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说完,高拱就大笑起来:“分宜全心全意为国操劳,难得,难得!”这两个难得出口时,那语气真是说不出讥讽!严世蕃却不气馁,继续道:“姓李的眼下如日中天,但肃卿真认为这样好吗?彼以窃据得天下,这天下焉能长久?天下若不长久,到头来受苦的仍然是百姓!”
他这两句话里没有半分严世蕃地味道,高拱依然冷笑着,对部下说:“带他下去候审。”
严世蕃被人架走了,临别时还不忘大叫:“肃卿!想想五年后的事吧!那时你只怕要后悔!”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二十八 漕民变
高拱终究还是没有去见严嵩,他避开了。
在处理完南京的事情以后,他便奉嘉靖的车架北上,海军都督府衙门的人劝他走海路“现在风向正顺呢,走海路比较快。”
高拱是河南人,不会水,虽然近半年已解决了晕船的问题,却还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走陆路更加妥当。
然而他错了!隆庆元年是一个多事之秋,就在嘉靖答应跟徐阶北上时,淮安一带正酝酿着一场漕变!
漕运改为海运之后,北东海的航运繁荣了起来,其实古往今来大部分的造反起义乃至治安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源于就业不足,农民不得其生路则揭竿而起,水手不得其生路则蜂拥啸聚。李彦直当初也没想到,接过漕粮之后由于解决了一大帮闲置水手的生计问题,竟迅速促成东海完成的最后稳定,这也让以沿海商业为立命之本的海军都督府形势大好。
可天下的饭碗,本来就只有那么多,李彦直开海禁后创造了许多新的饭碗,不过这些新增的资源大部分都被新兴的商人阶层瓜分了,在地域上则是沿海的人——尤其是江浙福建的人得益最多,而运河沿岸的漕民受到的损害最大!
运河不是一条死物,它是一条生态链。南北纵贯万里,不仅承载着南粮北运地任务,而且上百年发展下来,早已让上百万人依赖着它生存:最常见的就是在码头搬运货物的苦工,在河上撑篙摆桨的船夫,雇佣这些苦工与船夫的大小商人,为这些大小商人提供住宿的旅店。提供性服务的妓女,以及这些苦工、船夫、大小商人等地家人。漕运一断。上海固然又繁荣了几分,但同时却有上百万人面临丢饭碗的严重问题!
新任地漕运总督到达淮安后,遭遇到的便是黑压压的人头——不知有多少人围着他还没踏进去的衙门,阻拦着他的去路:“大人!什么时候开漕运啊!”
“朝廷并没有断漕运……”新总督汗水涔涔:“从来就没断……”
这时,第一批粮食已经抵达天津,李彦直并未从中克扣,海运的便宜与快捷让部分官员尝到了甜头。但首辅徐阶也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在新总督到任之前就下了一道圣旨,宣布运河又有水了,又表示朝廷从来没有断绝漕运地意思,只是以后改为漕、海两航。消息传出,满运河都欢腾起来。
可是这欢呼声并未持续多久,很快的运河两岸的苦工就发现他们还是没工开。
“那南边的船怎么还没来?”
其实南边还是有若干商船来的,一些走惯了运河的小商家选择了这条安全而遥远的老路。可是没有漕粮这个主干,作为点缀的小商人显然无法独立养起这条运河。
“不会有船来地,朝廷说不断绝漕运,只是没阻止大家走,但漕粮早已装上海船,走海路北上。这会怕已到天津了,大家不用再等了。”
经过一些精通官场之道的斯文人的解读,苦工们才明白过来。一部分靠近江南、消息灵通的苦工已经向上海涌去——那里有活路。但对大多数漕民来说,依赖运河已经成了他们的生存习惯,有些人甚至是从爷爷辈时就已经在做这一行,漕运忽然断掉,要让他们另谋生路,对他们来说只怕是比断奶更困难!
