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看着这么多的银子、铜钱,李大树夫妇都忍不住倒咽口水!李彦直他娘问丈夫:“他爹,你看,这……这怎么办啊?”
李大树木然了好半天,才道:“这钱,这钱,这钱我们不能要!”
李彦直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心想有钱你不要,老爹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但随即明白过来,心下不免叹息,知道老爹不是疯了,不是傻了,而是老实了!老实得简直有些高尚了!
而李彦直他娘竟然也道:“是啊,反正你现在又是里长,又是矿头,往后会有银子的!这钱来历不正,我们还是不要吧,免得损了阴德。”又问李刚:“你说是不是?”
李刚道:“我听爹的。”
地窖中,苏眉忽然哭了起来,从李大树到李彦直,没人知道她哭什么赶紧过来安慰,李彦直他娘抱住她道:“怎么了孩子?怎么了孩子?”
苏眉哭了一会,才止住了,哽咽道:“干爹,干娘,你们……你们真是好人,和我爹爹,就是不同……”说着又哭了起来。她献出这个地窖,实际上是存着一点机心,希望将这窖白银送给李家,好让李家对自己好些,好让自己在这个家中更有地位些,没想到李家的良善却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不打算要这一窖白银!对比起来,自己真得愧死!所以哭泣。
“好了好了。”李大树笑道:“说起来,这银子都是你爹的,你爹现在……哎,这银子就是你的!你说该怎么处置,我们都听你的。”
苏眉却摇头道:“不,我听干爹干娘的。”
李彦直他娘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就交给官府吧。”
李大树道:“这也好。”问李彦直道:“三仔,你看怎么样?”
李彦直却反问道:“爹爹,你是想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还是希望我们一家子鸡犬不宁?”
李大树夫妇听到这话都有些不解,但他们素知这个儿子的智谋非他人可比,经过这么多事情后,满家子的人都尊重他的意见,赶紧说:“我们当日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啦。”
李彦直道:“若是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那么这件事情就一句也不能说出去!否则不但各地的无赖盗贼要来骚扰,连各个衙门里的贪官污吏,只怕都要天天上门来索贿!”
苏眉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
李大树的老婆忙道:“我也知道这是个祸根!所以啊,我们还是赶紧交给官府吧!”
李彦直叹道:“娘!官府那些人,还有外头那些流氓无赖,都不会相信我们会将所有银子上交的!我们若交一万两,他们就会想你一定还有十万两在手!我们交个十万两,他们就会想我们还有一百万两在手!到时候官府的索贿,地方的偷抢都要上门!到那时候,鸡犬不宁都是小的了,只怕家破人亡也有份!”
李刚道:“那要不然怎么办?啊,有了,我们就把这地窖封了,这钱半分不动,就当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大树夫妇都道:“对,就这么办!”
李彦直却道:“那太消极了。天生万物,都有它的用处,若不用它,那也是暴殄天物!爹娘若是怕用了损阴德,那么我们便不用它来营私,却将它用来行善事,岂不两全其美?”
李刚听了就说好,道:“还是弟弟聪明。”
李大树道:“可这么一来,我们有钱的事情,不就暴露了么?”
李彦直道:“那就要看用钱的方法,和用钱的时间了。也就是怎么用,和什么时候用。”家人便问该什么时候用,该如何用。李彦直道:“这钱,现在不能用!要过得些日子,等爹爹在乡里站稳了脚跟,各级矿头的孝敬银子收上来,那时候再用银子,人们只当我们是在用银矿抽成,便不会怀疑。至于用的方法,第一就是要细水长流,今天花一点,明天用一点,就不惹人注目,第二不能暴使暴用,把钱花在一处,而要四面八方地花,把一件事情打成十几个环节来用钱,这样便不起眼。”
他这番话说出来,把父母兄姐都说服了!均道:“幸亏咱们家有个文曲星在,要不非把一件好事变成祸事不可!”苏眉却暗暗称奇,心想:“小寅可不只是聪明而已!这般的深思熟虑,就是大人里头能有几个!”
当下李大树下了封口令,不许家中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们从地窖出来,又将出入口封好,外头已经全黑了,李彦直他娘见大家心情都好,估计没那么早睡觉,就要去做点夜宵,忽然大门被人砰砰砰敲得好响,他们都有些心虚,想:“莫非这么快就有人得到了消息?”
一家人都来到院子里,李刚到了门边问:“谁?”
却听贾郎中在外头喘息着道:“快!快开门!急事!”
李刚听说是他,这才开门放他进来,外头却不止一个人,还有吴牛等几个后生,个个喘得像快断气了般,李刚问:“怎么了你们?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贾郎中指着李彦直,断断续续道:“快,快!快——”
李彦直一家都被他弄急了,齐声叫道:“快什么!”
那一瞬间李家有好几个人都想:“莫非是快逃?”
却听吴牛指着李彦直,喘息着说:“府城,府城!快……去府城!”
李彦直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我去府城做什么?”
贾郎中这时已回过气来,道:“快去府城,参加道试,参加道试!考秀才!考秀才!”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二十五 门户大利
李彦直奇道:“道试?我府试都没去考,怎么能参加道试?”
