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謇镎荆影哺氯ィ頺ě),我去把妹妹看。”
真武洞镇距延安三十九公里,如今是高奴县政府所在地。
延河由西向东汨汨流淌。在这儿水流突然拐了一个弯,又匆匆向南折去,于是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川道,于是一条简易的砾石公路也从中横穿而过,而山半腰、崖麓下那一孔孔土窑、石窑、简陋的灰砖平房就随着支离破碎的黄土坡漫延而下,这就是最初的县城。然而随着人口的增多,居住空间不够时,这些建筑物又开始向公路两边的河滩地铺开伸展。这样原先的那几条人们居住的起伏沟壑倒成了高奴县城里幽深曲折的胡同、巷子、里弄。当地人管这种地形叫峆崂崂。如果你问路,卖柴油机配件的赵世虎住哪儿?人们会说,住武装部那个峆崂崂里。小学校那个教语文的高彩霞老师住哪儿?住种子公司那个峆崂崂里(说话人蛮热情,可一个个露出一口黑牙齿)。当年的高奴真是陕北一处闭塞贫困的小县,整个县城看上去就像一块破烂皱起的抹布覆盖在黄土高原上。破烂是因为丘陵沟壑破碎,而后一种描述则因在这些丘陵沟壑间还抹了一层褐乎乎、灰蒙蒙的东西,那就是勉强长出来的一块块植被吧。然而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自打有了石油勘探,高奴县就变样了,它变得真像一座小城。首先随着延河岸边又修了一条绕城公路。这条公路就像一张弯弓,而早先的那条砾石路就如同弓上的弦,成了城中街了。这两条路又都浇上了柏油。而城中街的路两旁又铺了一溜溜水泥红方砖,有了人行道。在县城两端,弓弦交接处还设立了交通铁栏杆。铁栏杆被红白油漆刷得醒目,高度只容小车驶进,大卡车、油罐车则被挡在外面。高奴县也开始讲精神文明了。在高县长的指示下,人行道上又种上了一棵棵郁郁苍苍的小柏树。小柏树在县政府的直接呵护下茁壮生长。只可惜一到晚上那后面就成了小摊小贩、流浪汉方便的地方。早上起来只见凝固在一起的东西,五花八门,五颜六色。除了粗鄙,看到的只能使人有以下想法,这个世界真的分三六九了,吃的尽不相同。
在杨晓涛刚来那一阵子,县城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更谈不上出租车,满街跑的只有一种三轮车。乘客坐到用泡沫海绵红格塑料布包好的车架上,一拍后生的后背,那主儿就鼓着瘦骨棱棱的脊梁,使出拉屎的劲,两条腿发疯地蹬起来(在人群里,手还不停地啪啪啪的拍打着闸把,权当车铃使),从东边的汽车站到西边最远的气象站十分钟就到了。车费每人一块。这时坐在这种既轻便又快捷(其实最环保)的交通工具里,乘客就会依次浏览到这座县城里诸多的机关和单位:高奴县医院、高奴县第一中学校、高奴县委县政府(门前有一对蹲坐在须弥座上胸前鬈毛宛如一个个玲珑小灯笼的青石狮子),然后是县供销合作社啦、县文化馆啦(馆藏品主要是剪纸,可给人影响深刻的是一副农民水彩画,一只扎翎的毛乎乎大公鸡夸张为一轮熊熊燃烧的红太阳——作者可能是表现正在发情的或者好斗的大公鸡?——没有束缚,人类的思维该是多么炽烈、丰富、多彩啊)、县百货公司啦、县五金交电公司啦、县税务局啦、县农业银行啦、县工商银行啦,还有粮食局啦、邮电局啦(在偏僻之地还能见到古老的邮政与现代电信合署办公)。