“那么,我们以后就连用肩头讨口饭吃都不行了?”一个叫苏阿来的老肩夫哭了起来,这是一条清江码头地汉子。五十多岁年纪了。却还挑得动上百斤的东西,筋骨结实得就像铁打的!但这会却承受不起这个打击。整个人瘫倒在地,痛哭起来。“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营生啊!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
“别这样!”一个二十几岁的挑夫说:“听说上海那边现在正缺人,也许我们……”
他说的是海军都督府衙门公布的消息。李彦直也考虑到运河两岸上百万人的生计,因此在北京决定改漕运为海运后,便派人沿途散布消息,说上海等沿岸港口处处缺人,而且工钱比运河这边多了三成,也有许多苦工听到消息后去的,不过,苏阿来却不相信这个。
“你们太年轻了!”他摸着手里的扁担:“我们祖祖辈辈,就是在这清江码头上讨饭吃。这里虽不是什么大地方,但什么时候有船来,什么时候有工开,大伙儿都清楚。往来地是官船也好,是私船也罢,什么样地船能给他们做工,什么样的船不能给他们做工,做了有多少工钱,祖祖辈辈都有规矩啊。大家只要依着规矩,一步踩下一个印,一个肩头一担货,都明明白白,拿了钱就能回家去。去到上海那边,那边有这样地规矩吗?没有!而且上千里的路啊,我们走得到那里吗?就是走到了,人生地不熟,家又不在那里,祖坟也不在那里,就是多个十倍的钱,又哪里比得上在家门口出力拿钱啊!再说,从扬州到天津,几千里的水路,沿岸上百个码头,每个码头都有人。现在却改成从上海到天津,就变成两个码头了?哪里还需要那么多的人手?我们清江码头的人能去上海,别的码头的人也就能去。等我们去到,怕是几十张口争一碗饭吃,我们争得过人家吗?就算侥幸争过了,哪里又如以前吃漕运的饭安稳啊!”
他也没什么文化,只是肚子里将这件事情琢磨了上百次。这时说出来,句句打动了挑夫们的心,船夫听说也都害怕起来:“你们都这样,那我们怎么办?现在他们走了海路,听说走海路地都是操几层楼高的大船的啊!我们哪里会操那个?”
恐慌的情绪就像病毒一样,在淮安弥漫了开来,像苏阿来这样的人依赖运河惯了。早已变得没有其它本事,甚至无法接受其它想法。只是惯性地想保护自己的过去,保护运河的过去而已。
新总督派了官吏出来,想说服他们,可这种事情又哪里是说服得了地?
“总督大人!漕运不能断啊!”
“朝廷不能不理我们啊!”
“请朝廷开恩!”
数十名父老跪在外边递交万民书、请愿书,递交之后就跪在那里不走了!显然朝廷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不想离开!
漕运手里虽然有几千官兵可供指挥,在其辖下还有数万人名义上也听他地命令。可是数万人分布在各州府卫所,而从他到任之后,漕运衙门外头就没日没夜地围着上万人,而且每天都以数千人的速度在增加。其中还有不少人由于断炊已久竟饿得饥肠辘辘!
被几万人包围着,那感觉肯定不好受,若这些人还饿着肚子……
新总督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他连上奏章,但徐阶的回复却是斥责——北京诸公要他来淮安就是让他安抚百姓,拖上一拖。现在新总督却将事情丢给朝廷,自然要挨骂。
这时北京和上海书信来往,正探讨着该如何善后,而朝中已有一派声音出来,认为应该马上停止海运,以平民愤!
连丁汝夔也认为。当初将漕运改为海运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南京已经平定,天下一统,政归北京,再搞海运就没有必要了。
“维持稳定才是最重要的啊!”
但这个提议李彦直却拒绝了:“当初骤然断漕改海,是有些仓促,但现在停止海运,运河沿岸也许会平宁,但东海就要乱了!”
