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都督。”
李彦直问:“这位是?”
那将领道:“卑职卢镗,待罪死牢之中,蒙都督传……”
他还没说完,李彦直脸色已是一变,原本因为见到俞大猷而暖洋洋的,一下子就变成凌厉冰冷:“卢镗?你就是攻打双屿的卢镗?”
“是。”卢镗亦是东南名将,当日朱纨攻打双屿,便是以他为主将,后来朝廷政争一起,夏言弃市,朱纨自杀,卢镗也被打入死牢,只是拖延着尚未行刑。这次李彦直南下征讨海盗,也不忘派人将他从大牢里提了出来,卢镗久在东南,擅长海战,心想他是要征倭的,必然重用于我,所以路上也颇怀希望,不意这时李彦直这时听到他的名字却马上拉下了脸,不顾诸将错愕,便指着卢镗喝道:“来啊,将此人拖下去斩了!”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十三 释旧怨
李彦直命手下将卢镗推出斩了,诸将皆愕然,俞大猷慌忙劝阻,李彦直怒气不解,卢镗挣扎上前,道:“都督如今权倾东南,卢镗为一待罪之将,都督莫杀一个卢镗,就是杀十个也无人敢二话。只是卢镗虽死,也希望死个明白,还请都督示下,为何要杀我?”
李彦直恨恨地指着双屿方向,说道:“双屿一战,你可还记得清楚?”
“记得。”卢镗答道。
“那你可知道李光头?”
卢镗怔住了,李光头?他如何会不晓得李光头呢?却见李彦直从怀中取出一包眉毛来,喉音若哀若怒:“李光头是我叔叔!”
此言一出,张岳等几个知道根底的心里都忖道:“都督也真是大胆,竟然当众承认这层关系。”但转念又想:“不过此事现在让人知道也无妨了。”
俞大猷对这件事情也不清楚,卢镗却马上就恍然大悟了,满头白发低垂了下来,叹道:“原来那传言是真的,李家和海外果然大有联系。”
李彦直但冷笑而已,但卢镗旋即又抬起头来,道:“可令叔之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彦直怒道:“兵是你带的,人是你杀的,还说和你没关系?”
“没错,兵是我带的,人也可以算是我杀的。”卢镗道:“可是我当时任都指挥使,已故朱巡抚命我进兵。都督你说,我是该听命,还是不听命?朱巡抚命我杀贼,都督你说,我是该杀,还是不杀?双屿该不该攻,令叔该不该杀。自是公卿们的决断,我辈身为武人。只知道带兵打仗以报效国家而已。人家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互杀父子,也只算是公仇、不是私怨。何况都督与我同属大明。都督若为其它事情杀我,我没话说,若是为此事杀我,我到了阎罗殿前。也要喊一句冤!喊都督你公报私仇!”
李彦直听完哼了一声,他对李光头自有一股特殊地感情,朱纨、卢镗杀了李光头,他理智上虽知朱、卢办的是公事,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心中便不能无恨,朱纨已死,他就迁怒到卢镗头上去了。但卢镗这番话合情合理。又牵涉到李彦直治军的理念,若李彦直这时再杀了卢镗,于他的威望损害甚大。李彦直并非一味感情用事之人,至此杀意大减。
俞大猷也来劝他,说道:“卢镗说得没错,彼时他奉令杀敌。并非有心,卢镗是老将了,只是命运乖蹇,若都督给他个机会,必有用武之地。”
李彦直斜了卢镗一眼,冷笑道:“我这次调他来,可没打算用他。”他究竟不够跋扈,没说出那句“我就是要公报私仇”的话来。
“用不着我?那可未必!”卢镗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李彦直一念之间,因力下说辞:“都督,我虽出狱不久。但也知道如今浙东的战况。都督手掌大权,以强压弱。这仗最终还是能打赢地,只是眼前的局面,只怕不是很顺利吧?”
李彦直道:“那关你什么事!”
卢镗道:“卑职观都督这几日地用兵,平海大略是对的,在风浪中横冲直撞的战将也有,可惜都督以下、将上之将,好像却少了一环。只有说善打海战又熟悉浙海海情的人……”他眼睛从诸将脸上扫过:“都督如今,怕连找个商量的人都难吧。”
此言一出,诸将无不大怒,李彦直却也不否认,但哼了一声,说:“你莫贬别人抬自己,如今俞大哥一到,我便无忧。总之用你不着!”