贾郎中道:“听说,听说是知县老爷推荐你为神童……我也闹不明白,总之你快准备准备,赶紧去吧!”
原来在生员选拔的三级考试中,道试是最后一环,一般来说,必须是考过了府试,才能去参加道试,不过也有例外,即有所谓“神童应试”之设。神童应试的要求有二:第一,考生年纪要小,一般要十一二岁以下;第二,要有府、州、县的正官推荐。如果和乡试、会试、殿试相比,应该说取得秀才资格的三级童子试上主考官的权限更大一些,可操作性也更加灵活一些。对于一些特殊考生(如神童),面试有时候比比试还重要。由于明代科场重视“神童”,提学官对年纪幼小的考生通常特别照顾,有时候哪怕笔试考得不够好,若是面试能让考官满意也可破格录取。科场舆论对这种做法非但不以为非,反而常常会认为是考官爱才。
李彦直四月份错过了府试,之后诸事纷繁,便没再想今年还要参加,只打算下一科再说。不想这日尤溪县令接待一个府城来的吏员,公事谈完,就谈些“不相干”的,那吏员若有意若无意道:“如今道试将近,宗师已经按临,听说贵县有个神童啊,不知是否参加?”
尤溪知县当时没注意,只是道:“没参加。他府试没去考,如今在家呢。”
那吏员也就没说什么,但他离开以后,尤溪知县越想越不对头,心道:“他说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心?”这时他早知道李彦直和推官有交情,这一次又是因为矿盗的事情才误了府试,徐阶若有心帮李彦直,那完全是师出有名,只是徐阶是推官,没法自己越权推荐而已。尤溪知县思来想去,觉得宁可自己会错意,不可因此得罪人!便推荐李彦直为神童,让他去参加道试。
这时离道试已经很近了,消息传到溪前村已经入夜,贾郎中等先得到消息,赶忙十万火急地来通知李彦直——在他们看来,本乡这位神童要去考个生员那是易如反掌!
李彦直却知道自己的底细,道:“我有近一个月没温习八股文了,现在匆匆忙忙跑去,只怕过不了!”
李大树夫妇却对这个儿子信心爆棚,都道:“只要你去参加了,肯定过得了,肯定过得了!”
李彦直他娘就带了苏眉去收拾备考用的东西,那边李刚等去找了顶轿子,抱起了李彦直往上面一放,和吴牛等四个后生抬起了就跑,李彦直在轿子上叫道:“哥哥抬轿弟弟坐,小心让雷劈了我!”
李刚却道:“雷要劈下来,大哥我给你挡着!”
贾郎中拿过苏眉递过来的长耳竹篮,又带了四个后生急急跟去。八个后生路上接力,竟不停留,直奔府城!
这道试虽比府试高了一级,但考试地点却也在各府府城的考棚——也就是考府试的地方。明代各省在布政司之下又分设各道,其中以提督学校教育事宜的,叫提学道,道试便是由各省提学道主持,因其掌握着学子们能否跨过科举第一道门槛的生死大权,故学子们又称之为宗师。
与更后面的乡试、会试不同,朝廷为了避免学生的奔波之苦,便没让学生来就道台,却让道台去就学生,要求提学官在其三年任期之内,必须两次赴全省各府以及直隶州举行道试,这个叫做“按临”。提学官按临之后,直接住进考棚,并以此作为临时官署,故考棚也叫学道衙门。由于提学官举行道试要到处走,所以一省各府的道试并不同时进行,举行考试的时间也有迟有早,不过一般都会在四、五月。
因为上次已经来过,所以李刚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入城后直接就奔考棚去。不料还是没赶得及!他们到了道学衙门前,里面已经在开考了!这回就是手续办齐了也进不去,何况他们连投文报名、廪生保结的程序都还没走呢!李彦直道:“算了,回去吧。”
李刚等叫道:“怎么能就这么算!”几个人竟然就在考棚外头大叫:“尤溪的神童来了,尤溪的神童来了!”
几个衙役闻声赶了出来,喝道:“捣乱考场!不要命了?”
李彦直赶紧拉着哥哥们道:“快走快走!明年再来考也不迟!”
正要走时,里面忽然传出命令来,问:“是尤溪的神童来了么?”
李刚等仿佛才掉下悬崖便抓住了一根绳子,纷纷道:“是,是!”
那传令的便道:“督学有令,破例,让尤溪神童进来!”
李彦直愕然道:“这也行?”
贾郎中将长耳竹篮往他肩头上一放,道:“当然行!大老爷说行,那就行!”
李彦直便背了竹篮入内,在北面大厅拜见提学官,提学官伸长了脖子一望,李彦直还小,都还没帽子,一路上李刚等跑得飞快,他在轿子上吹风,头发被吹得都往后直,若是放在上辈子,这模样叫前卫,放这个时代,却叫狼狈,加上他一晚没睡,眼圈黑黑的,于狼狈中又带着几分好笑,提学官一看便笑了起来,道:“看你不过七八岁,居然能让探花郎赞不绝口,不知是走了什么门路,花了多少孝敬!”
