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吩咐商行建:“你且回上海,主持此事,等漕运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领军南下,用船和炮来解决这个问题!南海是我华夏后院的荷花池,岂容这些番鬼放肆玷污?”
商行建问:“那么那所大学的事情怎么办?就先停下了?”
“不用停下。”李彦直道:“你回去主持对西番地抚略,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总督、使者,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至于传教士嘛,就好好笼络,多给些礼遇和甜头。”
“可他们都是一伙的啊!”
“是一伙,不过同床异梦!”李彦直笑道:“若我们把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打败了,梵蒂冈只会更加敬畏我们,而且我们的声威一传到欧洲,反而会有助于招徕对东方有兴趣的学者。怎么?不明白么?呵呵,总之就按我说的做,以后你就懂了。”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三十 桀骜民
李彦直与戚继光会师以后屯兵于镇江,一边命王牧民从海路进驻海州。江北作乱的漕民听到消息,各有反应,他们分为三股,一股聚集在淮安,这一部人数最多,一股聚在扬州府,一股正往宿迁移动,似有进犯徐州的意向。
北京朝廷连催李彦直进兵,李彦直口头答应了,回头却对部属道:“急什么!”先派了使者分别往三个地方去招安。去淮安的使者到了之后却被扣住,往宿迁的使者更可怜,干脆一去就没消息,幕僚中的文臣们都有些怕了,道:“都督,这已成了一伙乱民了。赶快进兵吧!”
戚继光却说:“这是一伙丢了饭碗的可怜人罢了,他们气候未成,破之不难,但还请都督三思。不过在扬州的那一股有漕帮的底子,颇不好对付。”
就在这时聚集在扬州高邮一带的乱党却有了消息,去做使者的刘洗回来报信,并带来了一个扬州漕贼的使者。李彦直且不见使者,先调刘洗来问。
刘洗在归附李彦直之前,曾在山东、南直隶一带混过,对这片地区的下九流都颇为熟悉,这次去扬州后更探到了不少消息,对李彦直说:“都督,扬州的漕贼兵甲精良,极不好惹。”
李彦直道:“说什么极不好惹,我现在是不想多造杀业,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不料刘洗却道:“都督,难说啊。眼下在高邮聚集的是漕帮啊。”
戚继光也道:“不错。我在万寿镇与他们接了一仗,虽然占了上风,可也没讨到多少好去。”
戚继光地新军这时已经练成,不但兵将剽悍,而且装备精良,虽然在作战经验上还稍嫌不足,但李彦直检阅过后也许以“精兵”之称。这时听戚继光说他居然没讨到好去,不禁有些动容。哦了一声,这才收了小觑之心。
大明天下,私兵甚多,而且到中期以后私兵的战斗力常常远胜官兵!山地有矿兵,海上有海贼,盐场有盐民,这运河上就有漕帮!这些都是官府无法直接管辖的地方势力。李彦直之所以能起家,乃是靠政府的威信收服了海贼,因此他的兵马战斗力冠于大明诸卫,但这漕帮子弟论彪悍绝不在海盗之下,论组织则另有一套系统。不但如此,这些漕民大多还私制武器,因此兵甲精良,甚至还有各种火炮、器械。若是东海海贼尚未被李彦直收编,未用兵法加以组织,则海贼与漕民械斗起来,胜败确实难说。这时虽得到了李彦直的布勒、戚继光的训练,可漕民们深悉本土地形,真打起来。海军都督府衙门只怕也得付出一定地代价!
李彦直正听刘洗诉说漕帮形势,忽然外面有人报:“警备!有敌来袭!”李彦直一奇:“我们的兵防前线直到江都,这一路来多少道关卡,竟然还有敌讯?莫非前面几道关卡都无声无息地就给人拔了不成?”
