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是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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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是黄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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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地区现在可热了,”陈局长大拇指又按了按杏1井旁边。“好几个人都来找我。怎么样在这边上戳一个窟窿?”
高世鹏问起了井距。
“什么井距不井距,规定是三百米,不过你老兄来了,就是一百五十米。”
“打油井我可是一个外行。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高鹏掏出扎在一起的两千块钱,好象不小心似的塞进了陈局长中山装下面的口袋里。
“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嘛?”陈局长做出吃惊严肃的样儿。
“拿上,拿上,一点小意思,买几条烟抽抽。”
陈局长不再推辞。目的已经达到,这人变得干脆。他说家里还有客人,他就不久留了,他让高世鹏有事给他打电话。陈局长前脚刚出门,高三后脚就从里屋溜出来。他立刻爬在茶几上,也喜滋滋地观赏起那些图纸来。应该说当代地形测量与地球物理勘探的科技结果对于某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人来说也很美。尽管看不懂,可就像看图画一样,也蛮有意思。尤其是地形图上那些重重叠叠的等高线,有时粗疏,有时细腻,如同大立柜上弯弯曲曲的水曲柳木纹一样耐看。高三忍不住了,“舅,他让你在这杏1井边上打一口井,你怎么不打呢?”
“你知道个甚。你卖韭菜我卖葱,各人买卖不同。我的买卖和别人就不是一个做法。”
高世鹏抓起色子在手里揉起来。一阵悠悠扬扬的音乐飘过陕北的小街,这是从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传来的,站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是党小凤在唱呢。”高三说。
“那婆娘的生意还好?”
“人可多了,每天晚上包间都是满的,尽是外地来的油老板。”
高世鹏停止了摇色子,也听起来。高世鹏这一辈子有两号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上班的。一听说这人现在还在单位里,他就认为这人死定了,就没胆,是一个要饭的。高世鹏还瞧不起卡厅里的小姐。他玩过几个小姐,可觉得那些人就跟一个模子里倒出似的,一个赶一个瘦,胳膊好象一折就要断。刚过完阴历年,他陪几位客人到金帝夜总会,喝了半斤酒,他也让党小凤给他寻个小姐。完事之后他骂起了这婆娘:“你那个小姐一把骨石,跟娃娃一样,他妈的那奶都没我的奶大!你害我呢,我现在都恶心呢!”
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不说话,咯咯只笑。
“骨瘦如柴,还想坐台。”这也是高世鹏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是他对所有当今活跃在卡厅、发廊里小姐的总结。那些小姐都是一对小奶,连皮带肉就那么一点支愣着,竟然一个个还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自豪。高世鹏觉得日小姐就跟日死人,没一点动静,没一点意思。高世鹏喜欢玩婆姨,尤其是又骚又肥的婆姨。他现在的相好就是这号人。那婆姨在坪桥公路段开推土机,人长得人高马大,粗嗓子大喉咙,左眉上还有一颗豆大的疣。男人是那儿的工长。高世鹏玩过的女人多了,可就喜欢这一个。他认为这才是女人呢。
此时高世鹏的心情好极了。他又不吭声专心致志地玩起了色子。就听见满屋里当啷当啷地响。当他再一次抓起色子时,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又传来歌声了。这歌声越飘越高,越飘越清晰。高世鹏将色子往碗里一碰,只见细小的立方体飞快旋转起来,当它们停下时竟然翻出了三个红球一样的大圆点,这在色子游戏的排列组合中是最高境界,不二法门。
“哈,红太阳!”高三讨好般地叫起来。
高世鹏怀着蛮横也自信地哈哈笑起来,露出了一嘴马一样大的粉红牙床和黄板牙。接着他又往高捋捋化纤蓝衬衣袖子,蹲在了沙发上。可以看到他下面是一双土黄色的大裆裤。忘了说了,高奴县这个首富大款,其实在穿戴上并不讲究。
第二章(下)
    六
金帝夜总会这边宴席还在进行。五粮液已经喝了两瓶,党小凤也与杨晓涛跳了两场舞,这会儿她又带着大家在舞池里旋转。酒场上一般有三个阶段:起初大家矜持礼貌,客客气气,你敬我敬,然后关系融洽了,面红心赤,又拍膀子又握手,该谈什么事,有什么交易就在此刻进行。可喝到最后的时候,一切就原形毕露了,是个甚也就是个甚了。坐在包间里,杨晓涛和小李透过门隙可以看见侯文格双手正搂着梅梅的细腰,陶醉得快睡着了。他闭着眼,几乎不动,只有两条腿像原地踏步似的一颠一颠。那位小姐想挣脱,里面的粉红衬衣都露出来了,可侯文格仍紧紧地将抱着。小李是位复员军人,分到公司没几天,平日不爱吭声,可这会儿也忍不住了。“这人说话怎么是这味,”他学着侯文格。“一个虾!一个鳖!一个蛙!一个鳝!”