卢镗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只问:“那都督准备如何攻打诸贼呢?”
李彦直笑着一挥手:“陈思盼等贼人虽然狡猾,但只要我大军到了普陀,彼自然土崩瓦解。”因俞大猷才来,形势不熟,所以李彦直还是打算亲自率军出战。
“原来都督是打算亲自率领船队作战啊,可都督能确保必胜么?”卢镗道:“都督的战舰虽有百艘,军士虽有数万,但放到大海之中,与一粟何异?舟山群岛可以藏身藏船的洞穴何异万千?诸海贼驾小船藏匿于其内,官兵势大则隐匿,官兵懈怠则出击,都督地军械纵然犀利,但只要有一次不小心,被海贼以小船欺近袭击,一次伏击或者一场大浪就能毁了都督的不败声名!”
他说的却非危言耸听,这个时代海上作战不似陆地作战,由于技术所限,胜败受偶然因素的左右甚大,宇字号、宙字号私掠队也不是兵力太弱,只因在普陀山遇到陈思盼的伏击,结果便是一个全军覆没,一个投降敌人。海府军虽然威震东海,但真入海剿盗时却还是不能完全确保没有意外。
海府军此刻并不具备压制全浙的水师力量,否则李彦直也不用在上海做了那么长的前期工作了,李彦直至今为止作战顺利,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他的开海政策和不败声名上,因为有这两点才保证了大量地归附海贼为其所用,又致使绝大部分的中间派向海府军倾斜。但要是李彦直的主力部队遭到挫败,所引起的恶果就将不是一次,这也是李彦直一直不肯轻动主力舰队的原因。
李彦直虽然因李光头的缘故对卢镗心怀恶感,但他地理智素来远胜其情感,心里既承认他有道理,便不故意抬杠。
卢镗又道:“就算都督小心谨慎,能保无恙,但又准备用多少时间来平定这群盗呢?一年?两年?”
“那按照你说,却该如何?”李彦直道:“难道还怕意外就不出击了么?”
“不然,要出击的。”卢镗道:“但必须用偏师去打,动偏师而不用主力,则偏师胜则增都督之威,偏师偶败,亦不能损都督英名,都督的主舰则不能动,都督坐镇后方,比亲上前线作用要大得多!东海诸贼,其实并非外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有乡井在大陆,甚至还有亲人、朋友,因此对付诸贼,以攻心为上。以抚夹战,则速而无祸,一味强攻,则有不测之虞。这一点,都督应该比卢镗清楚。”
这几句话,可真打到李彦直心里去了,可以说和李彦直的设想是不谋而合!只是李彦直虽知如此,过去一段时间却知之而不能行,为的就是少了一员大将,这时和卢镗一场谈论,已再难动杀他之心,只是方才发狠发得过了,这时难下台阶,俞大猷虽然爽直,却不是笨蛋,看这情景便力劝李彦直留下卢镗效力。
李彦直虽然仍没给卢镗好脸色看,却道:“罢了,算你说的有理吧,且留着听用吧。”
当日便从主力舰队中抽组出七成船只兵员,交给俞大猷指挥,而以卢镗为副官,挥师攻击普陀山。命徐元亮集结私掠船队,集中攻打金塘、大谢山、小谢山一带,他自己的旗舰则进入岑港。
俞大猷和卢镗所率领的这支“偏师”,就兵力来说实际上已超过李彦直手头的船队,但海贼们却不测深浅,但见李彦直地帅旗还在岑港飘扬,却又有一支装备精锐地大船队奔赴战场,心中都感骇然:“朝廷的力量,果然深不见底!”畏惧之心又深了几分。
于七在定海迎击,卢镗便劝俞大猷狠打,俞大猷道:“你我方统此军,兵将互相不熟,不可造次。”
卢镗却道:“兵将不熟,打一场胜仗就熟了。这定海本来建有卫所,只是近年废弃才成了海盗巢穴,官府对这一带有详细地地形图,我当年攻双屿时曾仔细看过,记在心里,攻下双屿后又曾四处踏勘,熟知此处地形。”
俞大猷呀了一声,道:“若是如此,你敢以小船与他们肉搏作战么?”