亲自出营来看,但见水寨外有二十余艘轻巧竹筏如梭驰近,那些专走江河地竹筏做得极为精巧,外形虽甚简单,其实暗藏机关,将江面上随浪起伏,竟绕过巡逻船只直闯寨门。
卢镗望见。哼道:“就这点人手。便让他们闯进来,也不济事!”便要下令开水寨寨门。引他们入内歼之。
但那二十几艘竹筏冲到寨门近处,便一起大吼一声:“漕帮何当家多多拜会李都督!”跟着便忽然转向,在出迎船队合拢之前箭一般溜走了。
刘洗见其中一张竹筏上挂着一领“欧阳”字大旗,对李彦直说:“那是刘五通麾下的香主,叫欧阳信,人称倒海豚。”
那队竹筏来了之后便走,李彦直手下的水师兵将个个水性精熟,他们驾驶海船入江,个个都自以为是“牛刀杀鸡”,不想长江、运河的水路形势与大海究竟不同,在这些特制竹筏面前,海沧舟都显得笨重了,出动小渔船又赶不上,那队竹筏倏来倏去,在官府水师赶到之前就溜进了北岸港湾之中。长江下游河流纵横,大小河湾极多,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化整为零地一藏便无影无踪,属下回来报说没抓到人,只追到五片漕贼弃置的竹筏,李彦直叹道:“这些都是为生计所迫,在风浪中杀出头来的男儿,大不简单啊!和卫所那些被朝廷养成猪的官兵完全两样!”对戚继光卢镗道:“他们这是来向我示威啊。”
小将李义久不服,哼了一声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地!我就不信他们抵挡得了我们的大军!”
李彦直摇了摇头,说道:“看他们这气派,分明是要借助地形和我们周旋,若是我们跟着他们的脚步前进,在江淮之间的无数河流港湾之间只怕我们得陷入极艰难的混战,取胜虽也有良法,就是步步为营,以大军沿着运河斩草除根地犁过去,最后还是能取胜的,但那又岂是我所愿?”
刘洗双眼闪了闪,说:“小人有个计较。”
“说!”李彦直道。
刘洗含笑说:“漕帮虽然组织很大,人数众多,但这次帮中从长老到子弟其实都怕得要命。漕帮也确实有几个人才,比如刚刚来犯都督虎架的欧阳信,还有跟我来的那个使者周得业等,可这些人也未必全然对都督忠心耿耿,只要都督陈重兵逼近,再以富贵诱惑他们,一定会有一大帮人投靠过来地。”
李彦直听了却连连摇头,道:“这是阴谋。咱们现在用堂堂正正之师也能取胜,何必用阴谋?行这阴谋并不能减少杀业,且会受我们收买的,定是小人,不肯屈服的必是刚正之辈,我们若这样做,不过是收了一帮小人去杀刚正之辈罢了。我现在考虑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减少流血!普天下的大好男儿,都应当为国家所用,不当为国家所杀。”
刘洗听了心中一阵惭愧,戚继光道:“只是他们丢了饭碗,要想不流血就解决这件事情,除非是恢复漕运,否则……”
“重开漕运是不行的。”李彦直道:“不过,咱们设法再给他们一个饭碗吧。”便问刘洗:“那何五通地使者在哪里?”
这次漕帮面临灭顶之灾,全帮上下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所有精英人物更是都倾巢而出!何五通派来的使者叫周得业,是漕帮中最伶俐的一个人,但他究竟只是一个江湖人物,进入重军之中,面见当朝第一大将,心中不免忐忑,跪下磕头了,口呼大帅,就要动说辞,李彦直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问他:“你就是何五通派来的?”
“是。”
周得业就要接过话头,李彦直已道:“让欧阳信来示威,是谁的主意!是何五通,还是欧阳信?”周得业入寨后就被控制住,因此不知外间情形,这时听李彦直这么说,便知欧阳信来过来,这时李彦直虽未威逼,但周得业已倍感压力,又被他步步进逼,先前准备好的许多说辞都没法出口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彦直见他不答,又问:“何五通今年几岁了?”
