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师傅们个个认为他们迟早得关门,因此都不肯来。李彦直虽号称神童,但铁锅、铁针这些东西,他也不懂得该怎么做。
李光头本来已打算前往日本,听说此事,又在浯屿多逗留了半个月,帮忙寻找高手良匠。这时代出海通商之人品流极杂,从和尚到道士,从书生到渔夫,各色人等都有。至于出海的原因嘛,为钱的、逃荒的、避仇的、逃罪的,一时也说不清楚。而浯屿的海商中,则刚好有两个良匠,却都是来自佛山的师傅,一个姓丁,一个姓许,李光头便花重金聘了他们到尤溪指导铁具的生产。等两人都答应了上岸,李光头才扬帆北上,前往日本。这两位师傅一到尤溪,李大树便宣布铁厂开炉!
李家的这铁厂采用股份制,大头自是李家,占六成,郑(庆云)家占一成半,黄(焯)家占半成,剩下两成,一成分给了本乡三老,一成分由所有员工平摊——这两成股份却是在职股,乡老在任、员工入厂时可以持股分红,乡老离任、员工离厂时便需交还。这种设置,自然是李彦直的安排,他给郑、黄股份,是要拉他们下水做保护伞,给三老股份,是为了日后好办事,给员工股份,则是要激励士气。这铁厂只是李彦直要办的第一家实业,往后若再要办厂,他也打算这么做。
当然,这铁厂真正出资的其实只有李家,郑庆云等是白得了股份,但郑庆云的商业眼光有限,这时还看不到这家铁厂的远大前途,对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还有些担忧李彦直因此而误了读书呢,只是人家一番好意,不好拒绝,开厂这天还是写了一副楹联相赠,李彦直赶紧让人装裱起来,又让石匠刻成碑联,树立在铁厂大门。
“开炉咯!”
李家铁厂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开张了,但开张了没两天,就闹出了事情!而事情就出在那两个师傅上。
那两位佛山师傅倒也都有真本事!姓丁的师傅脾气好,姓许的师傅脾气大!没过得两天,那姓许的师傅就闹了起来,原来李彦直定下的厂规,是将他们的酬劳与铁厂的效益挂钩,和李光头当初在海上许下的略不相同。若是干得好了,铁厂产量能上去,那么两位师傅的酬劳会比李光头许下的还多,但要是铁厂产量太少,他们能拿到的钱就很好了!
两位师傅初来乍到时,见铁厂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料来要达到李彦直规定的那个数量并不困难,因此就都答应了。谁料一干起活来,才知道他们手下的那些后生竟然个个都是生手,力气虽有,可什么铁炉旁的事情都不懂!就连使唤他们做事也出错!因此许师傅就闹了起来,大叫上当受骗,道:“要这么下去,一个月下来也做不成一口锅!”
李刚是负责管理铁厂的,好声好气地劝道:“大家都不懂,师傅你就教啊,教会了不就行了么?”
许师傅冷笑道:“教?怎么教?三年学徒十年教!就算我有这耐性,你等得了十年吗?”
李刚觉得他太刁钻挑剔,也有些不满,旁边的几个后生被他骂得烦了,竟吵了起来!
李彦直这时正在筹办一个茶厂,打算由他娘和苏眉去打理,听到消息赶来,问出了什么事,李刚道:“他自己没本事,却怨别人!”
许师傅大怒道:“没本事!谁没本事!带着这么一帮生手,就是神仙来了也办不成!哼!老子不干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话,道:“除非你们招一群熟手来,否则这铁厂要是办得成,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一群后生也都怒吼起来,叫道:“谁稀罕你!少了你铁厂照办不误!”
许师傅被他们一气更恼了,收拾完了包裹当天就走,任李大树一家怎么劝都不肯停留。
李彦直见大伙儿气走了师傅,对众人冷冷道:“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秀才公,又是东家,所以被他一说,后生们便都不好说话,有一个道:“咱们还有一位丁师傅呢。”
便有好几个道:“对啊!咱们还有丁师傅!”