这些单位的建筑都是些三四层的小楼,有着方方正正的水泥框架,光洁亮丽的墙壁,有的还贴着漂亮耀眼的白色马赛克。当然建筑物里还不时出现一些卡厅、舞厅,它们都装饰着花哨的霓虹灯、星星灯、彩灯。别看这些灯饰都象蚊子腿一样地纤细,可到了晚上就开始一齐一眨一眨地闪,是招唤,也是诱惑。偶尔包了黑胶皮的一扇门打开,麦克风中小姐走调的歌声还会顺风在街上飘荡,惹得那些路过的后生、汉子心里只痒痒。金帝夜总会就是其中的翘楚,装璜华丽讲究,设备功能齐全,既有能摆下十五张台的卡厅,也有小乐队伴奏的舞池,而且还提供东西名酒、南北大菜。它在高奴级别属五颗星,为一条龙全程服务。杨晓涛的康格公司今晚就是在这儿包着金丝绒壁布、铺着亮桔色台布、摆着黑亮油漆桌椅、放着细瓷碟白玉箸筷子的1号包间里请客。
三
请的客人里面自然有马队长、谢主任,谢主任请来了县环保站站长侯文格,侯文格又带来站里的干事小张。
侯文格大约三十岁,长满粉刺的大宽脸上架一副黄澄澄的眼镜。那既是近视镜又是变色镜,而且好象还害怕眼镜跑了,镜眶上又拴了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顺着耳朵搭拉下来,当啷啷的响,也算是一种装饰。侯文格还留了一头披脸长发,时不时再朝后甩一下,弄得西服领上尽是细小的头皮屑。
一阵握手之后,杨晓涛很是高兴。首先他对大家的光临表示了感谢,认为这是对康格公司今后工作的支持。然后他转过脸问侯站长,今天想喝什么酒呢。他一直听说这儿的人是豪爽又豪饮啊。
“这样吧,”侯文格站长靠着一张椅,手呢还搭拉着另一张椅子上。他矜持地说:“今天杨经理的油井第一天抽油,为了祝贺,开一瓶五粮液吧。”
杨晓涛立刻对身后的小姐吩咐起来。小姐叫梅梅,身材削瘦高挑,一副干净利落模样。梅小姐今个穿了一双尖头细跟皮靴,黑紧身裤上又是一条黑色束腰小夹克。这身打扮在高奴县挺少见。而她的长长的指甲还涂得鲜红,看上去尤如煮熟的螃蟹腿,这在小县城里也属稀罕物。
杨晓涛请侯文格点菜。后者拿起菜单翻了翻又啪哒一声合上,其实内容早就背过了,只见他用一个老行家的口吻不屑一顾地说道:“一个虾!一个鳖!一个蛙!一个鳝!”
坐在旁边的小李皱皱眉头,费力地听着。还是谢主任过来解围:“一个爆炒虾仁,一个乌鸡炖甲鱼,一个红烧牛蛙,一个葱爆鳝段。”询问了几个人之后,杨晓涛发现还是马队长吃得粗,他点了一盘肥条子肉,一盘雪里蕻蒸肉丸狮子头。
几杯五粮液下肚,在一片赞叹好酒的啧啧声中,人人脸上很快都泛起了红光。谢主任、马队长兴高彩烈地掷起色子来,满屋只听见一阵细簧似的琤琤声。在这里说一下陕北人掷色子喝酒文化的红火盛行。一个细瓷碗里跳跃着三只洁白细小的六面体,丁零零,当啷啷,你压我,我压你,红太阳最大,蓝六点为二,然后依次为四五六,最小是三二一。对于这种排列组合的变化,在此地不论官员还是灰汉都有一种抑制不住地兴趣,玩起来都成娃娃了,什么都忘了,甚至连喝酒这档子事也给忘了。可以一种外来的目光看,总觉得这是一种病态的过分兴趣。杨晓涛此刻就处在这一阶段。他看了一会这种成人玩具,然后转过身来,见侯文格的酒杯空了,立刻给他斟满。“侯站长,我想问一下,现在咱们县境内有多少油井?”