这句话却不涉帮中机密,何五通的年岁,江湖上知道的人甚多,周得业便老老实实达到:“老当家去年才做过七十大寿。”
李彦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活了七十一岁了,来犯我营寨这等孟浪行径,定是欧阳信这种后生想出来的主意,老何扛不住,又有些病急乱投医,这才许了。对不对?”
周得业心中一惊,心想他如何知道这事,敬畏之心大起,更不敢乱说话了。
要知李彦直这些年所往还地都是严嵩、徐阶这样地古今第一流人物,这周得业虽也是个人才,但如何能与这些人相比?他气势一被压住,才智便无所用其长了。
李彦直笑道:“这真是个馊主意!他漕帮当家算什么?敢来向我示威!若遇到个器量小一点的人,马上就要翻脸!”
周得业偷眼看李彦直,见他脸含微笑,似乎并不恼怒,便道:“欧阳香主确实,不过官府这几个月地所作所为,委实令人不齿!久闻都督是当世英雄,又最顾念江湖人物,因此小的们斗胆,非是有意冒犯都督,只是想要都督给条活路!”
李彦直淡淡道:“活路是有的,只是不该这么求。”却问:“老何七十一岁了,人还能走动么?”
“老当家身体康健,两个月前还横刀立船,看儿郎们杀贪官污吏呢!”他道出这句话来,是想振一振气势。
“既然他走得动,那就最好。”李彦直却只是一笑,说道:“你回去吧,我给老何三天时间。让他三天之内到扬州来见我,我想当面和他谈谈。”
周得业心中一惊,要说话时,李彦直又道:“告诉何五通,我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但漕帮于国于民,都无大害,反而颇有补益,存之百年,以杀戮为终,非是美事。我不愿造这杀孽,因此要指点他一条生路。”
说着便挥手让他退下,刘洗使个眼色,便有侍卫上前将他“请”了出去。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三十一 大流放
运河沿岸的这场漕变事起突然,各方面的人事先都未曾想到,甚至就是发起事变者自身都没想到。
聚集在淮安附近的都是苦哈哈,他们甚至连像样的领袖都没有,只是因为愤怒而聚集,官兵逃散以后他们占据了城池,成了漕渠的乱源,这把火点燃了之后,所有与运河有关联的势力都被牵动了,而受到冲击最大的就是漕帮。
何五通执掌漕帮三十多年,在江湖上混了五十多年,自然很明白和朝廷作对是没出路的,可事情起来时他却没法控制,在数万弟兄的怒火面前,一个人的冷静是没有用的,哪怕是帮主,如果不跟着愤怒也会遭到唾弃,成为“叛徒”,一个不慎就可能被乱刀砍死,何五通控制不了这局面,又不想成为叛徒,所以他选择了顺应,成了作乱者的领袖,但这不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
漕民变乱一起,朝廷的反应出乎意料的神速,数日之间戚继光便兵临镇江,在一场接战中以少胜多,击败了漕帮的迎击。虽然欧阳信借用地形之变在败退之际狠狠叮了戚继光一下,但万寿镇一战还是让相当一部分地漕帮帮众都冷静了下来,并生了恐惧心:戚继光才来了几千人啊,就已经占上风了,若是朝廷派出大兵围剿,那可怎么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漕帮已分裂为“宁死不屈”和“委曲求全”两派时。威震天下的海军都督李彦直奉命来“剿贼”了!
消息传到高邮,漕帮子弟奔向走告。所有参加了叛乱的人都惶惶不安,为自己的一时愤怒而不安。
就在这时,李彦直的使者刘洗到了,他带来了一个的消息:招降。几乎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何五通就决定接受招安了,在这个七旬老人地心里,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我这副老弱残躯已经无所谓了……”他看了看身边地八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还有三个重孙:“但至少得为儿郎们留条活路。”
欧阳信却还妄想着向李彦直示威,他认为:“就算要受招安,也要叫朝廷知道我们的厉害,不然他们会得寸进尺,我们受招安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他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虽然何五通担心会弄巧成拙,却也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两天后周得业归来。带来了李彦直召何五通前往镇江的消息。
帮众都吃了一惊,纷纷叫道:“老当家,不能去啊!”
