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间,京师哭了几十户人,乐了几千户人家,肥了徐、李、殷。
这些米商能在京城地面把生意做到这么大,背后也都有公侯将相撑腰,若在太平时节,殷正茂要横来也动不了他们!但这时北京的利益链条都被打乱了,官场上徐阶最狠,武人中李哲最牛,皇帝还在海盗手里呢,监国裕王又什么都听他们的,殷正茂有他二人撑腰,谁敢出头来找死?
蒋逸凡听说此事后对风启说:“这可不是什么好风气!”他虽然已中了举人,但背后代表的却是南方商人的利益。
嘉靖年间的商人势力五花八门,各分派别,王直那一派是商中之匪,以私兵保护商路,以打劫补助生意,这群米商却是商中之官,靠地是权力系统的庇护才做到这么大。李彦直、蒋逸凡等背后的商人集团又是另外一种气象,他们虽然支持李彦直等进入中枢谋求权力,却不喜欢这种用权力对商人身家性命的野蛮干涉。因为权力这把刀今天能杀别人,明日就能杀到自己头上来!这就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所以李家在殷正茂的事件上虽有得利,但蒋逸凡从长远考虑,却觉得这样是得不偿失。
风启在官场日久,浸淫较深,这时却嘿了一声,道:“京城这边就是这样,没办法的。”
第五卷 京华乱局 之三十七 市舶
朱载垕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毕竟也有十四岁了,这时扮演着监国的角色,便也承担了这个角色的责任。
他的皇帝老子被强盗抓走,让他提前做了代理皇帝,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惜“好事”的后遗症很多,至少有三个大问题,少年朱载垕一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钱的问题。
虽然通州已经打通,南方的物资赋税也如期到达了京师,让北京政府免了断炊的困厄。
可是从嘉靖二十年以后,这个老大帝国的财政便总是入不敷出,到了近年更是年年赤字!也就是说,南方的钱粮一运到北京,马上就要去填补京内京外大小衙门的财政缺口,徐阶虽然有能耐,可他也没法变出钱来啊,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饶是如此也没法完全搞定,只能先搞定最紧急的,就像风雨之中,第一个要补的屋顶是卧室,因为要睡觉,客厅的就且放个盆子在下面接水。
这种情况如果是在平常年景中,挪来挪去或许也能应付过去,应付不过去就先拖着,但今年却有些麻烦,因为皇宫被洗劫,要把监国(朱载垕住在宫里但还暂时不是皇帝)的生活设施补齐了——这笔预算砍了又砍,但至少还是得有两百万两银子!这银子从哪里来?徐阶犯愁了,小监国也为难。
没了钱,不但皇帝的日常生活成问题。就是第二个问题——国防问题也没法解决!
西北对蒙古如果要扩大战果,得投钱!东南对“倭寇”总得追赶啊!皇帝还在他们手头呢!所以呢,也得投钱!就是现在还滞留在京畿附近地那十几万部队,要继续训练就得养着,要遣散也得弄点遣散费啊——要不然就这样把人赶跑,让这部分人成了流民,甚至成了流寇。那可是要变成治安问题的!这些也要钱!
可徐阶手头没钱!
怎么办?
文武百官都没办法,最后大家说:“问问李侍郎有什么主意吧。”
李彦直回到北京后。暂时还没升官呢,不是监国和内阁有意压他,而是因为他的功劳太大,暂时还想不出怎么安置他,就且拖着,只先给他追封了祖宗三代,赠了陆尔容一品诰命夫人。那是告诉李彦直:别着急,朝廷记得你。
“殿下,阁老,诸位大人,”在内阁会议上,李彦直愁眉苦脸地对朱载垕、徐阶、李本以及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说:“蒙古的问题,现在不追击可惜了,不过收缩防线的话。暂时也没什么大问题。但东南那边一定要穷追猛打啊!陛下还在‘东狩南巡’呢!咱们总得想办法迎接回来啊!而且海防不整治的话,海寇便随时可能冲上岸来,这可是国之大患啊!”
这追剿王贼、迎回嘉靖,便是朱载垕所面临的第三个大难题了!
在王直事件之前,海寇地危害性被大大低估了,而此事发生之后。海寇的危害性却被大大地高估了!现在包括监国在内地大部分君臣士民,都已觉得海寇之患,重于胡马了!
朱载垕也暗暗点头:“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海防南北万里,光是防守,是防不住的!”李彦直说道:“太祖洪武皇帝建立了星罗棋布的沿海卫所,可海寇一来,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臣以为,在海洋事务上,应该主动出击!将东海南海都变成我华夏之内湖。那才能真正地斩断病根!”
户部尚书一听有些慌了:“那不又要花钱?”
李彦直叹了一口气:“那也没办法啊。”
朱载垕一听。脸上更犯愁了,眼睛眨巴了两下。竟然红了:“没想到……没想到国家穷到这地步了啊!”
徐阶和李彦直叹气也罢,愁眉苦脸也好,他们的哭穷都是假的!这些大臣家里的谁没个百八十万的?满屋子里,也只有朱载垕这个代理皇帝是真穷!