“但是运河要是乱了,就整个天下都乱了!”徐阶派来的特使大叫道。《|Zei8。Com电子书》
“天下乱不了的!”李彦直淡淡说。
李彦直的强硬态度让陈羽霆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北京方面地顾虑是有道理的。就想劝劝李彦直,要想一个折中的办法。
但商行建在旁边见到他要开口。就拉着他的袖子阻止了他。
事后陈羽霆问商行建为什么阻止自己,商行建叹道:“幸好你是在都督手下办事,若是你独个儿在官场上混,这回别说做成眼下这般事业,只怕早被人整死了十几回了!”陈羽霆不解,商行建说:“徐阁老不是个只会清谈的人,改漕为海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清楚得很!但他却放任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为什么?是因为他们要借这件事情趁机收我们的权!哼,今天都督只要退让一步,接下来就会陆陆续续有后着跟上来,逼得我们不得不一点一点地交出各种权力。今天恢复漕运,明天也许就要重建卫所,后天也许就要更改市舶司的规矩,恢复到有限交易的朝贡体系去!”
说到这里商行建叹了一口气:“徐阁老是看透了我们不会放任国家糜烂,所以才会拿这个来逼我们。我敢说,若我们这时候退了一步,接下来一定会出现更多地两难之事来逼我们一步步放弃手中的权力,直到天下恢复到徐阁老心目中的‘郢治’为止!”
“可是我们不退让呢?”陈羽霆说。
“如果我们不退让,那徐阁老就得退让了。”商行建笑了起来:“那样我们就可以步步逼进,直到天下发展到三舍心目中的‘正道’为止。”
他还有一句话没挑明了,那就是李彦直能这样做的前提也是看透了徐阶不会放任国家糜烂,所以才会不理会徐阶的逼迫。
商行建心里认为,若从这个角度来讲,徐阶在耍尽权谋地背后都还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也正因此他才会对远在北京的这个阁老心存敬佩。
但陈羽霆心里却感到难受,这个政务精熟的能吏也不是全然不懂权谋斗争,只是道理他懂,却做不来!他总感觉,不管目的是什么,能忍心以上百万人的身家性命来行权谋之事的人,“不是人!”
漕民一定会乱,但徐阶和李彦直心中都有一个时间表,他们都是在地方上做过实政的人,知道民众的忍耐力有多少。在那之前就是李彦直和徐阶对弈的时间,他们两人对这件事情也都有各自地解决手段,但在彼此谈妥之前却都没法动。陈羽霆想到地那个折中的办法,徐李二人心里也都有谱,但都想要得到一个对自己更加有利地结果。
可就在这时,出了一个两人都没想到的突发事件:那个新的漕运总督顶不住被数万人围困的压力,竟然化妆成信使,连夜逃跑了。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二十九 不驯使
行之数百年的漕运,忽然被朝廷一旨掷下就改为海运,这让漕民对朝廷的信任大受打击;宣布“漕运未断”而船只不至,一反一复间又使漕民受到了第二次重大打击;而这次漕运总督逃跑,则让漕民对朝廷的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
本来,这位总督哪怕什么也不做,形势也不至于急剧大坏,虽然他临走之时再三嘱咐不得把消息泄露出去,可是他这么一逃,他的幕僚心想自己呆着不是个事儿,便也跟着逃了,幕僚一空,总督府属官也就一哄而散,于是消息便如火苗烧透了纸张,再也掩盖不住。
“朝廷骗了我们!”
“朝廷骗了我们!”
几百个后生怒冲冲地撞开了漕运总督衙门,扑打还留守的笨兵,这一打开头,有心邪的就去抢东西,打完了人抢完了东西,大伙儿余怒未尽,便放起火来!这火一起,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只数日之间,蜂拥而起变乱者达数万人。
李彦直在上海听到消息为之顿足,连怨徐阶怎么派遣了这么一个窝囊废过去,商行建道:“当务之急,是在漕民变乱者流窜到江南之前将他们截住!”