李彦直去看丁师傅时,只见他正老老实实地干活,也不叫嚷,也不带人,就自己在那里干,看他这样子,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做出一口锅来了。
李彦直看得暗中摇头,心道:“看他的样子倒是熟手,可他这么干,一年能生产多少锅来?”说不得,只好上前,道:“丁师傅,你不能一声不吭在这里埋头做啊,至少得教教大伙儿。”
“教?难啊。”丁师傅道:“老许说的也对,这帮后生虽然有力气,可都是生手,这活儿我交代下去,他们做一件错三样,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做。”
李彦直道:“错一次不懂,错多几次,不就熟了?”
丁师傅道:“可我一个人,也教不了他们那么多。再说,要他们把事情都做熟,怕也不是几天的功夫能成的。”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二十九 先弄噱头树信誉
铁厂才开炉就受挫,李彦直心中说没不好受那是骗人的。可既然已决定要办,就不能半途而废!当李刚说:“要不,这铁厂就不办了吧,反正我们也不缺这几个钱花。”
李彦直却近乎有些执拗地说:“不!一定要办下去!不但要办下去,还要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现在是做铁锅、铁针,将来规模上来了,熟手多了,技艺精湛了,什么铁器不能造!”
眼前这个铁具厂,表面上只是为了生产铁锅、铁针以及各种铁制农具来赚钱,但在李彦直心里更重要的目标却是要锻炼出一支工人队伍来!
李彦直自己不会炼钢,不会铸铁,可他知道这个时代有会炼钢会铸铁的人,从李介口中他甚至知道海上有人知道怎么制造火枪!火炮!
火枪!火炮!
李彦直深知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这第一块拦路石,要如何踢开呢?
“手下这些员工,至少得有人培训啊!要培训,就得找师傅!”他上辈子是搞策划的,事情一出问题,思维就回到老本行上去,因想:“那些铁匠不肯来,都是用旧思维在想问题!一个个都过分谨慎了!认为我们办厂肯定办不成!又对我们的信誉还没信心。但我若能变个法子,未必不能哄得他们来这边给我培训员工!”第二日便与苏眉商量了以下,筹办了一个“尤溪县铁王擂台”!
“啥,铁王大赛?那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铁匠的擂台。”
“铁匠的擂台?铁匠也有擂台?从来没听说过!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铁匠他们赛什么呢?”
“就是比赛打铁、吹炉、放火、浸水、开模……那些个事情。听说分了十几项呢!”
“这有什么好比的?”
“不管有什么好比的,总之人家就开擂台了,而且还设了花红!”
“花红?有多少?”
“听说每项有十个获奖名额,最高奖金有十两银子呢!听说那个全能赛的奖金,竟有五十两!”
“啊!这么多啊!李家真是暴发户!钱多得没处花了!”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家霸着银矿呢!”
十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啊!因此不但尤溪,连延平府甚至周边府县的铁匠都跑来了!一时间溪前村人头济济,比科举还热闹呢!一些老铁匠拉不下面子,觉得是胡闹不肯来,但他们的弟子却大多经不起诱惑,偷偷瞒着师傅来碰碰运气!参加这擂台不像换东家,输了也不打紧,赢了却当场能拿到不少钱,所以铁匠们来参擂的顾虑没有要他们加入李家铁厂那么多。
这场铁王大赛,全程由李家出资,却由乡老陈老康主持——陈老康本来不想来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什么擂台,但李彦直已经说服了他爹,李大树又开了口,李老康就不好意思不来。
赛事分项,乃是李彦直与丁师傅商量了,将制作铁锅、铁针、农具的技艺分成十五项,因此也就分作十五个赛场,公开比赛,由丁师傅作监督,由观众公开品评优劣——赛场上至少聚集了几百个铁匠,这些人既是参赛者也是观众,可以说个个都是行家,有没有本事,那是怎么也瞒不过去!