似一种无奈,也是一种享受,侯文格吱的一声喝下了这杯酒,哈一口气。“除了长庆石油局,噢,那是国家开采的,象你们这样的公司有二十几家,一百五十多口井。今年来的更多,怕能达到四十多家,三百口井。”
“工作量挺大的。”
“可忙了。一天到晚尽往油井上跑。”
“今天有好几家公司请我们,侯站长都给辞了。”小张插了一句。他正在吃粉丝,一只手痉挛地捏住筷子,胳膊肘抬得老高,高得都过了头,可这股粉丝却越拉越长。他拦腰狠狠咬一口,出溜一声全吸进嘴里,可又连忙哈来哈来地喘开大气了。原来他吃着了一块没有调开的芥末油,蛰得鼻子疼,才点流出眼泪来。
“小侯今天硬是叫我给拽来的。”谢主任停止手里的色子。
“感谢侯站长的光临。”杨晓涛挺感动。他站起来和侯文格、小张干了一杯。
自从日本人发明了卡来ok这玩意,在中国普天之下遍地皆是,在这小县城也如此,吃饭不唱上几句就象没有油盐酱醋,不过瘾。梅梅迈着一双皮靴快步走来。她手里握着两支黑色麦克风,邀请大家。
“侯站长、侯站长。”杨晓涛连声说。
在大家的怂恿下,侯文格站起来,其实他早已按捺不住了。“我唱得不好,不好意思。”小张还在吃长长的粉丝。侯文格招手让他起来。“咱俩一块唱。”
这两人各握一支麦克风,走近舞池。接着传来侯文格捏细了的嗓音。他唱得是那时在小县城卡厅里最流行的曲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谢谢你给我的爱,叫我一切不能忘怀。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年代……”
杨晓涛感到奇怪的是有那么一类人平时说话粗喉咙大嗓门,可唱起歌来偏要用扭扭捏捏憋细了的女人腔。侯文格就如此。杨晓涛最后将这归结为对于音乐,人们有一种不同的审美理解。同样有些事对有些人根本就不成为问题,而对有些人却挥之不去,如同心灵的困扰。杏1井排出的大量污水对杨晓涛来讲就如此。这会儿他忍不住又向马队长提起来,他担心污水会流入延河。
“这个问题看怎么讲,”马队长不以为然。“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就是一对矛盾。经济发展了,环境就要受到某种程度的污染。在工业化过程中这是一种必然现象。如果想不污染环境,那就不要开采石油了,你看他们地方上答应不答应?”
马队长指指舞池里的侯文格。杨晓涛想讨教一个既不污染环境又不影响采油的好方法。这时那盘焦皮白镶软乎肥腻的条子肉端上来了。马队长夹了一块,连烫带嗞溜吞下去,接着大嘴紧闭,象个磨盘似的不出声地嚼起来。过了一会儿,肉吃下去了,他的心情变得舒畅。马队长对杨晓涛讲此事很容易,在现在的排污池下再挖一个排污池,头一个池子过油,第二个池子排污,经过两次过滤,就没问题了。“这叫二次排污。”
“这个主意好。我们立刻就挖一个。”杨晓涛很高兴。
“唉,要是依我,一个池子也不挖。”马队长又吞下一块肉,然后大嘴一抹。“我就往山上排,往沟里排,往路上排,往河里排。黄土高原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排水呢。”
马队长是位关中汉子,一双大脸苍老而红润,又肥又圆的耳朵后面是几道肉褶子,鼻子下又长了一簇淡淡的鼻毛。后来杨晓涛发现,对于这位在陕北摸爬滚打三十年的马队长来讲,在此处干任何事情都容易,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侯文格的歌声刚落,四周响起了一阵掌声。他踌躇满志地回到包间,好象随便聊聊似的问起了康格公司的人员状况。杨晓涛一五一十地讲着。没等他说完,侯文格就直挺挺地打断了,“后天是五一节,我想用一下你们的车。”
原来侯站长想回一趟老家子长。他讲送到后,当天车就返回来。“可以,没问题。”杨晓涛爽快地答应。侯文格显得挺高兴,“喝了半天酒,怎么没见老板娘呢?”他坐在椅子上将头伸出包间外,大声喊:“党小凤,党小凤!你在哪儿呢?你再不来,我们就害气了!”