李彦直急调戚继光防备长江。这时徐阶也反应了过来,急调山东兵马进驻徐州。
兵部尚书张经道:“长江、沿海有海军都督府大军,漕民骤起,不是对手,此事取胜不难,但除非是借着打仗将这些人杀光了。否则事后如何安排这些人却是一个极为麻烦的问题。”
徐阶沉吟道:“这些可都是自家百姓,能不杀。尽量不杀。处理此事宜用政治手段。”这时李彦直请缨安抚江北地奏疏也到了,徐阶便许他全权处理此事,只是所需费用,全部要由市舶司总署出。
李彦直也不含糊,就答应了,即将出发时,港口外开来了一艘佛郎机帆船。却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的使者又来求见,李彦直这时哪有心情理会他们,就派蒋逸凡去接待,两国使者这几个月里总来找李彦直谈判,但只要是谈到关键问题上,李彦直就推给皇帝,说没有皇上许可我没法答应。两国使者又请求面见皇帝,李彦直就将他们的请求抛给礼部。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这次两国使者是分别代表满剌加总督、印度总督和麻逸总督前来和李彦直交涉,原来李彦直自瓦解王直、破山的联军以后,便对进出大员海峡的船只严家控制,番船要去日本必须接受重重限制,西、葡两国的船只因此反而没法到达日本,只能在市舶司总署的新章程内老老实实地经商。东海贸易地利润大部分都让中国商人赚去了。这次两国使者联袂前来,就是想对李彦直施加压力,要他开放大员海峡让两国船只畅行无阻。
{“文}“告诉他,”印度总督说:“如果他还是不肯开放大员海峡,我们就没法保证南洋的和平了!”
{“人}可是他们却没料到,李彦直竟然不见他们,只是派了蒋逸凡来接待他们,这让两个特使都感到了愤怒,认为这个大明地元帅实在是太过傲慢!
{“书}“看来不敲打敲打这些中国蛮子,他们就不知道怕!”葡萄牙特使佩雷拉心想。
{“屋}西班牙的特使阿尔梅达却谨慎得多:“这里毕竟是中国人的地盘。他们敢如此嚣张。多半有所凭恃!”
其实李彦直对这两个国家的使者也算不上无礼,对传教士甚至表现出了相当的好感。因为李彦直还想借助传教士的渠道引进欧洲的学术呢。只是佛郎机人横行霸道惯了,这时陡然遇到一个不太鸟他们地总督就大大感到不习惯。
两个特使在上海没呆多久便走了,临走时留下了一个很不友好的暗示,说:“希望李元帅能早点忏悔觉悟,当年马六甲国王就是因为阻挠了我们进出马六甲海峡,结果亡了国,我们和李元帅算是有些交情,可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蒋逸凡本来想他们没见到元帅,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但听到这句话先是愕然,随即怒火中烧,冷笑道:“若我们不‘觉悟’,你们打算如何?”
两国使者嘿嘿不断,朝码头那艘佛郎机轻型战船努了一眼,那意思已经十分明显,竟是跑到上海来威胁人家了。
蒋逸凡心头大怒,但见他们如此大胆反而有些担心:“这一年来我们在东海大小战争不知打了多少,他们又不是没听说,居然还敢如此狂妄,难道他们背后的国力真有那么强大?”脸上却不示弱,便下令将他们看押起来,赶上船去,一边发书信将这边的情况告诉李彦直,等着他批复。
李彦直这时已经到了通州,闻讯冷笑不止,对商行建道:“这些西番红毛鬼,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形势!”
商行建关于欧洲的知识都来自李彦直,听说那两个使者如此狂妄心中也有些忐忑,担心他们能纵横万里背后必有非凡国力作为支撑,李彦直却笑道:“别杞人忧天,这两个国家有多少底子我清楚得很!不过也好,我也正想拿他们开刀!”
他吩咐商行建:“你且回上海,主持此事,等漕运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领军南下,用船和炮来解决这个问题!南海是我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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