卢镗称敢,俞大猷道:“若是这样,那倒可以一战!”就把大部分的肉搏兵力都交给了他,一共四千余人,给他海沧舟、渔船、喇叭虎等小船三百多艘,又从观海卫、昌国卫调来官军五千人供卢镗指挥。
俞大猷、卢镗此刻带领的实际上是李彦直主力船队,而李彦直的这支主力船队又是鸡笼寨水师与王直带上北方的部分船队的结合,这两部船只乃是东海私兵中的精华,无论船只的规模制式还是枪炮火力都远胜浙东海贼,若在大海相遇,俞大猷的五桅巨舰都不用肉搏,甚至不用开炮,直接压上去就能将海贼们的船只碾碎。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但凡李彦直主力船队到处,海贼纷纷走避,不愿正面受其冲击,而打算在普陀山、大磨山、小磨山、乱礁洋一带利用复杂的地形打骚扰战,要将李彦直困死在这里。
这时众海贼听说李彦直的一支偏师沿着海岸线来攻,从定海直趋沈家门,各自欢喜,于七笑道:“这回官军可要倒霉了。”便纷纷出穴,准备收取胜利。
第六卷 陆海巨宦 之十四 沈家门
俞大猷归李彦直后的第一场仗,发生在舟山。
舟山是浙东海面上最大的一座岛屿,岛势由西北向东南作不规则长方形,李彦直所在的岑港位于西北,于七出没的沈家门位于舟山东南,从沈家门出发,只隔着一道浅浅的水道就是普陀山,以于七为首的上万海贼就聚集在这里——在眼下的浙海,这是仍然在抵抗李彦直的两大盗伙之一了。而那已经被填毁了的双屿,离舟山也不甚远。可以说,这一带乃是浙东海路、岛势最复杂的区域之一。
在舟山岛的中部,明处曾设有定海中左所,如今却已废弃,只存旧址——那里就是俞大猷进军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打海盗,与其说是打海战,不如说是打岸战。船队摆开、炮火对轰的场面基本是不会有的,海贼驾驶小船在港口、河湾出没,官兵进剿,也需循同样的道路。
俞大猷部离岑港不远,因此战报回传甚快,便有部将来跟李彦直报说俞大猷冒进,李彦直却未因此就干预,殷正茂请令说:“不如下官去看看。”
李彦直不许,说:“俞大哥和卢镗都是百战之将,不是马谡,你们守好这岑港就好。”
第二日,观海卫、昌国卫下辖的定海后所、龙山所、大嵩所官兵共一千五百人到达定海中左所,三所联军,本当有三千多人,这时全部出动才不到一半。空饷吃得有多严重可想而知,而且大多老弱,卢镗叹道:“当日破双屿后本想整顿整顿这卫所,不料……”说到这里想起这事多谈无益,就闭嘴了。
俞大猷部属人马进击沈家门,以那一千五百官军为先锋,消息传回岑港口。张岳在双屿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素知那些定海后所、龙山所、大嵩所官兵都不是什么好货。不免有些担忧吃惊,心想:“姓俞的和姓卢地都是官军出身,所以就想用官兵,却不知如今官兵都没用!这回只怕要误事。”但见李彦直仍不着急,也没干涉的意思,就不好开口,只是祈祷着:“妈祖保佑。那群官兵死绝了也不要紧,可别把我们的家底打丢了就好。”
不出张岳所料,没隔多久,就有战报传来,说先锋在接近沈家门时遇到伏击,一千多官兵望见海盗,仗都没打,纷纷丢下兵器就跑。哭爹喊娘的,贼军驾小船走滩涂掩袭过来,殷正茂骂道:“丢脸,丢脸!”