杨晓涛认为那是当地人讲话的一种习惯。小李又看看小张。那后生手拿麦克风,还站在舞池旁有一搭没一搭哼哼唧唧地唱着。
“这人吃东西怎么是这样,”小李的胳膊往高伸了伸,伸过了头。“粉丝有那么好吃吗?”杨晓涛摇摇头,不让讲了。不能认为这些人是粗人,也不能说是职业的放肆,他认为他们就是这种人。然而小李又说开了,“他们也真敢开口,上来就是五粮液。”
“那是假酒。”
小李惊讶地望着杨晓涛:“是这样?那咱们去问老板娘。”
杨晓涛摆摆手。又有几个人能分辨出,这位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也未必知道。不过杨晓涛讲这酒还是川酒。他不让小李再谈这些事了。他让他后天给侯站长跑一趟子长,路上小心点,当天就回来,不要耽搁。最后杨晓涛又让小李将身上的钱全拿出来给他。这顿饭他估计要两千,自已带的不够。杨晓涛发现别看这儿为黄土腹地、穷乡僻壤,可吃什么都有:辣油鹿肉啦、麻油鹅掌啦、囱烧鸭脖啦、蒜茸蛏子啦,甚至连青背白肚金爪黄毛拳头般大小的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也有卖的,只是侯站长嫌麻烦没点。这儿的东西比北京还贵,都是泊来品。汉民族真是一个会吃的民族。杨晓涛又对小李吩咐,再要一盘京酱肉丝、一盘木须肉,打包后明天给王辉他们带上去。

杨晓涛五岁就开始喝烈性酒了,这是父亲对他诸多言传身教中的一项(杨晓涛的父亲是军人,母亲也是军人,都是国民革命政府第八路军)。每当家里来客人,父亲总会用筷子沾一点滴进他的嘴里。见他又是哈气,又是皱眉,父亲就会哈哈大笑。这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然而喝酒的种子从此种下了。这人打小就能喝。他常常是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一到家先打开父亲的书柜,找到酒瓶咕嘟就是一大口,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去做算术题,写生字。这也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了。但有一次这小子却遭了殃。那次他一如既往,摸到一个酒瓶猛地来了一口,然而一股从未尝试过的奇特怪味呛得他差点闭了气。原来满满一瓶装的不是酒,而是樟脑酒精,是专治跌打扭伤的外用药。
(你喝过的那些酒——古井啦、泸州大曲啦、双沟啦、汾酒啦、五粮液啦、茅台啦——虽然都芳香浓烈,醇厚甘甜,但却有各自不同的韵味,尽管无论如何用语言也表达不出,但那是一点一滴的记忆,印在了你的大脑硬盘里永远抹不去。你是靠记忆力来辨别酒的。这有些像你生活中的一些事物、场景、人物,怎么都忘不了,而且任何时候想起都好象发生在昨天,永远鲜明,永远清晰。记忆力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随着你的成长已变成了一种批判力?)
