 搜王直
“自古欺君都是死罪,何况是挟持君上,祸乱京师!”
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就是王直!
王直祸乱北京,对大明帝国造成的冲击之强,士人们认为几不亚于安禄山,因此对王直的处置,必杀之而后已!
可大员一战的结果却是:破山东走日本,而王直却“失踪”了。
不久,一个确切的消息从吕宋一带传来,却是有人在马尼拉湾一带见到了王直,李彦直当时就下令:江浙闽粤卫所官兵全面下海,搜捕这个巨寇!
“君辱臣死!何况上皇被胁!王直不得,我有何面目上京面圣?汝曹有何面目再食国家俸禄?”
李彦直下的命令中充满这样慷慨激昂的行文,可那些老滑的卫所官兵们却半点也没被打动,他们听到这个命令后暗暗叫苦,却又没法不接任务!搜寻海贼,这是他们的本分,何况是最高长官海军都督府都督下令呢。
一批一批的官兵就这样被运往南洋,按照对点驻扎的要求进驻南洋各岛屿:原南直隶卫所官兵进驻飞龙寨,原闽南卫所官兵进驻新加坡,原闽北卫所官兵进驻婆罗港,原浙江卫所官兵进驻巴拉望,原粤东官兵进驻马尼拉。
按照这种对点驻扎,每个卫所主搜一片海湾,每个千户所进驻一大岛群,再接下去便是依等级分派任务。南海广阔万里,数万卫所官兵一分摊开来。很快就散于无形。
更让卫所官兵叫苦连天的是,海军都督府衙门地人将他们放在这里之后就准备不管他们了。
“南洋到处都是钱,到处都是粮食,还管我要军资?”
海军都督府的回复硬邦邦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卫所官兵一得到回复后马上又叫苦连天改为冲天愤怒,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布在南洋各岛的官兵就都发出他们的怒吼,军户拿着刀去找百户理论。百户苦笑:“我也是被坑的啊。”就带了他们去找千户,千户的情形当然和百户们一样。于是就带了他们去找指挥使。
指挥使们呢?再往上,长官就是南洋总巡按胡宗宪,却不是个个指挥使都见得到他,因为胡宗宪本人驻于吕宋,所以只有粤东卫所地几个千户能找到他,其它卫所只好等有船经过,才能捎消息带到马尼拉抗议。
这些消息从婆罗、巴拉望到马尼拉还近些。要从飞龙、新加坡到马尼拉,那估计等胡宗宪得到消息回复来解决问题,这些官兵都得饿死了。要是这种情况放在山西、陕西等三北地带,官兵们早就哗变了!可在这里,他们哗变什么啊?
哗变这种军队举动,从某个层面上来讲就像小孩子闹别扭——得有大人在场小孩子才闹得起来,而婆罗、巴拉望、飞龙、新加坡的四批卫所官兵要闹哗变,也得找到个对象才行啊。可是这四批官兵能够面对地。却只有茫茫的大海!
若这种情况放在辽东,也许这些官兵早就当了逃兵逃跑了,可是这里不是辽东啊,从这里到他们的家乡,隔着茫茫大海,更要命的是。除了港口有华人守卫、码头有华商之外,其余的地方,不是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就有言语不通的危险生番,再就是非我族类地佛郎机人、回回人。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逃兵无疑比继续呆在部队里更加危险。
而在吕宋,粤东卫所官兵虽然能找到一个愤怒的对象,可奸猾无比的老胡看着来抗议的卫所官兵,只是淡淡地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也没办法。”
卫所官兵们愤怒了,这些兵油子对外不行。对内却横。当场就要动刀,这时却有几队鸟铳手挡住了他们。
“你们做什么。造反吗!”
不过比这怒喝更有力量的,是明晃晃的倭刀和一把把崭新的鸟铳!
“宪台大人,”原海门所千户梅盛雕跪下磕头说:“大人,不是我们敢造反,只是你好歹要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什么活路?”
“至少要给我们发饷啊!”另外一个千户——甲子门的卢麻子说。
“当初我也跟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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