付远就问李彦直要不要前往援救,李彦直说不用:“俞大哥的主力军都还没出场呢。”
前方战报不断传来,却是败兵退到中左所。俞大猷却已率众撤退了,船只也没留下,败兵无奈,只好躲进中左所旧址负隅顽抗,还有部分败兵直接朝岑港跑来了。李彦直脸色一沉,对付远说:“派督战队出去,将那些不战而溃退着,阵前行军法!若有海贼蹑败军冲营寨,不管兵贼,鸟铳伺候!”
又过半个多时辰。眼见已经黄昏。张岳和殷正茂已经有些着急,殷正茂说:“我去巡港。可别让海贼趁势冲到这里。”李彦直却甚镇定,问了一句:“俞大哥的船队去哪里了?”却没人知道,这时岑港旧主罗老八奉上鱼汤竹筒饭,李彦直道:“先吃饭吧。”便与诸将一起用膳。
诸将忐忑不安,只恐海贼忽然杀到,吃到一半,又有消息传来,说海贼大乱了,忽然往回朝沈家门涌,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诸将愕然,李彦直道:“吃饭,吃饭。”
张岳殷正茂等风卷残云地把晚饭吃完了,战报传来,说沈家门杀声震天,倒像海贼在攻打一般,殷正茂抚掌笑道:“妙!妙!原来那帮没用的官兵竟是诱饵,那必是俞同知派遣精兵绕到其后夺了沈家门。”
张岳等听了都是一愕,随即觉得大有可能。
这时天色已黑,沈家门那边地战况传到岑港有所延迟,想必飞夺沈家门一战必是在下午发生的。
舟山是个大岛,腹地不浅,俞大猷带去地部队中有五百倭刀手,又有鸟铳二千多支,若是其中一支精锐绕开海贼扑入沈家门,断了海贼的后路以逸待劳,安好鸟铳树立盾牌以待海贼回巢……
众人想象着海贼听说后路被断,匆匆赶回沈家门,却听上千把鸟铳一起鸣放,倭刀拦道,当者立毙,沟壑烂泥中扑倒无数尸体的情景,都忍不住唏嘘。
而实际的情况,和岑港诸将的想象也大同小异。
这日下午,在海贼被三所官兵吸引住时,卢镗率领精锐,从舟山岛东北绕了过来,奔袭沈家门。
沈家门是舟山通往普陀的据点,立有一个寨子,这时前面正打仗,人员进进出出,卢镗陡然袭来,防守的海贼措手不及,竟被长枪手抢进了进去,卢镗大叫:“东海首功,就在今日!冲!”
兵将虽然与他不熟,但来到了这里哪里还有半分犹豫?列队跟他冲了进去,寨子里地海贼有的还没反应过来,纷纷叫着:“谁?”“什么人?”“啊!官军!”“快叫前面的人回来!”
五百名久经战阵的倭刀手已经冲了进来,一路犹如劈瓜砍菜一般,散在寨外的海贼有的赶来救援,但大部分却都逃跑了。后面继进部队占据了沈家门寨的寨门、了望塔,安放好了鸟铳、盾牌,倭刀手继续清剿寨内余贼,卢镗则率五百人去夺取船坞,寨子里剩下的海贼见状不妙,已有数百人逃上了船不顾一切冲了出去,但开走地多是小船,双桅以上帆船启动较慢。一艘也没逃出去。
卢镗取了沈家门后,转攻为守,才布置妥当,大批海贼便涌了回来。
“放铳!”
早已舂好火药的鸟铳一起鸣放,船队停泊在小谢山与崎头之间海面地俞大猷听到枪声便起锚来会。
于七若有几分名将素质,在听说后路被截时不回来救援而直奔岑港去,或许还有几分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惜李彦直的大旗就插在那里,他如何有那胆量去?听说沈家门被攻占。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却又中了卢镗的包围圈。
冲在最前面地海贼在第一轮鸟铳响起时就倒下了一片,这批海贼,于七的直系只占三成,其它的都是各岛各寨地乌合,就是于七的手下,纪律也一般。他们人数其实还有一万多,若是就势一冲,死个千八百人地也许还有机会踩着自己弟兄的尸体闯到寨门,但这群松散的海贼哪里有这勇气与觉悟?但见寨子已经被夺,心里已经慌了,再听枪响,慌中便带乱,再看前面的人不断倒下。鲜血涂了小河边泥巴,尸体填了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