不过,士大夫地钱是他们自己的,要他们拿出来贴补国家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要他们忠心可以,要他们贴钱办差那就万万不行!在钱这件事情上,士大夫从来都是公私分明。
“这样吧,”徐阶说:“海防还是得着手办!既不能节流,就只有开源了。”
“开源?怎么开源?”户部尚书有些警惕起来:“别是要加赋加饷吧?”
朱载垕一听吓了一跳,他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加赋加饷可从来都是亡国乱天下的前兆啊!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万行不得!
“如今天下初定,人心未安!岂可妄加赋税饷银?”徐阶的话让朱载垕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说:“所以这件事情,得另想办法。”跟着就把这个烫手的芋头扔给了李彦直:“所以我想,安置勤王军和整肃海防这两件事情,就交给李侍郎来负责吧。”
李彦直忙问内阁拨多少银子让他办这件事情,徐阶说道:“没银子,你自己想办法吧。”
虽然徐阶是李彦直的老师,但他一听这话就叫了起来:“恩相!你太看得起学生了!不给我米却叫我煮饭,学生不是神仙啊!”
朱载垕、李本、丁汝夔等听了,也都暗中为徐阶感到害臊,心想你这个江东佬真会坑人,连刚刚立了大功的大将也这么坑啊!亏人家在你面前还自居学生呢!你哪有点恩师地样子?
徐阶却正色道:“说什么看得起、看不起?我辈为国家效力,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碰上一点小小的困难就这么叫嚷,像什么话!总之这顿饭是肯定要做地。没有米,你自己找米去!”
他说的义正词严,但李本等却都想你这话才不像话呢!这些人都是国家重臣,就算没徐阶这么本事,账目还是会算的,知道徐阶交给李彦直的这两件事情,没有二三百万两白银休想完成!现在你一分钱也不给。要人家光靠一颗忠心来帮你办事?谁敢接这差事?
就连朱载垕也为李彦直叫屈,但看看徐阶那一脸正气地样子不敢开口。
李彦直涨红着脸。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好一会才说:“恩相,你占着大义,这责命下来了,学生不敢不听。但你也总得给学生一条走得通的路才行啊。”
李本等都道:“不错,总不能让李侍郎无中生有啊!”
徐阶却不肯让步。依然道:“总而言之,如今朝廷没钱给你,但这事情还是得办!这差事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太仓如今没钱,但太仓是死的,人是活地!你只要肯接了这差事,想出办法来,只要不花太仓的钱。不犯祖宗规矩,我们内阁、六部尽量配合就是!”
这句话算是挑明了:我们让你干,你就去干,要钱没有,要权就给你!
李彦直抬头看看朱载垕,小监国正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再看看李本、丁汝夔等老上司,这些老家伙虽然也觉得徐阶太为难人,却也都有些希望李彦直能再次创造奇迹!李彦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终于跪下了道:“既蒙监国如此信任,恩相如此看重,李哲焉敢再辞?何况为国家效力,亦是人臣之本分!”
朱载垕地眼睛亮了起来:“李侍郎有办法?”
“臣尽力而为!”李彦直顿了一顿,又说:“不过得请朝廷开个方便之门。”
“说!”徐阶的声音里充满了决断的魄力。
李彦直面向朱载垕:“臣请监国下旨,重开市舶司。且将市舶司的年岁收入。暂归我作理军剿贼之用!”
李本和户部尚书对望了一眼。均想:“也亏他想出了这个主意。不过就算重开了市舶司,只怕也填不了这个窟窿!”他是按照明朝旧的征收体制来考虑市舶司地收入。所以认为市舶司一年最多只能收几万两银子,比起整顿海防地百万之费来自是杯水车薪——却不知如今经济局势已经大变,市舶司若是由李彦直来经营,每年所能征收之关税,岂可限量?
朱载垕看看内阁和兵部户部诸大臣,最后眼光落在徐阶身上。什么是市舶司他知道,可能不能开市舶司他就搞不明白了。
徐阶见他如此,便给他一一解释。原来自唐宋以降,中国地对外贸易日益发达,因应这种形势,朝廷便在广州、泉州等重要地通商口岸设立市舶司,检查进出船舶蕃货、征榷、贸易等事务,其执掌权力类似于后世的海关!
市舶司自唐朝开设以来,历代都有,自宋迄元,未曾断绝,明代亦于沿海各处置市舶提举司,掌海外各国朝贡市易之事,同时征收赋税,但到了嘉靖年间,却爆发了“争贡之议”(此节在本书第二卷第十三章已有详述),嘉靖皇帝认定“祸起于市舶”,便武断地撤销了市舶司,断绝了对外贸易,就此禁海,而海寇之为祸,根源自也在此!
这时徐阶向朱载垕说明,自然没说你老爸如何如何的胡闹,更没说因为他这政策搞得东南民不聊生,只是说:“陛下出于对当时局势的考虑,暂时关闭了闽浙两省的市舶司。”轻飘飘一句话就带过了。
李本等人一听,心里就都知道徐阶也是赞成开海的了!否则不会是这等语气!
又听徐阶问诸大臣:“李哲的提议,诸位以为如何?”