铁匠们本就冲着那些奖金来,又是在在行家面前比赛,因此个个奋力,人人拿出看家本事,一时间砰砰砰、锵锵锵,溪前村就想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大铁铺,到处都能听到打铁的声音。
由于按照李彦直设置的规章,每个铁匠最多可以参加三个单项以及一个全能赛,所以最后一共决出了五十多个获奖者,其中有好几个人竟然是连拿了三个项目的奖金,尤其是全能奖的冠亚军——一位姓赵的师傅和一位姓舒的学徒,其锻铁技艺之深湛,连丁师傅都叹为观止。
大赛结束以后,李大树当众颁奖——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又设宴款待众得奖铁匠,酒酣耳热之际才表露意思,希望他们能留下帮李家的铁厂培训员工,又开出了比市价高出三成的待遇来!
有道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得奖的铁匠们才刚刚拿了李家的钱——虽然那是奖金——但这笔奖金既缩短了李家与众得奖铁匠的距离,让彼此由陌生变得亲热,又确立了李家在铁匠们心目中的信誉,众铁匠都想:“他家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来,那真个叫财大气粗!再说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是高手,只要有一小半留下来,还怕这铁厂办不成?”因此当场便有二十余人答应,包括那位赵师傅和那个姓舒的学徒在内。
这整件事的幕后主谋——李彦直在暗地里听他们一个两个都应允了,心中大乐!
有了这帮人的加入,李家铁厂的气象登时就不同了!在李彦直的规划下,二十几个铁匠高手由丁、赵、舒三人领头,各自负责一道工序,事情做得要多快有多快!丁师傅是先来的老人,赵、舒是在大赛中脱颖而出者,大家都服他们的技艺,便也服他们管理,因此铁厂便运作了起来。
每个老手身边又带着一两个学徒,一对二或者二对一地跟着,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这些学徒也都将堪用!而这些学徒成长起来之后,李彦直又会安排他们去培训新的员工,他相信如此反复循环,他们手头的熟练工人队伍将会越来越壮大!
铁厂的事情上轨道以后,李彦直又去照看茶厂,那边主要是雇了一批没事闲在家的妇女,有苏眉帮忙,倒是搞得有声有色。
就这么忙了三个多月,铁锅、铁针生产了出来,茶焙炒了出来,可都挤压着没卖出去,那钱是流水一般地用,收入却不见半点,但李彦直也不急。他知道等李光头他们的船队回来,这些货物就都会变作钱银!李彦直计算过,知道李家的资金足够支撑到那会有余!
就在这时,徐阶派人来找他了。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三十 诫尔切记读书
在中国,人但凡富了就怕被官府找。听说徐阶传唤,李大树有些担心:“不会是我们这阵子搞得太大,推官老爷见怪了吧。”他老婆则认为:“我看是因为咱们的铁厂没预他一份,所以他找上门了!”
李彦直却只是笑笑,道:“徐师不是这等人!”却仍赶紧坐了轿子来府城参见。
徐阶见面就冷笑道:“李少爷,恭喜发财啊!”
他这副冷面孔把李彦直唬得连连作揖道:“恩师,你如此说,是要折死我啊!”
徐阶冷冷道:“恩师?我徐阶不敢做你的恩师!”
李彦直背部冷汗沁出,心道:“他在怪我什么?真怪我没分股份给他?不对啊!还是怪我和海外的人有勾结?还是怪我最近张扬了?”一时不敢接口。
却听徐阶冷冷道:“我对你本来期望颇高,所以给了你家一点好处,本来是想叫你没了后顾之忧,安心读书。哪知你得了银矿如此小利,就整个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又办什么铁厂,又办什么茶厂!却将圣贤书都丢到一边!李少爷,我问你,你将来是否打算以商人盖棺啊?”