“这一定是一个陷阱!”
“若是去了,怕就回不来了!”
但何五通却细细地问明李彦直的话,乃至李彦直说话时的神态,经过一番琢磨后说道:“这位李都督是平定胡祸、倭患地人。我们漕帮纵然了得,又如何比得上胡马倭寇?他说他能将我们斩尽杀绝,并非虚语。”
漕帮帮众虽然勇悍,但心里也都觉得自己不是朝廷的对手,甚至就是欧阳信亦然。何五通又说道:“我又听说,这位李都督在东海做了许多安置归化海贼的事情,就是对那些一时行差踏错、落草为贼的人,也都给他们一个机会,所以我觉得他说自己不愿多造杀业并非虚语,既然他有这副菩萨心肠。我如何便没有点金刚勇气?我决定去!”
欧阳信劝阻道:“可是。老当家,万一朝廷再次背信弃义。竟然对你下毒手呢?”
何五通一声苦笑,说道:“朝廷不可信,但这位李都督名扬天下这么久,倒还没听说过一件背信弃义的事情。而且我早说过,和朝廷作对是没出路的,只是弟兄们都说要反,我也不好拂逆众意。但现在看来,当初我的言语并未差错。如今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再走错一步几万人就都得死!我做得这漕帮之主,自然要为弟兄们争一条活路,若争不来这条活路,便让我第一个死吧,也算对得起弟兄们了。”
听了这话十几个年轻点的堂主当场都哭了起来,大叫:“老当家!我们跟你一起去!要死也一起死!”
何五通微微摇头,说:“不用,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守住这里地基业。再说,那位李都督也只召我一个人去,要去了太多人,他反而要起疑心。”
断漕运后,由于何五通是站在和朝廷妥协的立场上,所以被帮众私下里讽为懦弱,许多后生都不服他,至此漕帮内部才形势大改,何五通以视死如归的气概再次收获了帮众的心。
临走之前,他对最信任的三儿子何澄说:“好好照顾家里,照顾你娘。”
何澄哭道:“爹,不如你就别去了吧,让我代你去。”
何五通却叹道:“傻孩子,你还没看透么?”低声说道:“我这次去了是似险实安,只要我去了,若那李都督是真心招降,自是好事,若那真是陷阱,也就死了我一个,往后帮众数万兄弟都会拼死护着咱一家老小。若我不去,那才危险呢。”
何澄恍然大悟。
何五通便只和周业两人,驾了一页扁舟,顺运河南下,帮众都在岸边含泪相送,到了镇江,进了大营拜见李彦直,刘洗一路都安排有细作,所以李彦直也就知道了这些事。见面笑道:“何老当家,你很得帮众人心啊,来我这里走一趟,岸边相送的人竟有十几里长。”何五通十分谨慎,点头连称“老朽不敢,只是帮众后生义气。”
“废话少说,”李彦直上下打量着这个精神矍铄地老头子。说道:“咱们就开门见山,我不愿杀人。只是你们起兵造反,自古别的罪过都赦得,但造反却不可无罪而终!这事该怎么了,你倒教教我!”
何五通道:“若都督能绕了我帮中数万兄弟,老朽愿献出项上人头,让都督好交差。”
李彦直哈哈一笑:“你的人头?你的人头只怕还当不起这么大的罪过!”
“那都督准备如何呢?”何五通说。
李彦直沉吟了片刻,手指往大海的方向一指。说:“我可以向朝廷求情,杀就免了,流放吧。”
何五通惊道:“流放?流放去哪里?”
“海外,南洋。”
“海外?流放老朽去海外?”
“不是流放你。”
“那是要流放老朽全家?”
“不是你全家,是漕帮!是这次所有涉及作乱的漕民!”
何五通听得呆了:“几万人一起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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