若是眼下还是嘉靖当朝,诸大臣考虑到皇帝地好恶,多半不敢开口,但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朱载垕虽还没登基,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国事又都由徐阶处理,众大臣自唯他马首是瞻!
李本琢磨了一下,便说道:“市舶司自宋以降,历代都有,本朝设置市舶司亦有百余年,只是因‘争贡之役’,倭寇惹事生非,皇上这才禁断,但那也是暂时之举!若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这市舶司也未必不可重开!”他这是老狐狸,虽然是赞成了提议,却还是安个附加条件:“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若市舶司重开以后却又出倭寇之事,那也与他无关,因为他已有前言了嘛。
兵部、户部两尚书也点头称是。
朱载垕虽然不大明白市舶司是怎么回事,但这时他心里是支持李彦直的,就问:“那这事犯祖宗规矩吗?”
“不犯,不犯。”李本说。
“那就好啊!”小监国叫道。
听到小监国这声稚嫩的响应,李彦直一时竟然怔住了!
今天的事情他其实都早有预料,但真正发生时,他还是忍不住心头澎湃!
禁海祸乱东南二十余年,为了这件事情,李彦直和他的学生们赌上了前程,许栋李光头拼掉了性命,王直卷入这个漩涡中无法自拔!
然而随着朱载垕这一声“那就好啊”——那么多东海男儿地身家性命,那么多聪明才子的阴谋阳谋,却一瞬间就好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李彦直忽然之间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努力了太久,付出了太多,而朱载垕的这个句号,却画的好像太过轻巧了!
然而这就是朝堂啊!
皇帝一言泰山移!内阁一票黄河改!
上百万人的生计,数十万人的性命,在这里也就是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而已。
徐阶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按李哲所议,重开市舶司吧。至于这市舶司如何运作,回头你拟个条陈,呈兵部、户部、内阁批复吧。”
从南直隶到浙江到福建到广东,那些深受海禁之苦的军民听到这个消息只怕要激动地放声痛哭吧!
李彦直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冲动!然而他没有,他不知是平静了,还是麻木了,或许是担心事情又有变化而强压着吧,脸上淡淡的,就说:“领命。”
然而他出宫以后,李义久来接,李彦直也没上轿,愣愣地就走回家去,从人见他这样都有些奇怪,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又把消息传出去,风启蒋逸凡听说都赶来看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哦,没什么。”李彦直说:“监国和内阁都决定了,开海了。”
风启蒋逸凡等一愣,又问:“什么?开海?”像他们这样聪明地人,一时之间也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开海了。”李彦直又重复了一句。
忽然之间,三个人竟一起跳了起来大叫:“开海了!开海了!”
他们竟然都忘记了自己地身份、自己的年龄、自己地地位、自己的修养!竟然就抱在那里大吼大叫:“开海了!开海了!”
隔壁的孩子听到吓得大哭,蒙古人兵临城下时,王直打到北京时,也没见李彦直像今天这样激动,陆尔容赶紧命伊儿过来瞧瞧怎么回事,伊儿抱着个肚子赶来一望,见三个大男人在里头疯狂,吓得跑回去叫道:“不好了!小姐,他们只怕是疯了!疯了!三个人都疯了!”
第五卷 京华乱局 之三十八 帝统
李彦直拟开海条陈的时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大事也并行不悖地进行着,那就是拥立新君!
皇帝被劫持到海上去了,此事对大明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暂时没能迎接回来,新君登基便势在必行!
这件大事,反不是徐阶和李彦直挑头——他们不着急,因为他们是拥立的实力派。那些没在勤王保驾中立了功劳的御史、部臣才是最着急的。可是这第一道请皇帝登基的奏章,也是要冒一定危险的。
因为眼下的形势有些特殊:嘉靖还没死,还在海盗手里呢!
谁知道大佬们这时打什么主意呢,是想换皇帝了,还是想等待嘉靖归来?底下的人琢磨不透啊!
这可是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场,队伍站对了,奏章上对了,也许就升官发财,若是上错了,兴许就得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早上晚上,总得有人来上,而让李彦直没想到的是,上这第一道拥立奏章的,竟是严党的人——严嵩的干儿子、通政使赵文华!
“见风转舵的小人!”有清流骂了起来。
但却有更多的人后悔起来:“我怎么不早点上啊!让姓赵的捡了便宜!”
赵文华带了这个头以后,拥立的奏章登时如雪片一般飞了过来,这也在李彦直的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拥立奏章出来后反对声音地出现李彦直也不意外。可又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是:反对的大臣居然不是那些奸党小人,而是那些清流,甚至是那些“老实人”。相反,倒是主张陛下赶紧登基者,内中多是像赵文华这样的“小人”!
这就让徐阶与李彦直有些为难了,因为清流士林是他们争取的同盟军,而那些“小人”则是他们打击的对象。但现在情况反了过来,一时便叫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是。毕竟。那些“小人”的名声太坏,在可以选择地情况下,谁甘愿与他们为伍啊?
而且反对派的意见也不是很激烈,只是持重:大难已过,国君未回,新君登基何必急在一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