谢主任走进包间。杨晓涛对他说了自已的一个想法,他想请他帮忙查一下档案,看高奴县现在还剩几位北京知青?他想跟他们见见面,聊一聊。
“到底是从北京来的,关心北京知青。这个好办。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查。”
还有一件事,这位北京人仍想请谢主任帮忙。他要买一本《高奴县志》,就是现在各地都出版的那种十六开大部头亮面厚实的精装本地方志。这一回谢主任更干脆,“还买什么呢?我们这儿的干部发到手里都没人看。我那儿就有一本,送你就行了。”
说话当儿侯文格捂着嘴走进来,然后大声嚷嚷,他有一颗牙最近老疼。“老谢,你看看怎么回事。”
侯文格张开嘴凑过去,硬让谢主任看。小李又向杨晓涛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目光。
谢主任不愧是县府幕僚长,处理任何问题都得心应手,都有紧急预应方案。他扫了一眼,“你的酒喝得太多了。今后少喝一点。”
“什么时候我要去把这颗牙拔了!”侯文格下定决心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可能是生意兴隆,今晚最高兴的当属老板娘。只见她昂着头,喘着气,两脚连蹭带滑地跑回包间里。她再一次邀请杨晓涛跳舞。
大厅里响起电吉它奏出的《月亮船》,那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三步舞曲。屋顶上灯光如玫瑰般虚幻的星云又在舞池里移动,探灯小小的蓝柱也不停扫来扫去。杨晓涛发现跳这首曲子时党小凤非常合拍,她跟着他如行云流水般旋转起伏。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其它人都不跳了。他们都停下来欣赏,接着四周爆发一阵掌声。从此以后连杨晓涛也没想到,他与党小凤的三步舞竟成了金帝夜总会为他保留的一段节目,每次来总要有一场表演。甚至这都变成了一个故事,在高奴县传开了,面且还具有谣言的魅力。具有魅力的还有他常在这里唱的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唱着唱着,杨晓涛就把这首北京儿童歌曲变成一支十足蛮横风味的陕北信天游。
在今天晚上最后时刻的舞曲中,党小凤已经和他如此亲近了,在暗下来的灯光中,她将头轻轻地贴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她的气味近了。他说不上那是什么味,但那是一种吃五谷粮食与蔬菜的年轻女人活生生、热乎乎的气息。这里不仅有职业的习惯,也有人对人的一种好感。杨晓涛没有作声,也没有将肩膀挪开。在这世界上,人遇到的引诱是那么多,对此都已习惯,早已有一套模式去应付。但他却从来不去直截了当地伤害对方。所以如此,还有重要的一点,面对引诱,杨晓涛很自信,也从不迷惑。就在这时,在大厅立柱旁,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发出寒星一样的光来。这是刚才唱歌的那个拓虎。他一直在注视他,对他是那样地注意。这后生在哪儿见过我?……

其实今天还给另外一个女孩带来了温馨,带来了一丝希望。
这是一孔土窑洞。这孔窑洞太简陋了,以至于人的声音在这里都是一些最简单的响动,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吱扭吱扭的木门声,一瓢瓢水舀进锅里的哗哗声,大粗碗与炕沿的磕碰声,还有筷子放在碗边的轻微撞击声,都在空寂的气氛里显得响亮。这是杏子沟艾京红的家。这女孩已给母亲做好了一顿半稠的小米捞饭,还有半铁锅酸菜熬洋芋。
一盏昏暗的豆油灯映亮了窑洞。灯影如毛茸茸的蜈蚣在窑顶上抖动摇曳。可以看到这儿什么东西都是土做的,土炕啦、土灶台啦、土窗台啦、土窑壁啦,还有土窑掌上挖出来的放粮食的土坎。这儿真是一个土洞。在这土洞里唯一有生气的是窗棂上的一团窗花,如火一样红。
“妈,你吃饭吧。”这是艾京红的声音。炕上一阵喘气声,好象听到了回答,艾京红又说:“不要管我,我一会儿再吃。”