李彦直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才知徐阶是怪他不读书,忙道:“徐师,你错怪我了。”
徐阶哼道:“我哪里错怪你了?”
李彦直道:“古人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是农、工、商、虞均为国之本、民之根!学生之家乡,地薄民贫,所富有者,在矿与茶。但是银矿多归国家,铜矿、铁矿之利,亦多被权势者霸占,无法泽及小民。因此我有心开拓工商之业,为家乡无田产者提供一条谋生立命之路,非敢敛财自肥也。阳明先生道:‘四民异业而同道’!学生如今虽已立志为士,然亦不敢蔑视工商二业者,正是遵循阳明先生所教。阳明先生又说:‘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学生不敢比拟圣贤,但若能以工商富民,然后导乡人知礼,则亦无愧为士了。”
李彦直既跟了徐阶,以王学门人自诩,对王阳明的书籍便搜罗了不少,读了一肚子,将一些关键语句背得滚瓜烂熟,以便随时可用!这时被徐阶一责问,就把王阳明拉出来抵挡!
果然徐阶听得哈哈大笑,骂道:“你个惫懒童子,正经学问不扎实,偏门学问懂得最多!”
李彦直道:“阳明先生的学问是偏门学问?”
“胡说!”徐阶喝道:“我是说你乱用阳明先生的微言!”
李彦直道:“我却觉得我是在知行合一呢!”
徐阶笑了笑,他可不是书呆子,对李彦直经商其实也不甚反对,只是担心他丢慌了书本而已,这时见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显然修为不但没退步,反而进步了,也就不怪责他了,道:“不和你扯了!我来问你,下一科的乡试,你打算如何?”
李彦直想了想道:“我这肚子里的书,参加童子试也有些勉强了,若是就去参加乡试,只怕非败不可!我想静下心来,读个三五年书,再作打算。”
徐阶先是颔首,道:“你现在的学问,参加乡试确实是难中!”然后又摇头,道:“不过三五年还是太短!我的意思,是你且静下心来,好好读上十年书,再出山不迟!”
李彦直讶异道:“十年?这么久?”
“久么?”徐阶笑道:“不久啊!你现在才七八岁,十年之后,也才十七八岁。就算是诸葛孔明,也是二十七岁才出山呢!不算迟!再说,仕途险恶,你的沉、稳二字又还不到家,就这么鲁莽闯进来,只怕也要吃亏!不如且在家修心养性,等把人都涵养起来了,再去应乡试不迟。”
李彦直却想:“等我将生意料理上了轨道,再读个三五年的书,想来也就够了。上辈子我考个硕士也不过准备了一个月!十年,用不用啊。”口中却不与徐阶顶嘴,心想两三年后你就调任,到时候该怎么办还不是看我自己的,便道:“学生谨记在心。”
徐阶眼角扫了他两眼,欲言又止,道:“我看你……”顿了顿,改口道:“我看你最近空闲得很,不如帮我做件事吧。”
李彦直忙道:“请恩师吩咐。”
徐阶道:“你刚才说:要以工商富民,然后导乡人知礼。既做了第一件,切勿忘了第二件!福建文风本胜,这延平府更是出过朱紫阳这般的大儒!但如今世风日下,人不向学,文风荡尽,社学不修。我既到此为官,便希望造福一方,而造福一方最重者,莫若教育!”
李彦直问:“先生可是要办学?”
“差不多。”徐阶道:“不过我在士林的声望还不大够,在此开讲学问,未必能令闽中诸公心服,所以我想先就基础做起,将延平府各乡里废弃的社学修建起来,你以为如何?”
朱元璋建国立基以后,对人才培养十分重视,实行的是科举与教育并行的制度。从中央到地方,有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等各级学校与科举相互配套,而最基层的单位就是社学。
社学设于乡里之间,按照规定,一开始是以在编户三十五家置一学校,是明帝国最初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