徐阶当年中的是进士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在这等语境下,所谓的探花郎自是指徐阶无疑了。李彦直不知他来历,但见他慈眉善目的,又提起徐阶,那多半是“自己人”,便说:“我走的是阳明先生的门路,用知行合一做的孝敬。”
提学官讶异道:“福建小童,竟也知道阳明先生?也懂得知行合一?”
他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呢?原来理学、心学为宋以后儒门内部的两大流派,朱熹是理学之祖,陆九渊为心学之宗,自朱、陆开始,两派纷争不断,王明明横空出世以后,朱陆之争又变成朱、王之争。朱熹生于福建,弟子又多福建人,尽管自宋到明,朝代都换了两次,但福建作为理学的大本营却从来没动摇过!因此朱熹之学说又被称为闽学。尤溪是朱熹的出生地,所以这个地方对理学一派颇有一种地理上的特殊意义,福建儒生,交往无不谈闽学而斥心学。这提学官却是心学一派,一听说朱熹的老窝里冒出个倾向于王学的神童,自然是大感兴趣!
李彦直对什么理学、心学,这时其实也不是真心向往,只是既与徐阶结交,徐阶崇尚心学,他也就跟着崇尚心学,实际上完全是一种功利的行为,这时听提学官问起,便道:“不敢说登堂入室,但也在门口往里面望了几望。”
提学官问道:“你望到什么了?”
李彦直道:“我原本在门外,常听人说,门内风光如何如何,便想来看看,在门口一望,却觉得和别人说的不大一样,也不知道是自己对,还是别人对。于是就先走进来再说,一走进来,才知道别人说的不对,我自己原来想的,也不对。”
心学虽为儒学一派,但讲学论道之际,有时候会近于禅宗,此是宗派内的术语风气,提学官一听眉毛一扬,问:“那怎么样才对?”
李彦直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正在走的路,便是对的。”
提学官笑了笑,道:“有些意思了,不过究竟只是刚入门,还未窥堂奥。过来,我告诉你什么是知行合一!”就让人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拍椅子示意李彦直坐。
李彦直道:“宗师,那我这试还考不考啊?”
提学官不悦道:“你问这个干嘛!我现在要和你说的是明明德、致良知的大学问!”指着考棚的方向道:“那些玩意儿,呆会有时间再说吧。”
李彦直哦了一声,就将竹篮丢了,爬上椅子上坐了,因问心外无理之理,直指本心之道,提学官大悦,连连颔首,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二十六 不及亲人来团聚
“中了!中了!”
这欢呼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家家户户都来看出了什么事,便见贾郎中、吴牛等一群人拥着李刚,李刚肩头上又扛着个小孩——那小孩不是全村知名的神童李彦直是谁?
听着他们高喊:“中了,中了!”村中一些小孩也跟着喊:“中了,中了!”
便有人来问:“中了什么啊?”
“中秀才了!李神童中秀才了!”
满村听说,都道:“果真是个文曲星!”或拿了鸡鸭,或拿了吉果,或拿了酒水,赶来李府道贺。
这中秀才的事情,乃是可大可小。
从小处来说,中了秀才,便有了科名,社会地位与庶民便明显不同,见到了知县可以不跪而站着说话了,有事要和知县说,可以写“禀帖”,而平民则只能写“呈文”,禀帖可以说私事,而呈文则只能说公事。不仅形式上有区别,秀才还具有平民没有的一些特权,比如犯了诉讼,知县要先请提学道革去犯案秀才的功名,然后才能用刑,若是不太严重的案件,知县本人还不能打,得交给教官责罚。此外更有一种实质的好处:每个秀才都能带挈本家豁免两个成年男子的差役!明代税赋不高,但差役负担却相当重(这些差役到明代后期都可以折成现银的啊,从今天反观回去,那也可以说是一种以劳动力为形式的税收),家中没人有功名的中产之户,遇到差役摊派有时候也有可能倾家荡产,但要是出了一个秀才,那就是多了一把保护伞,可以堂而皇之地偷“税”漏“税”了!而因为秀才可以接近官府,出入公门,包揽诉讼(相当于有牌照的律师),所以中了秀才以后,有能耐的人便如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平台,虽然没大官们威风,但借以鱼肉乡里也够了!
但上面这么多的好处、特权,却都还是小的!若往大里说,李彦直这回不但是中了个秀才,而且还是七岁就中了个秀才!这在大明科举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似乎有那么几个很出名的例子——比如杨廷和——就是以神童应试,而后十二岁举于乡,十九进士及第,之后扶摇直上,身仕两朝,入阁十四载,首辅大学士就做了九年!荣华与功业,开国以来罕有其匹!
而如今,李彦直应童子试成功的年纪比杨廷和还小!所以大伙儿听说李彦直中了秀才,对他的期望马上就不一样了!七岁中秀才啊!那举人几乎是铁定要中的,进士也不在话下,就是中个状元也有可能,将来仕途要是旺,做翰林,做宰相,地方上就更长脸了——就算不做状元宰相,只要能做进士,混个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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