艾京红听到小黑猪吭吭撞击石板的响声。她往灶里放了一把柴禾,将一篮野菜放到刚才煮洋芋的锅里。她在准备猪食。艾家的猪圈也是一个土洞,它挖在窑洞旁的土崖下面,旁边的另一个土洞是鸡窝,再过去还有一个土洞,那是放洋芋的。喂猪,给鸡拌麸皮,然后又用一堆圪针将菜园子补好。干这些活儿时只见这女子快速地走来走去,那手脚利索又麻利,要是有人旁观的话会觉得很舒服。艾京红干活不但协调,稳稳当当,而且目标坚定,好象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当什么都干完了,她才捧了一碗小米饭坐在烧火凳上大口大口地吞起来。这时艾京红给母亲讲起了前粱上打油井的事,说那是一家北京来的公司,经理是北京人。
“妈,我听到了北京话,真好听,好象在云彩上唱歌一样,飘来飘去,可快乐了。”
杏花坐在炕上半天没有吭声,能听到的只是一阵低低的气喘。艾京红十岁上时,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与她拉活,她只能发出一阵阵叹息似的声音。
“妈,我爸爸的那个通信地址对不对呢?那封信都寄了一年多了。我寄的是双挂号信。”
窑洞陷入沉默,油灯好象也在悄悄地沉下去。艾京红挑了挑灯芯。灯火又在窑顶上映出蜈蚣一般毛茸茸抖动的黑影。她从炕上的苇席下掏出一块毛巾,打开了,里面露出了一把国光牌口琴。口琴上镀铬已经退去,露出了黄铜,然而上面刻着的两只乘风破浪的汽艇仍清晰可辨。她放在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如微妙的感应,口琴发出嗡嗡的轻响。
“妈,我想过了。咱们不能总是这样受苦。种洋芋、种谷子就挣不下钱。我准备炸麻花去卖。”
“妈,你不用担心,我干得了这营生。我明天就去县城里看人家炸麻花。我能学会的。以后在咱沟里,我晚上炸,白天卖,卖给那些打油的,等挣下钱我要给你看病,我还要去找我爸爸。”
好象这会儿才明白,炕上传来杏花阵阵的哭泣声。艾京红将口琴包好,又放到苇席下。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喊声,那是一个叫赛赛的女孩叫她呢。
外面的空气如水一样静谧。在这傍晚时分,可以看到窑顶崖畔上一丛丛黝黑苍茫的草莽披散而下,显得那儿好像是一块毛茸茸透亮的地方。黝暗中一个女孩如小猫似的突然从一处土旮旯里窜出来,她高兴地一把抱住艾京红。赛赛是村上喂猪老张家的小女儿。
如果作一番比较的话,可以这样来描绘这两个女孩。艾京红身子骨强健,肩膀宽宽的,个子中等。而赛赛呢,则又小又瘦,一副溜溜弯的肩膀。艾京红是一张方脸,眉弓向上挑,眼睛又黑又大,深沉坚毅。而赛赛呢,眼睛是圆的,脸是圆的,小鼻子肉乎乎的也是圆的。可以看到艾京红满脸似乎总透着忧戚严肃,而赛赛则爱笑。赛赛一笑起来,眉眼成了月芽,嘴巴也成了月芽,甚至就连圆圆的鼻子也成了月芽。这会儿她就在笑呢。“红红,你看我这件衫衫?”
借着窗棂里微微颤抖的灯光,艾京红看见她穿了一件艳红的羊毛衫,上面还缀着一排雪白的小兔子扣扣,而小扣扣上面还点着一点点红眼睛。“这么好看!”艾京红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原来赛赛的爸爸今天去了一趟县城,在那儿给她买的。
“摸着这么软和。”艾京红问起了价钱。
“一百二十块。”
艾京红这会可吃了一惊。
“你穿上试试。”赛赛脱下羊毛衫,披到艾京红身上。
在陕北时常可以遇到这情形,一位整日割谷子、糜子的地道山里女子,只要让她有一件都市人的衣服,那怕是一双鞋,一对袜子,立刻那种娴静、端庄的气质就出来了,简直是奇迹。不让她说话,人们会猜,面前的是一个小家碧玉,还是一位名门闺秀。感叹之余,你只会认为她们身上流淌着高贵血统,继承着良好基因。确实的,她们的祖辈是古代戍边的英武将士,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精英。其实她们说话也很好听。杨晓涛分析过陕北方言,它们是晋中话的一种变音,但比四邻区域的关中、陇东,以及现在的太原话要好听。尤其当女孩子说时,人们只能感到一种优雅、缓慢、古老的韵味,以一种新鲜的方式飘入你的耳际。
“红红,你穿上比我还合身,好看极了!”赛赛拍着手,蹦来蹦去地跳着。
艾京红欣喜地转过来转过去。然而当赛赛提出让她也去买一件时,艾京红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她将羊毛衫脱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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