在陕北活里害气就是生气、不高兴、不满意,如婆姨就是老婆、媳妇,使用频率很高。
“来了,来了!”随着声响,一位三十岁的高挑女人一阵风似的进了包间。她叫党小凤,这夜总会就是这女人开的。只见这女人上身穿一件鲜黄色夹克,下身穿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羊皮裙,不知是酒精的烧色还是浓妆,黑漆漆的眉毛下映出一张红彤彤的俏脸。
如同有了兴奋点,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杨晓涛看到她浑身上下全是贵金属。脖子上一条粗大的扭丝金项练,胳膊腕上两只盘花金镯,而手指上呢则全是金戒子,数一数,大约有六个。这里面有菱花的、扭绳的、泥鳅背的、链泡的、双股的……杨晓涛还看见其中有两个也没什么形状,可就是出奇得大,赫然立在眼前,那样子如同桑树上结的天牛螵蛸。
“我们来了半天也不见你照个面。把我们刺激得只急躁。咋,是瞧不起我们?”侯文格醉醺醺地摇头晃脑。
“那儿的话。3号包间来了一桌客人,非叫我喝酒,脱不开身。”
“这儿有一位从北京来的杨经理,”谢主任说。“我特意引到这儿了。你有点怠慢了。杨经理可要在我们这儿长期开展工作,你看怎么办?”
党小凤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杨晓涛,立刻堆下笑来,“我招呼不周,失礼了。来,先敬杨经理一杯。”
杨晓涛站起来同她喝了一杯,态度也很庄重。党小凤又讲,这儿敬客人必须满三杯。她又端起了酒杯。杨晓涛想推辞,谢主任拉住了他,“这酒必须喝。这是我们陕北人的规矩。”在一片喝彩声中,杨晓涛又喝了两杯。
“在这儿必须要把酒量练出来,否则就无法工作。”侯文格说。然后他又转过身对党小凤讲道:“给我们远道来的客人唱一支曲儿吧。”党小凤问想听什么。“你最拿手的《大红果子剥皮皮》。”
老板娘落落大方地拿起话筒,走到舞池里,麦克风传来一阵哒哒的弹性混响,使她的声音更飘渺美妙。“今天北京的杨经理来我们金帝夜总会。他的到来使我们卡厅光采生辉。现在我特献上一首陕北民歌《大红果子剥皮皮》。我们祝杨经理在高奴生意兴隆,祝康格公司财源滚滚!……”
在电子键盘器与吉它的伴奏下,党小凤唱起来,歌词听来是这样:大红果子哎哟哟剥皮皮,人们都说哟我和你。本来咱俩没关系,咿呀哟,好人担了一个赖名气。一朵鲜花哎哟哟生得娇,过路君子哟瞧一瞧。有心来把鲜花摘,咿呀哟,又怕伤了鲜花苗。两节歌词之间有时还来一段快速对白。
临来陕北,杨晓涛就听妻子下结论,凡是有电的地方就没有民歌。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这首信天游虽说还有一种脱了缰的野味,但伴随的鼓点已是现代摇滚乐的节奏了。这位北京人觉得在党小凤的歌声中还有另外一种味,在以后的感觉中,他觉得那应是一种挑逗,一种性的暧眛但却是一种真真实实的挑逗。
四周响起掌声和喝彩。杨晓涛也鼓起掌来。党小凤满面红晕,兴冲冲朝地走回来。
“老板娘,杨经理说你唱得好。”谢主任说
党小凤倒蛮谦虚,她说在这儿像她这样会唱的人可多了,最近夜总会来了一个揽工的后生,那才唱得好呢。
“把他叫来嘛,唱一唱。杨经理喜欢听歌。”侯文格说。
党小凤摆摆手对梅梅吩咐起来。几分钟后一个扎白羊肚手巾的彪形后生就走进了包间里。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像个壮士,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党小凤介绍他的名字叫拓虎。这后生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始引吭歌唱。仿佛突然之间一种响彻云霄的声浪冲击着房间,人人都感到了惊心动魄的摇撼,一个粗犷巨大的共鸣体离你那么近,就紧挨着你,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这歌声中,好象在灼热的阳光下似的突然出现了一片片畅亮辽阔的黄土高原,出现了闪亮亮的深沟大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人呢也好象变得赤条条了,翻来翻去。杨晓涛觉得这后生整个嗓子里都透着一种黄土的快乐。就在这巨大的歌声中,大家给震翻了,歌声一落,一齐拍手。(刚来陕北,但杨晓涛大致能听懂歌词——“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站着一个谁,那就是那个勾你心魂的二妹妹,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十呀十样草,二妹妹那个看见你三哥哥好。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掏呀掏小蒜,逗得个三哥哥直朝这达儿看,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摆呀一摆手,逗得个三哥哥犁地忘了吆牛……”)
“这后生是哪儿的